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鬼
他決定去殺一個人,準確地說是用汽車軋死一個人。這個想法已生根了十年。
這個想法也已經折磨了他十年。
十年前,他在大一的暑假回到家鄉。下午五時許,天熱得讓狗吐舌頭。門前有一棵大棗樹,他坐在一個小木凳上在大棗樹下乘涼,他的右側放著一盆涼水,他的脖子上搭著一條濕毛巾,手里一本書。
遠處,大地上的熱浪被明晃晃的陽光罩著,呈現出虛幻般的煩心境況。
突然,他家的一只鴨子奔命似的逃回來,后面一只老母雞奓著毛瘋狂追趕。他立馬站起,順手取下脖子上的濕毛巾,對著老母雞迅猛地一裹,老母雞竟被甩到半空,隨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并沒有立即死,而是從地上躍起,向回奔去,奔到自家大門前氣絕身亡。
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覺得自己行為過當了。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只母雞。他主動地向鄰居家走去。他向母雞女主人道歉并愿意雙倍價格賠償。
母雞的女主人不同意,也不接受道歉,說他是故意殺死了她的雞,故意殺雞罪!
在他殺死這只母雞之前,兩家已有些積怨。
很快,母雞的男主人回來了,男主人的父母也陸續回來。
他的弟弟妹妹和父母也很快出現在現場。
爭吵迅速升級到罵大街。
深夜十二點,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陣雨才結束了這場“戰事”。
在陣雨中,母雞的女主人罵了一句:“誰不憑良心,就讓汽車軋死誰!”
他的母親回罵:“對,不憑良心就讓汽車軋死她!”
那夜,他一夜未眠。他討厭這樣的生活。
后來,他逃離了這樣的生活。他大學畢業后在市里一家國營企業工作,年薪頗豐。但母雞女主人的那句話卻種在了他的心里。他知道,母雞女主人的本意,是詛咒他被汽車軋死,而不是“誰……誰……”的選擇題。這射向兒子的詛咒用意惡毒至極,才讓母親護犢子的本性賁張拼命回詛,但仍重創了母親的心。這幾乎變成了一句魔咒,在不經意間,比如在看電視里汽車追逐的畫面時,或者在某次過馬路時,或者在某次的夢里……他都會莫名其妙地想起這句話。
“可惡!”想起這句話,他的頭就感覺有些大,甚至有些痛,有些揮之不去了,他在這樣罵的時候,他的仇恨與日俱增。
莫名其妙的仇恨,可笑的仇恨,太具個性化的仇恨,他明知這是仇起青蒴之末,且與自己所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匹配,但無法平息。
工作七年后,他先買了房子,又買了一輛小汽車。在開上新汽車三個月的一個午后,當時他在高速公路上,當他超越一輛大貨車時,他又突然莫名地想起了母雞女主人的這句咒語。他搖了搖頭,從牙縫里低沉地吐出一句話:“我要軋死你!”
副駕駛上的妻子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如潑冷水般地醒來,問道:“你說什么?”
“沒什么,睡吧。”他點燃一支煙。
妻子頭一歪又面帶微笑地睡去。
從這一刻起,他要軋死母雞女主人的心情越來越強烈。他要讓她死在車輪之下以證明她是不憑良心的人。他要讓原村人都知道她的死與她不憑良心有直接關系。
冬日午后,陽光干凈。他開著車向家鄉馳去。他突然想起了荊軻刺秦王的故事,面目嚴肅起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他又想起了李白的瀟灑,也感覺自己是一位高手了,面目微笑起來。
車燈的右轉燈像鬼眼一樣閃爍,他的汽車駛入了家鄉村莊道路。
他發現村莊一下子變得美麗起來,與記憶里的泥濘村莊大不一樣。父母去世后,他已經三年沒有回來了。
他感嘆著這種變化。
不經意間,他猛然看到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騎著電瓶車。很快,他低語了一聲:“那個女人!”又道,“真是好機會!”但他的心竟有些慌亂了——此行是“殺”前偵查的。
“殺,還是不殺?”他的心跳得無比厲害。
思考中,他的汽車箭一般向前飛馳。
突然,他的汽車發出緊急制動的聲音——他的汽車與她的電瓶車相距兩米來遠時,她的電瓶車突然歪倒,人和車均翻進了路邊的河里。
他不假思索,亳不猶豫地跳進河里,救起了這個自己仇恨了十年,本意要殺死的女人。
他手臂受傷住進了醫院。
她來看他。
客氣了一會,他們敘起了家鄉。
他突然問:“你當時電瓶車騎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翻進了河里?”
她臉紅了一下,猶豫了一小會,道:“不怕你笑話,我當時懷疑后面的汽車想軋死我,嚇得頭一暈,就……”
他的臉忽地一熱。
他故作淡定道:“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她迎著他的目光道:“十年前……”
他眼眶濕潤了,轉過臉去。
她問他:“你當時回來干什么?”
他說:“看看老屋子。”
她又問:“你為什么要救我?”
他小聲道,像自語:“你也救了我。”
責任編輯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