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游中,常常特別感動我的,并不一定是什么優美的自然景色,而是另一種人的“景色”。
我從洛陽龍門石窟上,沿著臺階下來,已經一身大汗,腿也發酸了。抬頭一看,在臺階下面的平地上,忽然有一個外國朋友,坐著輪椅,在原地轉動。
走近時,我才看清楚,這個外國游客是一位殘疾人,他的雙腿……當時第一個感覺,這個不能走路的人,怎么能夠坐飛機,還坐火車出門呢?接著,又感到,這么一個連路也不能走的人,他出來看什么山水名勝呢?
晚上,回到賓館,那位坐輪椅游龍門的外國朋友的影子,又顯現在我的腦海里。也是直到這個時候,我才開始感到這是一個多么令人感動的景色。
這是一種超常情的“不尋常的補償”。此刻,該輪到我對自己進行反思了。我感到一種羞慚與內疚。我有什么權力,用不屑的眼光望向他?
這件事情,我后悔了很久。可是沒有想到,這種同樣的事情,又重演了。
一次,我去游覽了桂林有名的溶洞——蘆笛巖。我們一行人,隨著講解員,在蘆笛巖洞里,在極微弱的暗光中,依次前進。
人多極了。暗光中人頭一片。腳底下是高低不平的石路,由于潮濕、積水,有人在輕輕叮囑:“小心,當心路滑。”我雖然不擔心路滑,卻感到光線如此黑暗,仿佛自己成了一個盲人。
正在此時,身邊擠過來兩個拿著竹竿探路的人,湊近一看,原來真是兩個盲人。盲人怎么看溶洞?
在龍門遇到的那位失去雙腿的游客,他至少能看個明白,對名勝古跡還可以做到不虛此行。而這兩位盲人,在這黑暗的溶洞中,不是同在他那個不可改變的黑暗世界中一樣嗎?
我跟在這兩位盲人兄弟的后面,隨著人群,隨著講解員一程一程忽上忽下地前進。
參觀中叫我奇怪的是,這兩位盲人反應強烈。每到一景,聽到講解員報名,他倆就哈哈大笑起來,好像比誰都看得清楚,領略得又深又快。
我對他倆這種異常的對景物欣賞的能力,感到十分震驚。從進口一直到溶洞的出口,在他倆不斷的笑聲中,還夾雜著一些聽不清的對話,看來他倆還在悄悄議論著他們所“看”到的溶洞……
這兩位盲者充滿著對光明、對美的追求的激情,他們充滿著想象。他們已經透過包圍他們的黑暗世界,看到了比我們更光明更美好的東西,至少比我們看到的更豐富、多樣。
這,是他們從另一個方面找到的超額補償。這是人的生命力的奧秘。
盲人失去兩眼,那么,他們的聽覺會加倍靈敏,甚至他的手指的感觸,也會在某些方面起到眼睛的作用。至于像他們這樣,居然能夠欣賞山川名勝,說明這種補償能力,已達到了一種驚人的高度。
這,不是比任何自然景色更美、更動心的人的景色么?
龍門石窟和桂林溶洞之游,大自然的景色教會了我勇敢、開闊,而人的景色則教會了我如何開拓自己生命力的局限。
誰的潛力發揮得最充分,誰就幸福。
(張秋偉摘自《柯藍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