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輝
我在一重世界里熱愛植物
在另一重世界里熱愛我的女兒
我愛的植物有千種萬種
無論哪一種
我愛的女兒卻只有一個
也是唯一的一個
如果我的女兒是一株植物,或者
一株植物是我的女兒
我將雙重地熱愛她們
有時候,我會幾天幾夜地
坐在植物下面等待下雨,并忽然
想念她;也會在另一重世界里
更長久地陪伴她,偶爾想想
植物。孩子的世界
比成年人更不容易。我不得不
比“自己”活得更加長久,慢慢看她
變老,變得好看
除了她們,我什么也不會擁有
一群麻雀,如果不是我碰巧經過
又弄出了聲響,在實在找不到
食物的枯草里,在不得不
短暫逗留的冰雪上,怎么也不會
呼地一下飛走,又落到
不遠處的幾叢樹枝上
按照進化論的論斷,這些鳥類的
遠祖應該來自侏羅紀
在骨骼特征上和恐龍沒什么兩樣
但是現在,它們竟如此膽怯于我
好像我會隨時把它們掠為食物
一想到它們的祖宗,我想
我應該向它們道歉,鞠躬!
此外,我還應該向那些新生兒
道歉,鞠躬!是我嚇哭了他們
我第一次騎在我爸的脖子上
那么興奮,為的是
脖子上和馬戲。但是
一塊烏云悄悄地移過來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那只狗熊熟練地滾動著皮球
但是看起來一點
也不高興,可是我們
什么也不知道
那只山羊在走過鋼絲后
嘴里咀嚼著什么
幾個粗大的雨點落下來
可是我們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一場躲不掉的大雨
從瓦盆里猛潑下來
我們意猶未盡地沖出戲棚
至于那未能找回的門票錢
我們什么也不知道
回到家里,我媽說
都是窮苦人,罷了罷了
那究竟是多少錢,我們
一點也不知道,但是
我第一次震驚于窮人的慷慨
一只啄木鳥落到院子里
且停留了一會兒。
起先我并沒有注意到它,
我正在屋檐下新搭出來的
玻璃房里讀書。準確地說,
我正欣喜于福柯轉述的
P·貝龍的一段:“恰如我們的腳
有四個腳趾,鳥也有四個手指……”
多么神奇的發現和譬喻。
現在,這只鳥既不發出
響亮的單聲chip,也不發出尖銳的
kee—kee—kee聲,這里甚至
沒有可以下嘴的樹木,也不能
發出樹木深處的篤篤聲。
我看著它羊角錘樣轉動的腦袋,
它也偶爾看看我。我忽然明白,
它在耐心地等我忽然變得
中空,或者遭遇災害……
在這座并不發光的老房子里
像小時候那樣,我依然
習慣性地坐在過去常坐的地方
沖向門口,可以看見
進來的人和出去的人
但是兩個時辰,既沒有進來的人
也沒有出去的人,所以
那些人性中閃光的東西并未出現
黑暗本身并不發光
黑暗中的人只會越來越黯淡
但是他知道的一些道理
總會閃光的,因為
人老了總會知道一些道理
這座老房子也會知道一些道理
以查拉圖斯特拉之名,尼采說:
“上帝死了,死于對人類的憐憫。”
其實故事并非如此,
也遠未結束,我看見
一種新的信仰仍在延續。
當植物分蘗時,信仰是一種本能;
當動物在捕殺更幼小者時,
信仰是一種直覺;
當人類在心里大喊大叫,
或者嘀嘀咕咕時,
信仰是一種自衛。
入冬不久,北中國就接連下了兩場雪,
天地間皚皚一片。但是這個時候的雪
一般是站不住的。三天后,
一股暖濕氣團逼迫著它們開始融化。
站在屋檐下,一片南流北淌的殘雪問我:
“先生現在還有什么所需嗎?
即使這樣,您也可以有少許的請求。”
那時我剛剛喝了酒,頭發里
還蒸騰著白汽。我撥浪著腦袋
醉眼迷離地說:“沒有,一點兒也沒有。”
到了冬天,我們終于得以看清
落葉喬木的全部樹枝。
有一次我喝了酒,實在沒忍住,
在一棵楊樹下,問了一個
隱忍了很久的問題:
“您所有的樹枝都有存在的意義嗎,
包括那些極其細小,
甚至從未長出過葉子的?”
半晌,在我的忍耐就要耗光的時候,
它忽然回應我:“和你們人類不一樣,
我們從不追尋事物的意義,
事物越繁密,它所表達的意義越少。”
睡著睡著就和雨一起醒了
聽著雨聲浸透了窗戶
不打算再睡。我曾經幻想過
以任何方式存在
但從未想過躺在雨水里
廟里的和尚每天只說
一種語言
樹林里的鳥每天
只有一種叫聲
我試著模仿它
用自己的喉嚨
我太投入了
雖然沒能引來它的回應
但是至少我已經忘了
自己的聲音
對于和尚的語言
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畢竟,那還是
人間的事物
孩子們天生具有神性
但總是沉迷于游戲
不關心饑渴,也不過問世事
即使睡著時,滿臉的香甜
還在回味那些快樂
有經驗的老人說
不必責罵他們,也不必去提醒他們
那些非難的苦
自然會吸引他們
并褪去他們的神性
誰也抗拒不了成人之后
庸常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