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企改制及“人”的命運遭際的敘事反思

陳振華

與既往諸多國企改革敘事有所不同，《零事故》沒有著力刻畫改革進程中披荊斬棘的英雄形象，沒有極力描摹改制的步履沉重，也沒有刻意渲染下崗工人生活的艱難，而是在因與果的邏輯推衍中自然而然地再現國企改革的歷史與當下，于平實、客觀、內斂的敘述中呈現改革的復雜甚或悖謬，盡管是國企改革敘事的個案書寫，卻也頗具普遍性的思想意義。

一方面，小說揭示了國企改革中“剛性”管理制度與“柔性”人文關懷的深度悖離。天獅啤酒廠因體制僵化、人浮于事、人心渙散導致企業難以為繼，被C 市另一國企收購，但仍在“國有”范圍內。此次被D 國跨國公司“佳思丹”兼并重組，“國退民進”，導致了企業的命運及其管理模式的顛覆式改寫。現代化的企業要求效率至上，并匹配嚴格的安全管理制度和措施。資方代表勞倫思要求天獅啤酒廠做到安全生產“零事故”，為了適應現代企業管理，廠方重用了“認死理”的門衛劉安全，進行了一系列安全管理制度的重新設計和“硬核”措施的實行，甚至在安監會上通過了軍事化管理的方案。一段時間內，勞倫思對天獅啤酒廠的安全生產措施及其成效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但事與愿違，由于過于追求效率和制度過于嚴苛，缺乏彈性，導致企業員工的極度疲憊，這為安全生產帶來了致命的隱患。在總部執行董事考察期間，啤酒廠發生了比較重大的安全生產事故，而此時疲憊不堪的員工和值班經理已經顧不上被處分的焦慮和恐懼，東倒西歪地睡著了。由此可以看出，企業嚴苛的管理制度并沒有匹配相應的人文關懷，導致了“剛性”的制度措施和“柔性”人文關懷的深度悖離。“零事故”的目標追求和措施手段之間也存在嚴重的錯位。小說以此為主題維度，對現代企業的管理體系進行了深刻反思，同時也對企業缺乏人文關懷的管理文化予以批判。小說主題觸及到了當代企業管理的痛處，帶有很強的問題意識和現實針對性。

另一方面，小說寫出了國企改制過程中“人”的命運遭際及其生存方式的反思。天獅啤酒廠在“退城入園”過程中，帶有國企傳統色彩的浴室、理發室、小賣部、圖書室、醫務室等一律被砍，員工全部下崗，即便是搬遷還沒有觸及企業內部改制，企業中人的命運也隨之淪落。任何改革必然要改變既有的利益格局，國企改革作為中國轉型期最重大的改革之一，自然莫能例外。就企業工人的命運而言，他們則喪失了過去國企員工的主體性和主人翁地位，成為資本主義現代化企業流水線上的一顆螺絲釘。小說主人公王愛國的命運就是如此。“退城入園”搬遷中，作為廠長的他盡管家里的窗戶被數次砸碎被迫搬家，但因為魄力和犧牲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和“優秀企業家”。啤酒廠被C 市國企收購后，他仍然嚴格管理，至勞倫思事故發生的時候，企業已經安全生產568 天“零事故”。啤酒廠被跨國公司收購后，因為生產事故他被免去了生產運營總監的職位。他的被降職反而引發了他對生命存在方式的自我反思。他的過于自律、過于嚴格的管理，過于自我犧牲，過于全身心地投入企業管理是否就是妥當的？小說的結尾，王愛國“決定從今天起，以后每天十個小時給廠子，其余時間留給自己”可謂意味深長。嚴苛的管理導致人性的壓抑，導致事故的發生，導致命運的反轉，導致生命豐富內涵的單一，這就是最終的目標和愿景？顯然是背離了初衷。不僅王愛國，小說中開叉車撞倒勞倫思的司機老鬼，也因事故，自我離職，開了一家漁具店，反而遠離了單調、枯燥、壓抑甚至崩潰的流水線式的生活而獲得了新生。無論是王愛國還是老鬼，他們都逐漸告別了馬爾庫塞所言的“單向度的人”以及“工具人”的命運，向著生命的本在回歸，小說以人物命運的書寫給我們的生存帶來有益的啟示。

再一方面，“零事故”的反諷敘事結構形成了審美張力。小說的名字謂之《零事故》，讀者的閱讀期待盤桓于“零事故”的情節故事如何構建抑或追索“零事故”背后的語境及其隱喻。然而小說的開篇是以勞倫思到天獅啤酒廠視察被工廠叉車撞傷的“事故”為發端，足見作家構思的別具匠心。之后的企業改制，“零事故”一直是勞倫思懸在王愛國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王愛國知道這是不可逾越的底線。小說沿著如何實現零事故而展開敘述：更換安全設備，安裝監控設施，完善管理措施，重用安全管理的人才，直至實行軍事化管理……人被物化、工具化、非人格化，物化的管理勢必走向安全生產的反面，生產者的人性被扭曲，主體性被抽空，長期超負荷于流水線上的機械勞作與所謂“硬核”的管理體系，伴隨的是企業很多員工精神的幾近崩潰。越是追求“零事故”，事故卻不期然出現，防不勝防。小說的后半部，天獅啤酒廠出現了重大的生產事故，王愛國難辭其咎;勞倫思陪同的執行董事也因為應酬飲酒過量而猝死，也被免職。小說由此完成了一個反諷敘述的結構：零事故的目標設定——事故的發生——變本加厲地管控——事故再次發生——零事故的烏托邦解體。由反諷敘事結構帶來了文本敘述的審美張力，在充滿審美張力的敘述中，小說凸顯了較為深邃多維的思想題旨。

小說以安全生產“零事故”為反諷視點，藝術地呈現了國企改制過程中企業生存的痛楚，深入挖掘了企業管理過程中安全生產的悖論及其倫理困境、剛性管理和人文關懷的疏離、人在流水線上日復一日勞作帶來的人性異化等深度主題。小說最終落腳于國企改制過程中“人”的生命遭際，凸顯了現代性生存體系中人的命運螺絲釘化的敘事反思，這也充分體現了作家的人文關懷和現實主義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