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在吾塞,一場又一場漫長的下午時光,我們在森林之巔的小木屋中喝茶。雪白的羊油舀進滾燙的黑茶,堅硬的干面包被用力掰碎,泡進茶水。泡軟了之后,一口口被吃掉。那么安靜。風經過森林,像巨大的靈魂經過森林。森林在敞開的木門之外,在視平線的下方。從小木屋里看出去,天空占據了世界的三分之二,它的藍色光滑而堅硬。這時,斯馬胡力說:“這個木頭房子嘛,夏天嘛,是人的,冬天嘛,是熊的。”
六月,我們來到這里。我們的駝隊穿過森林,一路向上,向上,緩慢沉重地走著無窮無盡的“之”字。終于來到這最高處,這高山的頂端,林海中的孤島。夏天開始了!北上轉場之路的最后一站到了!我下了馬,徒步走完最后的一段路,眩暈地來到山頂,看到去年的木頭房子寂靜地等候在山路盡頭、天空之下。
斯馬胡力把被大雪壓塌的屋頂修好,換掉壓斷的柱子。女孩子們七手八腳打掃地面,支起火爐,在地上鋪開花氈。
夏天里,大棕熊又在哪里呢?哪怕站在最高的山頂四面眺望,也看不到它們的蹤影??ㄎ鲙胰ド稚钐幨安窈獭K钢愤^的山峰陰面的巖石縫隙說:“看那里!那是熊的房子!”我爬上去,側著身子湊向縫隙里的暗處,里面有巨大的啞默。大棕熊不在那里了,它童年生活的依稀微光還在那里。
我們生活在夏天里,大棕熊生活在冬天里。永遠不能在森林中走著走著,就迎面遇到。后來時間到了,我們離開了吾塞。這時,遙遠地方的一棵落葉松下,大棕熊突然感覺到了冬天。它爬上最高的山,目送我們的駝隊蜿蜒南去。冬天開始了!
是啊,大棕熊,我們的木頭房子夏天是給人住的,冬天是給你住的。我們用一整個夏天來溫暖木屋,然后全都留給你。大棕熊,我們鋪了厚厚松針和干苔蘚的床給你,整整齊齊的門框給你,結實的、開滿白色花朵的屋頂給你。你在寒冷的日子里吃得飽飽的,循著去年的記憶找到這里,繞著房子走一圈,找到門。你拱開門進去——多么安逸的角落啊,你倒頭就睡。雪越下越大,永遠也不會有一行腳印通向你的睡眠。雪越下越大,我們的木屋都被埋沒了!你像是睡在深深的海底……大棕熊,你的皮毛多么溫暖啊,你的身子深處一定燙燙的。北風嗚嗚地吹,你像是深深地釘在冬天里的一枚釘子。你在自己的睡夢中,大大地睜著美麗的眼睛。
夏天是人的房子,冬天是熊的房子。兩場故事明明是分頭進行的,生活里卻處處都是你的氣息。大棕熊,在吾塞的浩茫群山間,你在哪個角落里靜靜地穿行呢?大棕熊,我想把我的紅色外套掛在森林中,讓它去等待你的經過,讓它最終和你相遇。我想把我的紅外套掛在森林里,想和你并肩站立,一同抬頭久久望著它。大棕熊再見!在阿勒泰茫茫群山中,圍繞著我們群山之巔的木頭房子,讓我們就這樣,一年一年,平安地,幸福地,生活下去吧!
(張秋偉摘自《走夜路請放聲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