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瑜
近些年,隨著移動互聯網媒體的流行,以農民、農民工為代表的弱勢群體時常浮現在主流文化景觀中。與消費主義景觀中的“他者”形象不同,在新工人文化中,文學創作或者以文學為媒介來表達新工人的精神、文化訴求,是一個非常突出的現象。文學(中國現代文學)這一新文化運動時期創造出來的新文類和新媒介,在20世紀中國現代歷史中承擔過文化啟蒙、國家救亡的社會職能。直到1990年代初中國轉向全面市場化改革的時代,文學這種媒介才喪失與時代、社會互動的功能,變成被大眾文化、商業文化邊緣化的精英文化。在這種背景下,文學作為一種相對傳統、小眾的媒介形式,成為弱勢者發出聲音的中介,讓不可見的工業勞動變得可見,讓不可觸及的社會經驗變成公共文化。
從打工文學到新工人文學
“打工文學”出現在中國最早進行改革開放的廣東深圳地區。1984年,深圳市文聯主辦的文學期刊《特區文學》發表了一些打工生活的文學作品。1985年,青年評論家楊宏海用“打工文學”來命名這些作品,“何謂‘打工文學?‘打工是廣東方言,‘打工文學是指反映‘打工這一社會群體生活的文學作品,包括小說、詩歌、報告文學、散文、影視、劇作等各類文學體裁”[1]。用打工來描述農民工,一方面與領導人視察南方談話以來,農民工主要去改革開放最前沿、靠近香港的廣州、深圳務工有關,另一方面也清晰地指出農民工所從事的工作性質是為私營企業、外資企業工作,這是一種與計劃經濟體制下國有企業不同的雇傭制度。1980年代末期張偉民在《大鵬灣》發表了反映打工生活的小說《我是打工仔》,1990年代初期打工妹安子的《青春驛站—深圳打工妹寫實》出版并暢銷,打工文學開始成為人們關注的對象。與此同時,廣東省佛山市的地區級文學刊物《佛山文藝》也成為發表打工文學的重要雜志,打工文學成為廣東地區最重要的文學現象。打工文學有著清晰的創作主體,就是進城打工的農民工。這種非單位制的狀態,使得打工成為農民工最重要的身份標識,打工文學就是打工者描寫自己生活狀態的文學。恰如“打工”這個詞匯來自香港或粵語文化,是對從事雇傭勞動的一種精確描述。打工文學深受港臺流行文化的影響,或者說打工文學借用電影、電視、流行歌曲等文藝表達的形式,來呈現一種都市文化經驗。這一方面與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港臺經濟起飛過程中產生出個人奮斗、打拼精神,尤其是從社會底層、小人物的角度來講述自己的故事有關;另一方面對于進城農民工來說,這些又是進入都市后日常生活中最容易接觸的文化養料。
如果說打工文學是用打工者的職業身份來命名文學創作,那么新世紀以來底層文學的出現,則與新世紀之交農民工成為社會底層和弱勢群體有關。在文學領域,2000年以來也陸續出現一批描寫底層生活的作品,如曹征路的《那兒》、陳應松的《馬嘶嶺血案》、王祥夫的《找啊找》、劉繼明的《放聲歌唱》、胡學文的《命案高懸》、羅偉章的《變臉》等,再加上知名作家劉震云的《我叫劉躍進》、賈平凹的《高興》、余華的《兄弟》等。與打工者書寫自己故事的打工文學不同,底層文學是專業作家對新出現的社會弱勢群體的文學表達,“是一種表現底層、代表底層利益的文學形式。它描寫底層人的生活狀態,代表底層人發出聲音”[2]。底層文學并沒有延續20世紀革命文學中工人、農民等受壓迫者走向社會反抗的傳統,而是攜帶著1990年代以來新現實主義、新寫實主義文學的基調,呈現一個底層景觀,是一種后革命時代的人道主義敘述。[3]
近些年,出現了一種新的命名方式—新工人文學,即用新工人來取代農民工、打工者等身份。新工人的本意是指新入職的工人,現在被賦予一種突顯農民工在城市工作的職業身份和主體意識。2006―2007年,一些媒體人、人大代表建議把農民工更名為新工人、新職工,以討論農民工在城市工作、生活的合法權益。[4]2009年,一批從事勞工研究的媒體人和公益組織的參與者如卜衛、呂途、孫恒、王德志等倡議用新工人來作為一種更有主體意識的命名,他們認為“農民工”“打工者”“底層”“草根”等說法隱含著一種城市視角和歧視性。2009年初,北京工友之家文化發展中心舉辦了第一屆打工文化藝術節,到2009年10月更名為第二屆新工人文化藝術節;創辦于2002年的打工青年藝術團也更名為新工人藝術團。隨后社會學家呂途完成了三部“中國新工人”的社會調查,分別是《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2013年)、《中國新工人:文化與命運》(2015年)和《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2017年)。在一些媒體和學術文章中也越來越多地用“新工人”“新工人文化”來描述農民工和打工文化。[5]“新工人”這一命名方式,區別于國企老工人和第一代農民工,相比前者,新工人是在私營、外資企業就業的雇傭勞動者;相比后者,“80后”“90后”等新生代農民工更愿意留在城市,他們對農業生產沒興趣。從理念上說,新工人包含三種新價值:一是完成農民工從農民身份到工人身份的正名;二是接續20世紀工人作為社會主義國家政治主體的傳統;三是形塑一種工人的社會權益,如在工業生產中追求更加平等的勞資關系,在城市空間中獲得居住和生活的尊嚴感,在文化上建立一種勞動者主體的文化等。在這個基礎上,我也認為用“新工人文學”來描述打工者、農民工從事的文學創作活動有利于塑造一種主體性的文化。
文學之所以能成為新工人文化的媒介,我認為主要有四個方面的原因。其一是,相比戲劇、美術、影視等需要專業訓練、團隊合作和資本支持的文藝類型來說,文學書寫是一種成本最低的創作方式。尤其是詩歌寫作,是工人文學中最常見的文類,因為詩歌的篇幅較短,又能直接表達個人情感,再加上工人只能用業余的片段時間進行寫作。其二是,農民工雖然從事體力勞動,但相當多的農民工接受過基礎教育。這和新中國成立之后,國家展開的大規模掃盲運動和各種夜校、技術培訓等非正規教育有關,這也使得中國工人具有比較高的文化素養。[6]其三是,在毛澤東時代,文學是最大眾的文化媒介,作家也是社會地位比較高的知識分子,這也使得文學成為群眾文藝的組成部分。從一些工人創作者的訪談中可以看出,他們在農村也能接觸到文學期刊和書籍,直到現在文學在中國都有龐大的閱讀群體。其四是,1990年代后期互聯網在中國興起,互聯網為這些弱勢群體提供了文學閱讀和交流的空間,很多工人創作者有個人博客、QQ空間、微博等自媒體平臺。比如新工人作家范雨素不會用電腦寫作,她還是用筆寫在紙上,然后在文化志愿者的幫助下打成電子版,最終她的文章借助移動互聯網平臺廣泛傳播。這本身是前電腦時代的經典寫作與互聯網時代的碎片化閱讀之間的奇妙組合。
在“別人的森林”里“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
新工人文學的文化意義在于把那些隱藏的、被壓抑的、不可見的工人經驗和記憶掀開。對于這種在城市打工的陌生感和異樣感,新工人作者郭福來寫過一首詩《寫給孩子》,其中有:“孩子,別離我太近/咱們都像一棵棵/孤獨的樹/生活在別人的森林/我的枝葉會阻擋/你吸收陽光,甘霖?!盵7]這首寫給留守兒童的詩歌,準確地表達了新工人在城市里的感受。對他們來說,北京、上海等大都市不只是陌生人的海洋,還是一片“別人的森林”,是不屬于自己的、也無法找到主體感的空間。
對于以新工人為代表的弱勢群體來說,他們能否說話、能否表達自己,是一個經典的馬克思主義命題。在馬克思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把復辟時代的法國農民描述為“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8],這也引申出誰能代表他們以及他們能否發出自己的聲音的問題。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在其著名的論文《底層人能說話嗎?》中檢討福柯、德勒茲等后結構主義者對主體的論述之后指出底層究竟能否被再現的問題。[9]如果把這種底層、代言與發聲的思考運用到對工人文學的理解上,那么就帶來兩個問題:一是工人能否使用文學這一資產階級的文化媒介表達自己的聲音,二是工人能否創造出屬于自身階級屬性的文學表達。這是一個很難提供現成答案的問題,我認為存在著兩種工人文學的形態。一種是毛澤東時代,依靠社會主義制度和對工農兵文藝的扶持,在知名作家和編輯的幫助下培養工人作家,這種工人文學主要采用以工農兵為主體的現實主義敘事和政治抒情詩的風格。但是這種方式也面臨工人作家一旦走向職業化創作就有演變為知識分子作家的困境。第二種是改革開放時代出現的新工人文學。這種文學借用現代主義文學的形式,嘗試發出工人的聲音,之所以采用這種現代主義文學的形式,與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的轉型有關。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文學在表達方式、文學語言上逐漸從以工農兵為主體的現實主義文學轉變為強調形式化、去情節化的現代主義文學,認為文學的本質不是表達內容,而是表達的形式,文學要回到文學自身、回到語言和敘事本身,于是出現了如馬原、格非、余華、孫甘露等先鋒文學作家。[10]這是一種新的文學規范,也成為1990年代以來中國現代文學的主導形式,又被稱為嚴肅文學、純文學。新工人文學是這種后革命時代的文學秩序之下浮現和發展的,比如工人詩歌基本上受到1980年代朦朧詩、先鋒詩歌的影響。只是與現代主義文學中出現的去歷史化、去個性的抽象主體不同,新工人文學的特殊之處是用現代文學的語言講述工人、打工者的故事,這就使得現代主義文學所表現的異化主體有了一個恰當的身份,工人就是處在現代流水線的異化勞動中的典型代表。在這個意義上,那些帶有工人主體意識的新工人文學借現代文學的規范,呈現了工業生產、工業勞動中的異化感和壓抑感。可以說,新工人生活在“別人的森林”里,新工人文學也“借別人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生活和情感。我想以許立志的詩歌、苑偉的小說為例來呈現新工人如何用“借來的語言”來表述自身的文化經驗。
2014年9月30日,曾經在富士康公司工作過的詩人許立志在深圳自殺,引發媒體廣泛關注。這位年輕的詩人在短短三四年的時間里創造了大量的詩歌,從他的作品中不僅可以讀到全球制造業加工廠的工人所承受的煎熬和苦難,而且也能感受到這種重復的、高強度的工作背后個人的孤單感和絕望感,詩歌創作成為他暫時逃離流水線的異化勞動的替代品。在新工人詩歌中經常出現機器傷害身體的主題,受傷的身體成為工人反抗工業生產的最后的防線。比如許立志的詩歌《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寫出了“我”對于“鐵”“工業的廢水”“水銹”等所代表的工業生活的厭倦?!耙幻惰F做的月亮”本來很美,也許只有工人才能想象出“鐵月亮”的意象??墒?,這些“工廠的廢水”讓“我”難以下咽、如鯁在喉,“我”不愿意再咽、再忍氣吞聲,“我”要把“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涌而出”。在許立志的另外一首《流水線上的兵馬俑》也寫出了一種被高度軍事化管理的流水線工人。
詩歌是新工人文學的主要類型,除此之外,也有一些小說作品。如新工人作者苑偉給自己起了一個筆名“微塵”,他的職業是家具廠的木工。苑偉的作品不多,寫的都是打工過程中遇到的人和事,他的敘述很有張力,心理活動很豐富,帶有現代主義小說的影子。比如有一篇短篇小說《曾經睡過的地方》[11],講述了“我”第一次出遠門打工的故事,很像余華的成名作《十八歲出門遠行》。與余華相對抽象和象征化地書寫“我”在路上的奇遇不同,苑偉小說中的“我”有一個具體的社會身份,就是出門打工的農村青年。苑偉為這些現代文學找到了一個恰當的主體,就是工人、打工者。小說用簡潔生動的語言表現了“我”離開家的興奮和膽怯,他們蜷縮在小貨車的車廂里,感受著野外的寒冷和對未來的不安。為了躲避檢查,小貨車經過檢查站時“我”一路狂奔,文中寫道:“苫布由噼啪響變成了吱吱長音,風穿過被子,我像裸體飄在空中似的。”這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也預示著以后顛沛流離的打工生活。車廂里,“我們只有擠的更緊才能抵抗寒風,保住體溫”。如果用1990年代流行的批評語言,這也是一種“日常生活”和“身體寫作”。苑偉所經歷的這一次難忘的“出門遠行”,代表著1980年代末期以來成千上萬名農民工進城打工的大歷史,“身體”成為感受時代饑寒的外衣。另外,苑偉的作品帶有自覺的工人意識,這也是新工人文學中不多見的現象。他寫的《路》呈現了“我”和表哥在三年木工學徒結束后想當老板、自己創業的故事。[12]這部作品帶有成長小說、殘酷青春的味道,兩個人買了輛二手摩托車就上路了,在路上經歷各種困難,陷入絕望、失望、自我鼓勵等情緒之中,最終只能認命,放棄當小老板的夢想,接受做一個打工仔的宿命。還有短篇小說《適得其反》呈現了想早點睡覺的“我”與做網絡直播的出租房鄰居之間的一場沖突。[13]這種“亭子間”式的空間分布很容易讓人想起1930年代上海的左翼電影,一位從事體力勞動的“我”和數字直播行業的打工者比鄰而居,處于相似的社會位置上。在這個意義上,苑偉的作品具有豐富的社會性和現實感。
文學作為一種伴隨現代社會而產生的話語方式,不僅是描述現代生活、表達現代人主體境遇的媒介,也是進行公共討論、社會論辯的平臺。新工人文學以文學的名義呈現新工人的生活和價值,呈現工業生產和城市空間的另一面,這也是當代中國文化經驗的有機組成部分。與主流文學所報道和呈現的打工生活不同,新工人文學有一定的主體意識,如許立志、余秀華都是出色的詩人,他們的詩恰當地表達了富士康工人和留守婦女的異化狀態。新工人文學的創作關注與他們相關的社會議題,如留守兒童、留守婦女、農村養老等問題。他們“借別人的語言”來創造自己的文學,這本身是對主流文化形式的挪用、創造和對話。
注釋:
[1]楊宏海:《文化視野中的打工文學》,《打工文學備忘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3頁。
[2]李云雷:《新世紀文學中的“底層文學”論綱》,《文藝爭鳴》2010年第6期。
[3]李云雷:《“底層文學”研究讀本》,上海書店出版社,2018年;李云雷:《新世紀“底層文學”與中國故事》,中山大學出版社,2014年。
[4]如《農民工子女應率先“市民化”》,《新京報》2006年3月5日;胡星斗:《“農民工”離“新工人”有多遠》,《人民論壇》2006年第14期;施維:《呼吁將“農民工”稱謂改為“新工人”》,《農家之友》2006年第8期;《歐成中委員:給“農民工”更名為“新工人”》,中國網,2007年3月12日等。
[5]如《南風窗》2012年第21期的“封面報道”是《新工人,怎么辦》。
[6]“據1949年至1988年統計,共掃除文盲16355萬,使總人口中的文盲率由1949年的80%以上降至目前的20%”,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教育委員會成人教育司、中國成人教育協會:《中國掃盲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頁。
[7]郭福來:《寫給孩子》,《皮村文學—工友之家文學小組作品集(2014—2015)》(第一輯),電子刊物,第140頁。
[8][德]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04—105頁。
[9][美]佳亞特里·斯皮瓦克:《底層人能說話嗎?》,陳永國等主編:《從解構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讀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5頁。
[10]賀桂梅:《“新啟蒙”知識檔案: 80年代中國文化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15—163頁。
[11]苑偉:《曾經睡過的地方》,《勞動者的詩與歌—工友之家皮村文學小組作品集(2016—2017)》,第95頁。
[12]苑偉:《路》,《第一屆勞動者文學獎獲獎作品合集》(2019年),電子刊物,第272頁。
[13]苑偉:《適得其反》,《勞動者的詩與歌—工友之家皮村文學小組作品集(2016—2017)》,第104頁。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