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三千
罵人,是明朝政治生態中的重要一環。我們所熟知的明朝“言官”群體,專職任務就是糾察百官,屬于典型的“奉旨罵人”,有什么看不順眼的就可以上疏彈劾,向來是嘴炮無敵,罵人水平之高,足以載入史冊。
只是罵人并非言官的專屬技能。明代中葉,出現了一位堪稱“罵神”的人物,雖非言官出身,罵人范圍之廣卻無人能及,連言官都不敢觸他的霉頭。這個神奇人物便是王瓊。
王瓊到底罵過哪些人?如果把他罵過的人放進一個列表,那將會是一份非常華麗的明代名臣名錄。
首當其沖被王瓊批評的,就是輔佐明仁宗、明宣宗,開創仁宣之治的“三楊”內閣。楊溥、楊榮、楊士奇這三個人,乃是公認的賢臣,但王瓊抬杠道,他們雖然“心術純正”,但主政期間,造成了明朝在軍事、經濟等方面的積弊,這三個人,根本就不懂如何治國!
當時的內閣首輔李東陽,就是挨王瓊罵最多的人之一。王瓊批評李東陽,雖然“負文學之名”,看似飽讀詩書,但是能力一般,不會做事,山東饑荒、河間府水災,李東陽都處理不善,只知道免除稅賦,卻并沒有匹配的其他善后舉措。至于軍事方面更是不行,如果蒙古來一次大規模犯邊,李東陽“必束手無策矣”。
同時代的其他名臣,當然也都跑不了。對于李東陽的繼任者楊廷和,王瓊又換了個角度罵:楊廷和利用言官的力量排斥異己,黨同伐異,“以塞天下之口”,最后搞得他兒子楊慎發配充軍,真是? “天道好還,其速如此”,改成大白話就是——活該。
通過以上名單,我們就會發現,王瓊罵人有一個規律——誰的地位高,他就罵誰。這并不是說官小的人他就不罵了,只不過高官他罵得更多。要知道,在王瓊眼里,把你單獨拎出來罵,都算是給你面子,只有地位夠高名聲夠響的人才能獲此“殊榮”。
王瓊對于那些看不上的人,甚至懶得挨個罵,而是直接開機關槍掃射——彭澤、靳貴、陸完等人,“皆無濟時才”,用一個著名表情包來總結就是: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覺得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按理說,不光罵前輩名臣,連共事的同僚也罵了個遍,罵人罵到這個地步,仕途肯定就混不下去了。但王瓊的官運一直相當不錯,最高做到了正二品尚書,死后,被追授為明代“三公”的最高頭銜——太師。在沒有入閣的大臣當中,這基本算是頂級待遇了。
當然也有人罵過王瓊,比如正德年間,就有言官彈劾王瓊,說他“貪饕無恥”,應當罷免,但正德皇帝并沒有理睬。
另一個批評王瓊“奸險狡詐、剛愎自用”的言官高公韶,更是被擼掉官職,直接發配云南。
一邊把同事罵得七竅冒煙,一邊還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巋然不動,王瓊是怎么做到的?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個人能力夠強。
與如今通常意義上的“鍵盤俠”不同,王瓊罵人干活兩不耽誤,辦事能力比“嘴炮”水平還高。
考察王瓊的晉升軌跡,就會驚嘆于他強悍的行政能力。起初他在工部主管漕運,負責京杭大運河的整治、維護,寫出一本嚴謹詳實的《漕河圖志》。
從工部調到戶部后,又主管稅收、戶籍,搞得井井有條。爾后,他在河南任布政使,成為地方大員。從河南回到中央后,又被任命管理浙江鹽政——古代的官鹽管理,那可是人人眼紅的肥差啊。把這樣一個任務交給他,足見對他能力的信賴。
到了嘉靖朝,由于邊防不靖,已經一把年紀的王瓊重新被起用出任兵部尚書,總制三邊軍務。原本烽煙四起的三邊,在王瓊的治理下,“諸番蕩平,西陲無事”,河西四郡的百姓,都舍不得他離開。
回頭看看王瓊這條升官路,從漕運工程,到稅收財政,再到民政,最后搞軍事,全是實打實的工作,專業性都非常強。但王瓊不僅橫跨幾大領域,而且還都干得挺好,這在古代,就是不可多得的技術型官僚——他確實有很多毛病,你確實看他不爽,但出了事兒要找人擺平,你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他。
在這種情況下,王瓊自然可以安然無恙,雖然正德皇帝和嘉靖皇帝的性格大相徑庭,但他們對這個能干活的王瓊,都是相當滿意的。
按理說,既然有這么強的能力,老老實實干活,高高興興升官,豈不美哉,何必執著于罵人呢?其實,王瓊之罵,牽扯到明代政治生態中的一個問題——“技術官僚”與“行政官僚”的區別。
在明代,有著“非翰林不得入閣”的傳統,內閣的大門幾乎只對翰林院出身的官員敞開。一般而言,理想的晉級過程,是從翰林院起步,然后進入禮部、吏部等部門,積累年資,一路升遷,最終達到尚書、大學士的地位。因此,從科舉開始,讀書人都削尖腦袋往翰林院鉆。
但這也帶來了一個問題:翰林院的主要任務,就是寫詩作文,提高文學水平。通過這條路徑升上來的官僚,幾乎沒有處理實務的經驗,也沒有在地方上體察民情的經歷,甚至一輩子都沒出過幾回京城。
如果以一個技術官僚的眼光來看行政官僚,自然覺得對方根本不懂治國。王瓊作為典型的“技術官僚”,每一步升遷都是靠著實打實的政績,當然看不慣這種情況。
所以王瓊罵人,罵得相當有目標性,絕不是無的放矢。
除了罵楊廷和是因為私人恩怨之外,他罵其他人,基本都是對事不對人的。他罵“三楊”內閣沒有處理好兩京的衛所問題,造成兵員冗贅;罵李東陽不懂如何平抑災荒;又批評一干大臣對哈密衛的處置失當。這些都是非常實際的、亟待解決的問題。
王瓊看不慣當前重文學而輕實干的風氣,渴望恢復洪武初年,任用官員“不拘出身何衙門”的傳統,讓更多的實干家走上政治舞臺。
當然,王瓊一廂情愿的想法,直到明朝末年都未能實現。“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之輩,依然大行其道。一個系統的改變,不是一兩個人能夠推動的,強勢如王瓊,也只能用“罵”來發泄自己的不滿,激烈的批評之下,其實隱含的是憤懣與無奈。
(摘自《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