——與楊琳先生商榷"/>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孟昭連
(南開大學文學院,300371,天津)
《金瓶梅》第二回:這婆子正開門,在茶局子里整理茶鍋,張見西門慶踅過幾遍奔入茶局子水簾下。[1]
楊釋:“張見”義為看見、望見。“張”單用也有看望義。……“張”的看望義在其詞義系統中找不到引申的線索,章太炎認為是“覘”的音轉。《新方言·釋言第二》:“《方言》:‘凡相竊視謂之,或謂之覘,或謂之占。’今音轉如張。”[2]此說基本可取。

漢語無論古今,同詞異字的現象普遍存在,并非某一古字分化而來。就“張”字而言,與其牽強附會地追尋與“覘”字的音轉關系,倒不如說是與“睜”字的同詞異字,二字并非是音轉關系,而是同時存在的,只是發音的細微差異,造成了古代文人用了兩個不同的字。根據是,在不同的文言或白話作品中這兩個字可以組合為意思完全相同或大同小異的詞,舉例如下:
1)張目與睜目。
《后漢書》逸民列傳第七十三:光又眠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4]
《明史》列傳一百四十九:嗣昌怒,鞭之三日夜,且死,張目曰:“天道神明,無枉忠臣。”[5]
《全元散曲》十二卷“套數”:輕行停省驚睜目,迤邐即迷失記途,多因是抹坡錯過多過阻。[6]
《三國志通俗演義》張益德據水斷橋:張飛見他去其傘蓋,睜目又叫曰:“吾乃燕人張益德!誰敢與吾決一死戰?”[7]
《東周列國志》:只見撲蹋一聲,似有人自上而墜,須臾推窗入來。桓公睜目視之,乃賤妾晏蛾兒也。[8]
《野叟曝言》第一一七回:素臣鼾聲如雷,蒸氣如云。天生睜目酣睡,紅須直豎。[9]
“張目”例分布于從東漢到明末的各朝典籍中;“睜目”四例,從元至清。前者主要用于文言中,可知傳統文人更偏愛用“張目”,所以使用的時間也較長;白話小說戲曲的作者更喜歡用“睜目”,雖然“目”為文言詞匯,但“睜”的口語化很明顯。“張目”與“睜目”在用字和運用文體上雖有一定區別,但在用法與詞義上并無區別,都是“睜開眼”的意思,可以相互替換,實則一個詞的兩種寫法而已。
2)張眼與睜眼。
《東觀漢記》聚珍本:平交趾上言:太守蘇定,張眼視錢,瞟目討賊,怯于戰功,宜加切敕。[10]
《醒世姻緣傳》第八回:如今正在家里吃飯哩!這晁大哥可是聽著人張眼露睛的沒要緊![11]
《山水情》第十八回:誰知那鷓兒一個瞌睡撞在門上,撞痛了頭皮,這才醒來。張眼一看,只見那門首立個人兒,儼然家主模樣。[12]
《斬鬼傳》第十回:楞睜大王大睜眼道:“怎么叫你打探鐘馗,你又扯出活施鬼來了。”[13]
《紅樓夢》第九十七回: 寶玉睜眼一看,好像寶釵,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么![14]
《小五義》第十五、七十五回: 只覺得“噗哧”的一下,類若陷土坑內一般。睜眼一看,哎呀不好了,將二目迷失。……待了多時,睜眼一看,展南俠的寶劍早教人解下去了。[15]
“張眼”與“睜眼”,含義完全相同,亦可相互替換。但文言作品都用“張眼”,完全排斥“睜眼”,應該與“睜眼”的口語化更強有關。白話作品用“睜眼”更多,但并不排斥“張眼”。其實這也反映了文言與白話兩種書面語的一個重要特征,即文言對口語具有較強的排斥性,白話則正相反,有的作品為了提高口語化程度,甚至大膽運用方言俚語;但是,為了“雅化”的修辭需要,白話作品并不完全排斥文言成分,如《金瓶梅》就是這方面的代表。
3)“張一張”與“睜一睜”。
《水滸傳》第七十四回:那夥人齊道:“你只引我們去張一張。”……都去窗子眼里張時,見里面床上兩個人腳廝抵睡著。[16]
《三刻拍案驚奇》第四回:卻又聽得后門外內眷且是說笑得熱鬧,便開了后門張一張,不料早被左鄰一個楊三嫂見了。[17]
《海上塵天影》第二十七回:說什么怡紅公子多情種,我病到臨危也不來張一張。 悔從前枉把真心來托你, 豈知是行云流水太無良。[18]
《平鬼傳》第十二回:溜搭鬼睜一睜說道:“你可是陶家大妹子嗎?”厭氣鬼道:“正是。”[19]
《續金瓶梅》第四十三回:沒事的防籬察壁,罵兒打女,摔匙打碗,指桑罵槐,吵個不住;搜尋丈夫,不許他睜一睜眼看婦人。[20]
《三寶下西洋》第二回至第四十八回:好個老祖,定一定元神,睜一睜慧眼,卻原來是個棲霞嶺……方才把個眼皮兒睜一睜,哪曉得師父就來……擺一擺虎頭,睜一睜環眼,只見番陣上站著一個女將軍。[21]
以上“張一張”“睜一睜”諸例,意思也完全相同。再與上述“張目”與“睜目”、“張眼”與“睜眼”的全部例子結合起來看,“張”與“睜”在意義上完全相同,只是讀音上稍有差別,而這種差別應該是由方言讀音及文人的用字喜好造成的,也不存在著所謂“音轉”的關系。
《金瓶梅》第三回:他那邊有了個文嫂兒來討帖兒,俺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即說此親事。[22]
楊釋:萬歷本原文此句作“同做保即說此親事”。梅節先生對照了兩種版本,發現“保即”北京大學藏崇禎本作“保山”,日本內閣文庫藏崇禎本作“保正”,并根據第七回、第九十一回均作“保山”的現象,認為原“即”字應為“山”字草書形近致誤,校改為“同做保山,說此親事”。但楊文認為:“山”“即”字形并不相近,梅說難從。句子斷如上文,文意通順。“即說此親事”謂便說了這門親事。[23]

圖1 “山”“即”“正”
孟案:梅節先生的校勘方法是對的,從北大崇禎本改“即”為“山”也是對的,尤其是他認為萬歷本的“即”,兩種崇禎本一為“山”一為“正”的原因,是因“草書形近致誤”,可以說是一個精彩的發現,值得肯定贊揚!因為在一般人看來,“山”與“正”因形近致誤尚有可能,但“山”與“即”的字形并不相近,致誤的可能不是太大。楊文認為“‘山’ ‘即’ 字形并不相近,梅說難從”,主要原因可能正在這里。筆者為此翻閱了書法字典中的草書寫法,發現筆畫甚簡的“山”“正”二字,與筆畫稍繁的“即”字確實十分相似,所以萬歷本中的“即”,兩種崇禎本一作“山”一作“正”,都有其“合理性”。但考慮到第七回、第九十一回有幾次連稱媒婆為“保山”,原文中的“即”只能是“山”而不會是“正”。故原文的斷句也應隨之更改為“俺這里又便常在家中走的賣翠花的薛嫂兒同做保山,說此親事”。如此斷句,也有充分的文本依據。因為“說此親事”“保山”等語,在第九十一回媒婆陶媽媽為孟玉樓介紹李衙內時,也用過兩次,一次是陶媽對玉樓說的。
陶媽媽道:“(李衙內)要尋個娘子當家,一地里又尋不著門當戶對婦。敬來宅上說此親事,若成,免小媳婦縣中打卯,還重賞在外。”[24]
第二次是吳月娘對玉樓說的。
吳月娘便說:“你當初原是薛嫂兒說的媒,如今還使小廝叫將薛嫂兒來,兩個同拏了帖兒去,說此親事,才是理。”……一個是這里冰人,一個是那頭保山。[25]
不但此二例的人物語言就是“說此親事”,而且緊接著的作者敘述語言又以“保山”與“冰人”相對以指媒人,可進一步證明第三回此例作“……同做保山,說此親事”是正確的,而絕非楊琳先生主張的“……同做保,即說此親事”。順便提一句,“說此親事”的表述方法,在《二刻拍案驚奇》中也出現了兩例,分別是卷十五《韓侍郎婢作夫人 顧提控椽居郎署》:“徽商聽得此話,去央個熟事的媒婆到江家來說此親事,只要事成,不惜重價。”[26]卷十七:“有個聞舍人,下在本店,豐標不凡,愿執箕帚。所以要老漢自來奉拜,說此親事。”[27]反觀“即說此親事”一語,除在萬歷本《金瓶梅》出現過這一次,自古及今的漢語書面語中并無第二例,以之作為楊琳先生觀點的反證,應該是有說服力的。
萬歷本第十二回:一手撾過來,拆開觀看,卻是一幅回文邉錦箋,上寫著幾行墨跡。[28]

孟案:始見楊曰“‘邉’為何義,無人校釋”,頗學訝異:“邊”字自古至今是百姓口語,人人都懂,童叟皆知,難道還需注釋嗎?沒想到,訓詁學在“邊”字上真的派上了用場!楊釋認為這個“邊”是“詩”的形誤,所以原文應該是“一幅回文詩錦箋”。那么,何謂“回文詩錦箋”呢?楊釋沒有說明,但據字面理解,只能是錦箋上印上了一首回文詩,書寫者再在這首回文詩上揮墨。但筆者認為,楊琳先生的這種理解,真的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首先,繁體之“邊”與“詩”的字形,無論真草隸篆都相差甚遠,絕不可能產生形誤的問題,即使在“連書”的情況下也不會混同。其次,也是問題的關鍵,楊將此處“回文”理解回文詩之“回文”,未免讓人啞然!顯然,楊先將此處之“文”理解成了文字,鑄成了第一步錯誤;而“回文”在書面語中是一種詩體,故引起了楊琳先生的第二步錯誤;但《金瓶梅》中是“回文邊”,如何說得通呢?只好牽強附會地把“邊”釋作“詩”的誤形,這是第三步錯誤。

圖2 回紋與花箋
其實,這里的“文”并非文字之義,是指的花紋、紋路,“回文”是指“回字紋”,也就是以連串的“回”字構成的花紋圖案。回字紋是由古代陶器和青銅器上的雷紋衍化來的,以橫豎折繞組成如同“回”字形的幾何裝飾紋樣,連綿往復。民間賦予回紋吉利永長、富貴不到頭的寓意,多用在傳統工藝的裝飾之中。如雕刻、年畫、剪紙、紡織、瓷器、漆器、琺瑯器、葫蘆器等,都有廣泛運用。除了這一種,常見的還有如卍字紋、如意紋、云紋、水浪紋等。因這種紋路大多用在各種工藝品的邊框中,故稱“回紋邊”或“回紋框”。所謂“錦箋”是指精美的花箋,根據所繪內容的不同,可分為山水箋、人物箋、動物箋、百花箋等,分類繁多。就傳世的花箋考察,不帶邊框的花箋較多,帶邊框的以單線紋最多,其次是水浪紋、卍字紋。
《金瓶梅》第十二回:這個搶風膀臂,如經年未見酒和肴。那個連二快子,成歲不逢筵與席。[30]

孟案:“連二快子”出現在第十二回描寫應伯爵等人搶著吃飯的一段賦體文中,這段文字是《金瓶梅》中的一段奇文。作者的筆像把鋒利的刀子,棱角分明地雕刻出這幫幫閑子弟的真實面目,無情地剖析了他們的丑惡靈魂。作者使用了極其刻薄的語言把應伯爵之流喻為“猶如蝗蝻”“好似餓牢”“食王元帥”“凈盤將軍”,入木三分地描繪出眾人貪饞不堪的吃相,一桌飯菜不消一刻工夫便風卷殘云,“吃了個凈光王佛”。楊認為“‘連二快子’難以理解”,出人意料。其實,這個詞從字面上很好理解,意思也很簡單,就是“一筷子連一筷子”,形容人搶吃搶喝,其相不雅。“連二”作為一個詞,《漢語大詞典》收入了,解釋是“指兩物相連”,舉例是宋劉攽《瑞荷》詩:“連二雕成白玉盤,合歡裁作青油扇。”[32]清黃六鴻《福惠全書·錢谷·截票免比》:“連二免比票,一截票存算,一歸農免比,合縫用印。”[33]這種用法小說中也不乏其例。
《兒女英雄傳》第二十八回 :一進房門,只見一個連二灶上弄著大旺的火,上面坐著個翻開的的鐵鍋。[34]
《濟公全傳》第一百六十八回:里間屋里炕上有兩只箱子,地下有一張連二抽屜桌,有一個錢柜,東房做廚房。[35]
第一例的“連二灶”是指兩個灶口相連的灶,一般是一大一小,大灶燒飯,小灶炒菜。第二例是“連二抽屜桌”是指有兩個抽屜的桌子,若有三個抽屜則曰“連三桌”。“連二”除了與名詞相連,還表示動作的連續。如:
《續濟公傳》第一百三十一回:濟公不等說完,就連二連三的搖頭道:“不必不必,我也不得功夫轉身進去了,馬上我就要到鎮江張欽差家里去捉妖呢!”[36]
《林蘭香》 第三十八回:又見香兒、彩云于家人仆婦心愛者便連二連三的賞賜,丫環侍女心嫌者,就無好無歹的折磨。[37]
“連三”也是一個詞,《漢語大詞典》解釋為“連續三次和連接三物,引申指連續不斷”。“連二”“連三”還可以聯合為“連二連三”,或作“接二連三”“連三接二”等,用來修飾動詞,是表示動作一個接一個,連續不斷。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白維國先生將“連二”釋作“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地”無疑是正確的。楊釋將原文的“連二筷子”曲解為“不斷地筷子”,并以西方語法的“主謂賓定狀補”那一套作標準,謂之“不辭”,令人失笑!中國古人沒學過西方語法,他們寫詩文遵照的是漢語的“詩法”與“文法”,“辭”與“不辭”有自己的一套標準。馬致遠“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一個動詞都沒有,“辭”還是“不辭”?在筆者看來,把“連二快子”改成“連出筷子”才是真正的“不辭”,在古代書面語中,無論文言還是白話,都沒有這種用法。
《金瓶梅》第十四回:月娘道:“今日說道,若道(到)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老與二娘祝壽去。”[38]
楊釋:“老”介休本校改涂點表示刪除。崇禎本改作“來”。……對傳世文本中難以理解的字詞如能做出合理解釋,不可視為衍文,故刪除“來”字不可取。……我們認為“老”為“者”之形誤。[39]
孟案:“不少老”難通。楊琳先生認為崇禎本改“老”為“來”是臆改固然不錯,但又認為“老”是“者”的形誤,同樣難以服人。楊舉“叔叔是必記心者,奴這里專候”為例,而此例在崇禎本及《水滸傳》的對應情節里并無“者”字,故以此例作證,說服力不強。至于認為“‘者’‘著’音同互通”,用“著”來證“者”,亦頗無力。雖然在現代普通話中,“者”與“著”讀音相近,但在山東方言中,這兩個字的發音差別很明顯,很難互通。另外,萬歷本原版是有標點的,以小圓圈作斷句符號,點在字的右下角作為停頓,而這一句的標點是斷在“少”的右下角,說明“一個也不少”應該停頓,“少”后不可能再有一個語氣詞“者”。

圖3 “都”“老”
其實,此句中的“老”是“都”字的形誤,在原版中是下句的首字,全句應作:
月娘道:“今日說道,若道(到)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都與二娘祝壽去。”
“都與”在《金瓶梅》用例甚多。如:“西門慶便把茄袋內還有三四散銀子都與王婆”“剩下些破卓壞凳,舊衣裳,都與了王婆”“本衛親識,都與他送行”“把四個都與我收監,不日取供送問”“到處都與西門慶滾捏過”“連那鴇子都與我鎖了墩在門房兒里”等,共十余處。其中“都與他送行”“都與我收監”等句式與“都與二娘祝壽”完全相同,可作“老”字應為“都”字形誤的有力佐證。
《金瓶梅詞話》第十五回:瑠璃瓶光單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閬苑。[40]


圖4 “耀”“開”“并”
正確解釋“光單”之誤,首先要對這兩句聯的含義從文學的角度有個大致的認識,然后再來探討正確的用詞。這兩句的大意是說琉璃瓶上畫著美女與奇花異草,云母屏風上呈現著瀛州閬苑的美景。云母障,是用云母石做成的屏風,它與一般屏風不同的是,上面的圖像不是人工畫出來的,而是云母石經過切割打磨后自然呈現出來的紋理。唐代詩人王維有“君家云母障,時向野庭開。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畫來”的詩句,后兩句說的就是云母屏風上有山泉流淌,那是自然形成而非人工畫出來的。明代詩人王鏊有《海月庵觀燈》詩,中有“云母障開星亂點,天機文斷水微波”的詩句,也是說的云母屏上有點點繁星,天河似乎泛起微波。
《金瓶梅》此例,楊說“光單”是形誤的“殫”,并說“殫”義是“極盡”,可與“并”對文。但這個“極盡”并不只是“全”“都”之義,而是“用盡”“使盡”,如“殫精竭慮”就是用盡了精力與心思,“殫天下之財”即費盡天下的財力。若將上句中的“光單”替換為“殫”,那么“琉璃瓶用盡(或畫盡)美女奇花”能通嗎?鄙以為,上句的“光單”應是“耀”的誤寫,而下句中的“并”亦不通,應是“開”字的形誤,這兩句應作:
琉璃瓶耀美女奇花,云母障開瀛州閬苑。
意思是琉璃瓶上閃耀著美女奇花,云母屏上開出了瀛州閬苑的仙景。以“耀”對“開”,無論對仗、平仄還是詩意,皆甚妥帖。
萬歷本第一回:“萬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飄簾,瓊花片片舞前檐。剡溪當此際,濡伋子猷船。頃刻樓臺都壓倒,江山銀色相連,飛淺撒粉漫連天。當時呂蒙正,窯內嗟無錢。”[42]

孟案:楊琳先生不同意以上諸說是對的,因為大家都把焦點集中在“伋”上,雖然說法不同,但都是往“滯留”的意思上靠攏。不幸的是,楊琳先生雖否定了別人的觀點,但思路并未超出上述幾家,只不過把“伋”換成了“仞”,又把“仞”變成了“忍”,連繞了兩個圈,最終也還是回到了“滯留”的含義上。因為大家受到了《水滸傳》“凍住子猷船”的影響,而“濡”字本就有“停留、遲滯”,所以對“濡”字并未產生懷疑。例中所引子猷訪戴的故事非常有名,好在文字不長,不妨征引如下: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44]
王子猷夜起彷徨之際,忽然想起朋友戴安道,馬上乘小舟連夜拜訪,但至家門而不入,馬上就折返。故事可能有真實的成分,但結局應該是為表現“魏晉風度”而虛構的。然而不論虛實,結果是“興盡而返”,而不是像《水滸傳》上說的子猷船在剡溪上被“凍住”而無法動彈。《水滸》中的故事是發生在北方,作者借這個典故來描寫雪下得很大,天氣非常寒冷,故意篡改了故事的結局,有一定道理。《金瓶梅》故事雖然由《水滸傳》引發,但作者在這個典故的處理上,是否一定與《水滸傳》作者完全一致?比如我們拋開“凍住”“滯留”這樣的思路,重新回到典故的本來面目上去,是否能得到另外一個結果?在這種思路的引導下,筆者認為,“濡伋”二字不是只有“伋”有問題,“濡”字也有問題。“濡伋”二字實際是“雪夜”二字的形誤。例句中的文字應該是“剡溪當此際,雪夜子猷船”。“雪夜子猷船”一語最早見于明初胡粹中《題青山白云圖》一詩中,原詩甚長,最后兩句是“不惜東山謝公屐,且回雪夜子猷船”。成書于萬歷年間的《金瓶梅》,作者一定是看過胡粹中這首詩,才將“雪夜”替代了“凍住”,讓訪戴典故回到了本來的面目。

圖5 “雪”“濡”“夜”“伋”
這首詞中還有一句“飛淺撒粉漫連天”,“淺”容與堂本《水滸傳》原作“瓊”,崇禎本作“鹽”,今本或作“鹽”,或作“瓊”。楊琳先生認為“改作‘鹽’‘瓊’均非是,‘淺’應為‘鉛’之音誤字”,并舉唐劉禹錫《終南秋雪》、唐謝偃《觀舞賦》及《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四中的詩句以證。首先應該肯定,楊釋所舉例證說明“鉛”或“鉛粉”可以代指雪,這是沒有問題的。至于此句中的“飛淺”是否就是“飛鉛”,還要打個問號。原因是,在同一首詞里,前一句的“濡伋”是形誤,下一句的“淺”又變成了音誤,一般而言,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極低。因為形誤與音誤發生的環境是不同的,形誤是一種視覺錯誤,只有在一個人對著草稿謄寫的時候才會發生;而音誤是一種聽覺錯誤,是在一人念稿一人記錄的時候才會發生。既然“濡伋”是形誤,下句的“淺”也應該是形誤,這才符合邏輯。
正是遵循這種邏輯,筆者認為“淺”是“綿”字的形誤,此句應作“飛綿撒粉漫連天”。“飛綿”本指柳絮,如南北朝祖孫登《詠柳》:“馳道藏烏日,郁郁正翻風。抽翠爭連影,飛綿亂上空。”[45]宋鄭剛中《春到村居好四絕》“春到村居好,清明欲禁煙。亂紅桃下雨,輕白柳飛綿。”[46]現在吾鄉徐州方言中,仍稱“柳絮”為“柳綿”。因飛舞的柳綿像雪花,故古代詩文中常以“飛綿”代指雪花,或以雪花代指柳絮。宋廖行之《萍鄉道中》“飛綿漫空白雪舞,疊巘插漢青螺攢。”上句是以白雪喻柳絮。元虞集《己卯臘八日雪為魏伯亮賦》:“官橋柳外雪飛綿,客舍樽前急管弦。”詩中的“飛綿”則是喻雪花飛舞如柳絮。更重要的是,“飛綿”在《水滸傳》《西游記》中各有一用例:

圖6 “綿”“淺”
《水滸傳》第九回:“作陣成團空里下,這回忒殺堪憐,剡溪凍住子猷船。玉龍鱗甲舞,江海盡平填,宇宙樓臺都壓倒,長空飄絮飛綿。三千世界玉相連,冰交河北岸,凍了十余年。”[47]
《西游記》第九十回:“峰排突兀,嶺峻崎嶇。深澗下潺湲水漱,陡崖前錦銹花香。……青鸞聲淅嚦,黃鳥語綿蠻。春來桃李爭妍,夏至柳槐競茂。秋到黃花布錦,冬交白雪飛綿。四時八節好風光,不亞瀛洲仙景象。”[48]
很顯然,脫胎于《水滸傳》的《金瓶梅》此例,就是根據《水滸傳》此處文字改編而成的,“剡溪凍住猷船”被改成了“剡溪雪夜子猷船”,只是“雪夜”誤成了“濡伋”;“長空飄絮飛綿”被改成了“飛綿撒粉漫連天”,而“綿”字又誤成了“淺”字。
萬歷本第一回:一個好色的婦女,因與了破落戶相通,日日追歡,朝朝迷戀,后不免尸橫刀下。[49]
此例梅節先生校注謂“‘了’應為‘個’。本書底本‘個’簡作‘個’,與‘了’形近多混訛。”楊琳先生認為“此說非是”,并舉了三個例子,說明“與了”不誤。這三例是:
1)你與了我一紙休書,你自留他便了!
2)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與了他為妻。
3)可可薛爺在那里,悄悄與了個熟老娘三錢銀子。[50]
那么,這三例能說明梅節先生的校注“非是”嗎?鄙以為不能。原因很清楚,所舉這三例中的“與”和“一個好色的婦女”例中的“與”并不是一碼事,詞性、詞義均不同。簡而言之,所舉三例中的“與”是動詞,即“給”的意思,后面是可以加“了”的,這三例中的“給”替換“與”而句子原意不變。
但在“一個好色的婦女”一例中,“與”是介詞,即“跟”“和”的意思,“與”后是不能有時態助詞“了”的,但可以加“個”。例如:
《清平山堂話本》卷三“刎頸鴛鴦會”:于今又有個不識竅的小二哥,也與個婦人私通,日日貪歡,朝朝迷戀。[51]
《西湖二集》第四卷“愚郡守玉殿生春”:原來這個試官是汪玉山,與個同窗朋友相好,幾番要扶持那個朋友做官。[52]
《連城璧》卷七“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丈夫未死之先,與個丑陋丫頭偷了一次,云收雨散之后,被他看出破綻來。[53]
同理,與“與”語法作用完全相同的介詞“跟”“和”,后面也不能有時態助詞,可舉現代漢語中的幾例來說明:
后來,小麗還是和(了)我好上了,到底是怎樣好上的,就不細說了。[54]
他暗暗地告訴自己,今后一定要跟(了)爸爸做一對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快樂父子。[55]
植物與(了)植物的病蟲害是一對冤家,有植物就有病害、蟲害。[56]
為了對照,筆者在這三例中的介詞“和”“跟”“與”后面用括號分別加上了時態助詞“了”,試讀一下,無論具有深厚語言文學素養的文人,還是一般讀者,都會發現這樣的句子是不通的,因為現代口語和書面語中都沒有這種表達方式;只有去掉“了”,這三例才是通順的。正因為如此,梅節先生結合《金瓶梅》底本多有將繁體的“個”寫為簡體“個”的現象,認為原來的“了”是“個”的形誤,這個結論無疑是正確的,而且也有大量相似的例子可以佐證。相反,作為語言學著作甚豐的訓詁學者,楊琳先生連這么簡單的語法常識都不懂,實在令人難以理解。尤為自相矛盾的是,既然堅持“‘與了破落戶相通’不誤”,為什么又說“‘與了破落戶相通’謂‘跟破落戶相通’”,偷偷地去掉“了”字,而不說“跟了破落戶相通”?這不是邏輯混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