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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著寶馬去遠行

2021-03-15 08:40:22黃靜泉
陽光 2021年3期

田雨的丈夫在礦井下砸死了,礦上派了四個女人去田雨家陪侍田雨,白天兩個,黑夜兩個,怕田雨自殺。

做陪侍工作的女人都是礦上的正式職工,煤礦事故多,她們一年四季不閑著,誰家出了工傷或工亡事故,礦上就派這個或那個到誰家去。她們能說會道,很有經驗,其實就是想方設法地把人從災難中哄騙出來。

田雨哭哭啼啼地說,丈夫給她扔下三個孩子,兒子十五歲,大女兒十一歲,小女兒才六歲,將來靠那點兒撫恤金咋活?還不如死了好呢。

田雨哭的時候,陪侍人就趕快拿毛巾給她擦眼淚,還陪著掉眼淚;田雨要給孩子們做飯了,陪侍人又趕緊去劈柴打炭。好像是丈夫這么一死,田雨的身份馬上就提高了。最讓田雨感到別扭的是,她去廁所,陪侍人也跟著去廁所,陪侍人就站在那兒看她亮出一堆大白肉,這真讓她感到很別扭。

田雨去找街道主任,說是想到街辦小煤窯去下井掙錢,要不這一家人怎么活?

街辦小煤窯是多年以前的新生事物,那時候,家屬婦女和待業青年紛紛表決心: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家里吃閑飯。于是就有了街辦小煤窯。這里的煤礦是高溫工作區,井下常溫是攝氏三十度,等于礦井里一年四季都是三伏天,人們在工作面脫光了衣裳,只穿個三角褲衩干活,用礦燈一晃,身上的汗道子就像蚯蚓爬過泥地留下的痕跡??墒?,男人能脫光衣裳,女人怎么脫?田雨在井下打眼兒放炮支柱子,往溜子上攉煤,跟男人們干一樣的活兒。她穿著高過膝蓋的雨靴,那樣的雨靴是專門給男人們制作的,穿在女人腳上就顯得肥大笨重。女人腳小,腳在靴子里晃晃蕩蕩,就像鍋里晃蕩著一個餃子。過去,人們一直認為女人有血腥,不吉利,連窯口都不讓去,后來批倒批臭了封建迷信,女人就也能下井了。

田雨戴上膠殼帽,膠殼帽上插著一盞礦燈。腰上拴著七八斤重的蓄電池。再穿上雨靴,就覺得自己真像自己的男人了。她心里有一種沉重且恐懼的感覺。這一去,不知是死是活。今后,不知是死是活。

女人下井難著呢,特別是來例假的時候,上了井不能到澡堂去洗澡,就黑乎乎地往家走,看不出是男人還是女人。

田雨看見兒子領著兩個妹妹站在小院兒門前往井口的方向瞭望著,這就讓她想起了自己瞭望丈夫的那些揪心時刻。那樣的時刻,現在變成兒子瞭望母親了。母親滿臉煤黑,故作輕松地沖孩子們笑,露出雪白的牙齒。

母親笑了,兒子卻哭了。

丈夫工亡的接班指標下來了,可兒子不夠法定上班年齡,田雨就接了丈夫的班,當了國營煤礦的正式工人。礦領導問田雨想干啥?田雨說,去職工大食堂。

田雨在賣飯窗口給礦工們盛飯盛菜,看著礦工們來,目送礦工們去,但就是看不見自己的丈夫了。這時候,她好像才真正明白過來,丈夫是真正的死了,是丈夫的死,給她換來了一個當工人的指標。是不是自己把自己的男人給催死了?她總要這么想一下。

田雨看見兩個沒爹沒媽的孩子每天都來大食堂吃飯,一個叫趙明亮,一個叫趙明星,一個十二歲,一個九歲,兩個孩子的父親前幾年死在井下,母親改嫁了,改嫁時男方不要孩子,改嫁后的母親居然瘋了,到處瘋跑,后來就失蹤了。有人說那個瘋女人死在了后山的風井口處,人們都說,那幾天野狗去那個地方去得越來越多。

那個瘋女人,她到那個荒僻的風井口去干什么,她莫非是去找她的丈夫?

趙明亮和趙明星靠撫恤金活著,弟兄倆每個月兌換四十塊錢飯票,到大食堂去吃飯。弟弟經常哭鬧著要吃過油肉,哥哥不給買,弟弟就哭,弟弟哭,哥哥也跟著哭。

田雨走到兩個孩子跟前,問兩個孩子平時住在哪兒,孩子說住在暖氣溝里。

田雨說,走,領我去看看。

暖氣溝里鋪著草袋子,扔著一張黑乎乎的爛棉被。

“你倆就鋪這個,就蓋這個?”田雨說。

孩子笑著點頭。

孩子父親活著的時候,租住著別人的一間房子,母親改嫁后,別人把房子收回去了,兩個孩子就住進了暖氣溝里。

鄰居女人怒沖沖地來找田雨,說你去看看,你去看看那個野孩子是咋禍害人的!田雨當時就不高興了,心想,你咋能管我們的孩子叫野孩子?孩子要是沒干啥壞事,我就決不能讓你罵我們的孩子是野孩子,到時候我決不輕饒你!

鄰居女人氣得臉色刷白,邊走邊罵,唾沫星子亂飛。

煤礦上的人家,大多數都在墻根兒下盤一口灶火,夏天在外面做飯。臨時戶的房子都是自建房,房頂薄,太陽一曬,家里就像蒸籠,再在家里做飯,簡直能熱死人。

女人指著灶火上的稀粥鍋說,你看看,你看看那個野孩子把一只臭鞋扔進了稀粥鍋里,這粥還咋喝!你喝喝,你給我喝喝!

稀粥鍋里咕嘟著一只鞋,讓人看見就惡心。

田雨沖著趙明星大聲嚷道,你說,你把鞋扔進人家稀粥鍋里干啥?趙明星低著頭,不吭聲。田雨嘩一下揚起手,但舉在空中的手沒落下來。要是自己的孩子,她就打了,可趙明星不是自己的孩子,怎么打?田雨低三下四地說,三狗他媽,你消消氣,真是對不起,看在這么多年鄰居的份兒上,你就消消氣吧,我馬上給你一碗小米過來,辛苦你再熬一鍋稀粥吧。她從鍋里撈出滴滴答答掉水的黃球鞋,拉著趙明星趕緊走。

鄰居女人生氣地說,你有本事就把那個野孩子管教好,沒本事就別想當好人,你這是討吃子養孩子——給眾人做害呢!

看熱鬧的人們哈哈大笑。

煤礦要給臨時戶解決戶口問題,夠十年井下工齡的礦工,老婆孩子是臨時戶的都給轉成城市戶口。臨時戶是生活在礦上的農村人,他們沒有城市戶口。下井工人娶不上城市姑娘做老婆,他們只能從農村娶老婆,老婆孩子只能是臨時戶。

趙明亮和趙明星也是臨時戶。田雨到工資科去查問孩子父親的井下工齡,孩子父親死在井下時,已經下了十八年井,夠條件了。田雨去找有關領導,領導說改嫁的人不符合國家政策,你去問問礦長吧。田雨說,問誰我也不怕,問毛主席我也不怕。

礦長說,孩子的母親改嫁了,改嫁了就跟前夫沒關系了,是文件規定的,不是我讓辦不讓辦的事情。

田雨說,改嫁是孩子媽改嫁了,孩子又沒改嫁,孩子還是工亡子弟,你們要是不給這倆孩子解決戶口問題,那就太不講理了。

礦長說理是理,政策是政策,國家有規定,孩子戶口隨母親,母親改嫁了,孩子咋能轉成城市戶口呢?你也別生氣,要是能解決的話,我能不給他們解決嗎?礦上改嫁的人多了,都來找我我咋辦?你這不是讓我犯錯誤嗎?

田雨忽然高聲嚷道,礦長,我跟你說,我田雨為了自己的事情,從來沒找過你礦長,從來沒給礦上添過一點兒麻煩,這回我是豁出去了,你們要是不給這兩個孩子解決戶口問題,我誰也不找,也不上訪,我就把兩個孩子領到你礦長家里,讓他們給你當兒子,管你叫爹!

礦長說,你別嚷你別嚷,有理不在聲高,你嚷啥你?

田雨說,好好好,我不再高聲,咱們走著瞧!

田雨領著兩個孩子邊走邊說,你們見了礦長就管他叫爹,看他咋辦!

孩子說,我們不管他叫爹,就不管他叫爹。

田雨說,我不是讓你們真管他叫爹,是想詐唬詐唬他,讓他給你們解決戶口問題,你們聽懂了嗎?

兩個孩子進了礦長家,笑嘻嘻地叫:爹爹爹……

田雨轉身要走,礦長著急地拉住田雨說,別別別,你別瞎鬧,你田雨在礦上是有好名聲的,當年你男人死了,你都沒鬧過事兒,咱們有事兒好商量。

田雨說,商量啥?這倆孩子就是工亡子弟,就應該轉成城市戶口,你說還商量啥?

礦長嘆氣說:你也知道,咱們礦上改嫁的人多了……

田雨打斷礦長的話說,要不讓兩個孩子跟著我家來,他們都管我叫媽了,把孩子的戶口辦到我家去。

礦長說,這,這羊肉咋能貼到豬身上呢?你是他倆的干媽,國家政策更沒這一條。

田雨說,我不管干媽還是濕媽,從今往后,這倆孩子我不管了,讓你這個干爹管吧,你想咋就咋,殺了也行!

礦長急得說不出話來,腆著個腐敗肚子拉住田雨。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你把我鬧得頭都暈了。礦長呼呼地抽煙,呼呼地喘氣,突然拍了一下膝蓋說,對了,你不是說孩子的爹媽都死了嗎?你讓他們村子開個證明,證明孩子的爹媽都死了,孩子在村里流浪呢。蓋上村里的章,蓋上村長的章,咱就辦。

田雨跟食堂主任請了假,坐火車去了內蒙古集寧。集寧離山西大同一百多公里,塞北礦從集寧一帶招過好多煤礦工人。

田雨背著干糧,背著軍用水壺,下了火車,走了一天,傍晚的時候才走進了三十里鋪村。

田雨跟村里人打聽村長在哪兒,說也巧,村長正從西街那邊走過來了,田雨就站在街上跟村長說明了來意,村長沒好氣兒地說,趙牛牛已經出去二十多年了,跟村里沒有一點兒聯系了,這讓村里咋出證明?不能出。村長的一雙小眼睛在田雨臉上轉來轉去。

田雨在心里罵了一句村長,嘴上卻說,村長,你行行好,你就可憐可憐那兩個孩子吧。

村長說,現在這年頭兒,誰還可憐誰呀?再說了,我見趙牛牛死啦,我見啦?村長嘟囔著,倒背著手走了。

田雨走進一戶牧民家里,說是留點兒錢,想住一晚上,牧民說我們又不是開店的,咋收錢?你這出門在外也挺可憐的,住一晚上就住一晚上吧。

牧民家的女人對田雨說,你別傻了,現在在我們草原上也不能白辦事兒了,不靠錢就得靠人呢。牧民給田雨端上一盤手扒羊肉,田雨覺得羊肉真香,真好吃。

煤礦給臨時戶解決戶口問題的工作已經接近尾聲,這可急壞了田雨。有人跟田雨開玩笑說,過去是黨的政策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現在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要是抓不住這個機會,將來還不定又是啥政策呢。

田雨背起干糧、背起軍用水壺,再去集寧。

草原上出奇的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靜得人有點兒心慌。

烏云遮蔽了天空,天空忽然發出一聲轟隆巨響,那聲巨響在空曠的草原上顯得猶為響亮,是咔啦啦的一個響聲。緊接著,又是咔啦啦咔啦啦的響聲。隨后是瓢潑大雨。

大雨鋪天蓋地,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往草原上蓋,一大片一大片地往田雨身上蓋,雨水把田雨潑得一會兒往這邊偏,一會兒又往那邊偏,天上地上全是水,逃都沒個逃處。

草原上沒有房沒有樹。若是在有房有樹的地方遇到暴雨,你會因為有陪伴物而不至于那么恐慌,可草原上一片空曠,滿天滿地都是水,真是嚇人。田雨被大雨澆得只是個跑,但卻跑不出雨水里,她突然不跑了,站直身子,就像埋在地上的一截木樁。這樣一來,恐懼感反倒減輕了。

暴雨來得迅速去得也迅速,是一場迅速的驚嚇。田雨脫下衣裳擰出雨水,再穿衣裳時,衣裳就像冰片,她忽然打了個冷顫,索性把褲子也脫下來擰擰。脫褲子的時候,突然就想起了村長,心里就緊張起來。

第二天早晨,田雨在走出村長辦公室的門口兒時,一腳在門外,一腳在門里,回過頭說:村長,就當是你把你媽鬧了。

田雨正在家里炒菜做飯,腳下突然砰的一聲,嚇得她嘩一下把炒菜鏟子扔進了鍋里。她循著剛才的爆炸聲,彎腰看爐坑,咚,又一聲爆炸,炭灰騰起,嚇得她一個屁股蹲兒坐在了地上。她定了定神,等著,看看還爆炸不。她小心翼翼地察看爐坑里到底是什么爆炸了。終于搞清楚了,原來是有人在爐坑里偷著燒雞蛋,是雞蛋爆炸了。田雨這才不害怕了,反而被孩子們的做法給逗笑了,笑著說,唉,孩子們也真是可憐呢。雞蛋咋能燒著吃呢?

窗臺上的兩盤蒜苗長高了,綠油油的。田雨掐了一些蒜苗,給孩子們炒了一盤蒜苗炒雞蛋。

煤礦的山坡上沒有自來水,趙明亮跟弟弟去山下抬水,上山時,水桶總是往下滑,趙明亮就在后面埋怨弟弟,弟弟賭氣說,要不你到前面我到后面!哥哥一賭氣,就到前面去了。趙明星本來就比哥哥的個子矮,抬水上山時,水桶就更往下滑,晃起的水珠子不停地濺到臉上,臉上掛滿了冰珠子和淚珠子。

睡到半夜的時候,趙明星下地尿尿,提起哥哥的燈芯絨棉鞋,狠狠地往鞋里尿了一泡尿。第二天早晨,棉鞋凍成了冰坨子。放在家里的鞋,怎么會凍成冰坨子?煤礦人住的房子是自己用片石壘墻,片石之間不焊泥,是干打壘,墻兩邊抹點兒大泥,到了冬天,墻體到處透風,爐子若是滅了,家里很快就跟外面一樣冷,早晨的水缸上會凍出一層冰,尿濕的棉鞋可不就凍成了冰坨子?

每天早晨,田雨都要早一點兒起來,點著爐火,等家里暖和了,才叫孩子們起來穿衣裳,可孩子們還是一邊穿衣裳一邊打哆嗦。煤礦人家還缺煤燒嗎?還真是缺煤燒。住在高處的人家,買上煤票,也沒有人給往上送煤。過去田雨丈夫活著的時候,每次下班回家,就從煤場背一塊牛頭大的煤,接續著偶然有毛驢車送到山上來的一車兩車煤,還能對付,自從丈夫死了以后,家里就真缺煤了。

趙明亮拎著自己的冰鞋,生氣地嚷道,這是誰干的,是誰把我的棉鞋鬧成冰疙瘩啦?

李虎看了一眼冰鞋,哈一聲笑了,笑得說不出話來。

趙明亮問趙明星,是不是你干的?

弟弟說他一夜沒起來,不信你看,尿把雞雞都憋硬了,說不定是你自己睡毛愣了,把棉鞋當成了尿盆子。

孩子們吵吵嚷嚷,互相埋怨。

田雨沖著孩子們嚷道,你們這些要命鬼們,咋一睜開眼就吵嘴就打架呢,你們是不是想把我氣死???

趙明亮在田雨面前抖一下冰鞋,說:媽,你看看,不知是誰把我的棉鞋鬧成冰疙瘩了,這咋穿呀?

田雨看見燈芯絨棉鞋凍成了冰坨子,撲哧一聲笑了。笑著說,你先穿著你哥的棉鞋去上學吧。

李虎著急地說,他穿了我的鞋,我穿啥?

田雨彎腰去拿李虎的棉鞋,李虎猛一下踩住棉鞋,田雨拽空了,朝后閃了個屁股蹲兒。田雨站起來,朝兒子肩膀打了一巴掌,兒子被打惱了,瞪著眼睛嚷道:你是我的親媽還是他的親媽?你一直都偏心眼兒,我早想說了!

田雨提高嗓門兒罵道:你混蛋!

兒子也提高嗓門兒嚷道:我再混蛋也沒混到不認親后!

啪!田雨打了兒子一個耳刮子。

兒子從洋箱底下找出單鞋,穿上單鞋,怒沖沖地走了。

趙明亮光著腳跑出去追哥哥,田雨生氣地喊道,明亮,你別理他,他愛去哪兒去哪兒!

李虎怎么也想不到母親居然因為一個撿來的孩子會跳起腳來打他一個耳刮子。平時母親總是教育他要好好做人,他也想好好做人,可好好做人有用嗎?他對自己說,去他媽的做好人吧!他內心充滿憤怒,大踏步地向山下走去,去找座山雕。

座山雕是塞北礦區的黑社會老大。在這道三十多里長的山溝里,居住著三十多萬人口,有五座國營大煤礦,十多個小煤窯,還有許多村莊,除了各村的村長和各礦當官的,座山雕是這一帶活得最精彩的一個人。他長得像《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又在山里混事兒,人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座山雕。

李虎身高一米八,虎背猿腰,小時候還練過武術,闖蕩江湖天生是塊好料。座山雕早就想讓李虎跟他一起干,可李虎一直想做個好人,不跟他干,這回李虎主動找上門來,座山雕非常高興。

座山雕說,現在這年月,要么有權,要么有錢,要么就得有社會勢力,這三樣東西你要是一樣也沒有的話,這輩子,你就別想過好日子了。兄弟你來找我,算是找對了。座山雕還說,你看看你,大冬天還穿著單鞋,走,你跟我走。座山雕領著李虎進了大商店,給李虎買了皮爾卡丹牌棉襖,買了金利來皮鞋,還買了一副一千多塊錢的墨鏡。座山雕說,以后你就跟著我,誰不服我,你就咔嚓!

座山雕把手掌立起來往下砍了一下,做了個刀砍西瓜的動作。

李虎說,大哥你放心,以后你就看我的吧。

座山雕悄悄地對三疤頭說,今天晚上,你帶李虎去做點兒事兒,看看他的膽子。

三疤頭在黑社會火拼時,頭上被砍了三刀,留下三道疤,長年剃個光頭,專門讓人看那三道疤。半夜的時候,三疤頭把李虎領到塞北礦辦公樓下,對李虎說,看見了嗎?從二樓那個陽臺進去,是大礦長辦公室,去偷狗日的。

李虎看看陽臺又看看三疤頭。

三疤頭說,跟你明說吧,大哥要看看你的膽子。

李虎把老虎爪唰一下甩上二樓陽臺。噌噌噌就上去了,他撬開窗子,跳進辦公室。整箱整箱的中華煙,整箱整箱的茅臺酒,這讓他想起了喜歡抽煙喝酒的父親,父親到死也沒抽過中華煙、也沒喝過茅臺酒,這讓他感到很傷感。三疤頭提前告訴過他,進去以后先找錢,實在找不著錢再偷東西,道兒上的規矩是,不能空手出來。

他撬開了三個抽屜,找到五萬塊錢,都是整捆的。李虎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甚至覺得這不是錢,是上墳燒的鬼票子。

第二天下午,座山雕去了礦長辦公室,把錢如數交給了礦長,說多有得罪多有得罪,我的一個剛入道兒的小兄弟不知道咱倆的關系,真是冒犯了,真是對不起礦長了。

座山雕跟礦長是朋友,平時找礦長批煤販煤賺錢,承攬礦上的工程,往礦上推銷工礦配件,賺的錢何止五萬、五十萬?礦長不愿意得罪社會人,社會人賺走的錢是礦上的錢,不是礦長家的錢,礦長不心疼。再說了,那些人也按規矩辦事,總是找一些借口給礦長送錢。座山雕是個心狠手辣智商很高的人,他今天把錢送回來,就是想從心理上征服礦長,讓礦長知道,沒有他們弟兄們辦不到的事情。你礦長要是敢得罪我,將來你連自己是咋死的都不知道。

田雨披頭散發地走在礦山的路上,山上山下,說不清跑了多少趟,她在到處尋找兒子,人們以為她瘋了。

趙明亮和趙明星曾經是礦上的流浪兒童,他倆對煤礦有可能藏身的地方基本上都知道。他倆領著田雨,對所有的暖氣溝的進口出口都仔細地察看過,兩個孩子鉆進暖氣溝里,在里面爬著找。兩個孩子說,這么冷的天氣,大哥只能鉆暖氣溝,不鉆暖氣溝就得凍死。

田雨想,這么冷的天氣,把孩子凍死咋辦?孩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將來到了地下,她怎么向老頭子交代?

整個晚上,煤礦有不少人被田雨從夢中給喊醒了。

一天晚上,趙明亮終于在歌廳里找到了李虎,李虎正一只手搭在小姐的肩膀上,一只手拿著麥克風唱卡拉OK。李虎見趙明亮進來了,嘩一下站起來,沖著趙明亮怒沖沖地嚷道:你,你一個小孩子家,來這兒干啥!

趙明亮趕緊說,大哥你先別生氣,我不是來下歌廳的,我是來找大哥的。大哥,你快回家吧,咱媽每天黑夜不睡覺,就是個哭,你快把媽急死了,你快回家吧。

李虎說,過些日子再說吧,我要是不混出個名堂來,我決不回去。

大哥你真糊涂,等你混出名堂來,恐怕咱媽就讓你混倒啦。

李虎說,我知道,咱媽不是平常的媽,一時半會兒倒不了。

李虎回不去了,因為盜竊工業器材,被公安科逮住了。公安科審問李虎,李虎交代了偷電纜的全過程,還說自己盜竊過礦長辦公室,你們判我刑吧,我不想在外面待著啦。公安科長說,你胡說,礦長辦公室根本沒丟過東西,你別瞎胡說好不好!

李虎說,我沒瞎胡說,是我親手偷的,偷了五萬塊錢。

公安科長狠狠地打了李虎一個耳刮子,厲聲喝道:我說礦長辦公室沒丟過就是沒丟過,你還用我咋說呢?虧你還在道兒上混呢,連這話是啥意思你都聽不懂?

李虎諷刺地說,噢,丟了錢不敢承認是吧,那錢來路不正吧?

公安科長說,要是按你盜竊工業器材、破壞生產的罪名來說呢,判你五年有期徒刑都富富有余,但我不那樣處理你,只要你以后不跟任何人說出礦長辦公室那件事兒,我就給你做輕犯案材料,報你勞教三個月,咋樣?

李虎說,別別別,你還是多判我兩年吧。

公安科長說,你別你別,我算你有種還不行嗎?就算老哥我求你了還不行嗎?

礦長辦公室被盜的事情若是傳開,或者再惹出別的事情來,礦長能輕饒了公安科科長嗎?

李虎戴著手銬,從警車上下來,看著勞教所高大的鐵門和高墻上的鐵絲網發呆。他心里畢竟是害怕的。押送李虎的警察沖著大鐵門往里喊,大鐵門發出咣啷咣啷的響聲,開了一個小鐵門。那種金屬撞擊聲撞得人心顫動。門里是個四方大院子,像學校里的操場。犯人們在里面放風,排著隊進行訓練。押送李虎的警察給李虎打開手銬,搜查全身。李虎抬起兩條胳膊,就像一只要展翅高飛的大鵬鳥。犯人進號子前都要搜身,防止帶進利器、香煙、毒品什么的。搜身的警察確定李虎身上沒有任何物品時,用眼睛指了一下房里說,進去吧,不想在外面待著,就到里面待著去吧。

李虎笑著說,你還挺幸災樂禍啊。

李虎進了號子,一眼就看見里面的犯人向他投來不懷好意的目光。犯人們總是盼望有新犯人進來,這樣他們就可以拿新犯人開心了。他們把欺負新犯人當作是對外面世界的一種報復,那種報復會讓他們在心理上產生一種快感。

太陽已經西沉,牢房里的光線變得越來越暗了。李虎看見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向他投來一次次不懷好意的目光。有的是想知道他犯了什么案子,有的是幸災樂禍,意思是說,兄弟,你也來這兒啦?李虎靠墻坐著,沒跟任何人說話,別人也沒跟他說話,但相互之間一直在用眼睛較量著。

有一個人走到李虎面前,低頭看李虎,光看不吱聲。李虎抬頭看了一眼那個人,那個人的臉上好像有一道傷疤。如果這時候就讓李虎離開的話,他會回憶不起來那個人的臉上到底是不是真有一道傷疤。他被那個人俯視得心慌意亂。他有點兒憋不住了,心想,痛快點兒,我等不及了。那個人說,把衣裳脫下來。聲音沉悶。李虎雙手抱膝,仰起臉,沒有脫衣裳的意思。啪的一聲,很響亮,他好像是先聽見了那一聲響亮,然后才感到自己的臉上挨了一巴掌。那個人是五指張開,劈了他一巴掌。他想猛然站起,但是,呼的一下,撲上來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他摁在了地上。他感到身體的各個部位都在接受疼痛的撞擊。他聽見衣裳被撕破時的聲音。

李虎抱著雙膝,靠住墻,默默地坐著。

獄霸說:你狗日的咋不睡?

李虎不吱聲,怒目圓睜,瞪著獄霸。這次他看清了,獄霸的左臉上,就在鼻子左邊,有一道傷疤,好像是一道刀疤。

獄霸又問:你犯的啥案?

李虎不吱聲,怒目圓睜,瞪著獄霸。

獄霸看見李虎眼里射出一股冷森森的殺氣,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李虎嘀咕道:你們等著,等老子出去了,碰到誰殺誰!

李虎不能睡覺了,側身躺著側身疼,仰面朝天后背疼,犯人們打他的時候,他把身體蜷縮起來,兩手捂住肚子,捂住頭,像一只田螺,他現在只能趴著。他感到呼吸困難,懷疑自己的肺臟被打壞了。第二天早晨,犯人們看見李虎趴著一動不動,以為他死了。犯人們說,趕快趕快,趕快把他弄到醫務室去。犯人向管教干部報告,有人病了,要去醫務室。管教干部說,你們這些狗×的家伙,告訴你們多少回了,讓你們手腳輕點兒手腳輕點兒,你們就是不聽。管教干部罵罵咧咧地打開了牢房的門。犯人們把李虎背到了醫務室,拍愛克斯光片,沒發現內出血,內臟可能也沒啥問題,獄醫罵道:你媽了個×的,幸虧他身體好,肉厚,要是身體差的,昨天黑夜就讓你們打死了。你們這些狗娘養的。管教干部們對號子里打人的事情心知肚明,犯人不是好東西,警察不能打,就讓犯人去打吧。管教干部們就是那樣想的。

回到號子以后,獄霸對李虎說,告訴你,來到這兒,就得遵守這兒的規矩,這兒讓你咋做你就咋做,否則還讓你吃大餐,聽懂了嗎?

李虎憤憤地說,你不敢打死我,你敢打死我嗎?

獄霸瞪著眼睛說,嗬,好小子啊,骨頭還挺硬呢。想不想抽煙?給你根煙抽。獄霸還說,我好像有點兒喜歡你這家伙了,我真的想給你抽根煙,這兒的煙可不是誰想抽就能抽上的,你知道嗎?

李虎說,進來之前,他們搜過我的身子,我連個屁也沒帶進來。

獄霸很得意地笑了笑,把手插進被子上的一個小口子里,掏出一盒中華煙,然后又面朝天躺在地上,鉆進大鋪下拿出一個打火機。號子里的犯人用膠帶紙把打火機纏上一塊磁鐵,吸在鋪板下的角鐵上,以防管教干部搜走。其實,管教干部也知道犯人的這種做法,只不過是假裝不知道罷了。

過了一段日子,座山雕來探監,把管教干部請到最豪華的花園大飯店。喝洋酒、吃魚翅、鮑魚,花了八千多塊錢。干部們都說你就放心吧,你的兄弟就是我們的兄弟……

獄霸對李虎說,我說我咋覺得你身上有股殺氣呢,原來你是座山雕手下的一只虎啊,你要是早說了,弟兄們不是就不為難你了嘛,你說你進來的時候咋不報報門戶呢?過去的事情咱們就別再計較了,從今往后,你睡二炕頭,咋樣?

犯人們聽說讓李虎睡二炕頭,就趕緊獻殷勤,把李虎的鋪蓋搬到了獄霸旁邊。原來的二炕頭挪到了三炕頭。李虎問三炕頭,你叫啥,你是咋進來的?三炕頭說,我叫李國生,我其實沒犯罪,我是替罪。

替罪?李虎說,替啥罪,替誰?

李國生是洗煤公司董事長的司機,有一天他拉著董事長去赴宴,董事長喝高了,要開車,他沒辦法,只能把車交給董事長,董事長把車開上人行道輾倒了一個人,差點兒把人輾死,董事長輾完人,嚇得酒醒了,就讓李國生頂罪,答應他頂罪出來以后提拔他當官,他就頂了這個差事。

應該槍斃你。李虎冷冷地說。

李國生給號子里的人發錢發煙,收買人心,監獄管教干部也明確地跟犯人們打過招呼,所以他就睡了二炕頭,是號子里的二號獄霸。

號子里的廁所不是隨便用的,誰要上廁所,得舉手打報告,獄霸讓你去你才能去,獄霸不讓去,你就得拉尿在褲子里。有個新犯人拉在了褲子里,犯人們把那個新犯人拉到號子外面,讓他脫下褲子,捏著水管子,滋屁股射腿,凍得犯人媽呀媽呀打哆嗦。犯人們開心的哈哈大笑,好像減了刑似的高興。

有一天晚上,獄霸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獄霸說,李國生,從今天起,你睡大炕頭,李虎還睡二炕頭,我睡三炕頭。獄霸像開玩笑一樣看著李國生說,你有干部撐腰呢,我惹不起你。

李國生很高興,在號子里睡大炕頭就跟在外面當官一樣,是很光榮的事情。大炕頭是什么意思?是這么個意思,過去監獄里的炕,只有炕頭上有點兒熱乎氣兒,只有獄霸才能睡大炕頭,這是從古時候傳下來的。

睡覺的時候,李虎悄悄問獄霸,你讓李國生睡大炕頭,你啥意思?獄霸把嘴貼住李虎的耳朵說,管教干部跟我透露了一個消息,說是國家要嚴打了,要嚴厲打擊黑社會,監獄里也要嚴打,要嚴打獄霸。獄霸還說,李國生這個家伙不是替當官的頂罪嗎?那就也讓他替當官的犯罪升級。獄霸咬牙切齒地說。

暖融融的春天消融了冬天的冰雪,春風卷著一股一股腐敗的臭氣飄蕩在礦山里。山坡上的居民區沒有下水道,冬天倒出來的污水和屎尿都凝凍在街巷里,每年冰消雪融的時候,滿礦山都是腐臭氣。整個礦山就像一塊巨大的臭豆腐。

李花下學回家,看見媽媽在院子里用鐵鍬翻地。母親是個會過窮日子的人,每年都要在小院里種點兒蔬菜什么的。每到夏秋時節,院墻上會爬滿倭瓜藤和豆角藤,墻上會開滿黃花紫花和紅花,院墻就像花墻。既可以讓他們吃到新鮮蔬菜又能省下買菜的錢。晚秋的時候,沉甸甸的倭瓜掛在墻上,給人帶來一種豐收的快樂感。他們家的小院兒,就像山坡街上的一個小花園。

李花看著媽媽一鐵鍬一鐵鍬翻地,壓低聲音說:媽,好像我哥到日子了,好像就是明天,是明天吧?她還說,我是一天一天的扳著指頭數過來的。

田雨的眼睛里即刻溢出了淚水,說:媽明天去接你哥回來。

我也去。李花眼淚花花地說。

你別去了,多一個人就多花一張車票錢。

李花說:這破日子過的,等我長大了,我一定要掙很多錢,啥掙錢我干啥!

話可不能這么說,人再窮,也不能掙不干凈的錢。田雨又說,比如說吧,咱們礦上有好多女孩子,她們跑到歌廳去掙錢,那樣的錢就不能掙,咱們不做那樣的人,窮死也不做那樣的人。

李花生氣地說:我一定要做個有錢人!她還說,我要開著寶馬車去接我哥。我開著寶馬車,拉著我哥,一直往遠處跑,跑得越遠越好,離開這個讓我傷心讓我討厭的煤礦。

十一

勞教所外面聚集著亂哄哄的人群,有人站著,有人蹲著,有人像散步一樣走著。人們的臉上都顯出焦慮不安的神情。有時候有人低聲問另一個人,另一個人低垂著頭說:等孩子。也有年輕的女人說:等男人。

做買賣的人在勞教所外面擺地攤,賣水果、賣煙酒、賣罐頭,這里的商品要比其它地方的貴很多。那些地攤兒就在地上鋪一張塑料布,塑料布上堆著各種東西。

大鐵門上有時打開一個小鐵門,走出來的人臉色,都不好看。那種嚴肅緊張甚至是慌慌張張的樣子好像是怕被重新喊回去。外面的人也是很緊張的樣子,他們真怕事情突然又發生了什么變化,自己要等的人因為什么原因,又不允許出來了。

有一個瘦小的老頭兒走出小鐵門,背著一卷骯臟的行李,直接走到一個賣包子的攤位前。賣包子的人在地上支著一個鐵爐子,蒸包子。老頭兒瘦得皮包骨頭,臉白得像墻皮。他發癡一樣盯著籠屜看。有個中年男人問老頭兒是不是想吃包子,老頭兒點點頭,那個人沖著賣包子的人說,你讓他吃吧,我付錢。賣包子的人笑了笑,揭開籠屜,老頭兒一伸手掐出兩個包子,不是吃,是吞,很快就把包子吞進去了,老頭兒一伸手又掐出兩個包子,又吞下去了。老頭兒一只手拽著肩上的行李,掂一下掂一下,一只手兩個兩個地抓包子。那個好心人說,你把行李放下,慢慢吃,別噎著。老頭兒笑笑說,不礙事兒不礙事兒,仍舊顧不上放下行李。一節籠屜里有六七個包子,很快就被老頭兒吃光了。好心人沖著賣包子的人說,再給他打開一屜,賣包子的人就又給打開一屜,老頭兒很快又把一屜包子吃光了。老頭兒還想吃。好心人對賣包子的人說,再讓他吃,看他到底能吃多少?賣包子的人伸出一只手壓住籠屜說,不能了不能了,再吃就把他撐死了。圍在旁邊的人都用好奇的眼神看老頭兒,心想這么瘦小的一個小老頭兒,怎么這么能吃?人們問老頭兒是犯了什么案子進去的,老頭兒說是收破爛兒收了一點兒工業器材,被勞教了。

趙明亮突然喊起來:媽,大哥出來了,大哥出來了!

田雨迎上去,一把把兒子摟在懷里,好長時間只是啜泣,說不出一句話。

趙明亮拉著哥哥的手,看著哥哥的臉說:哥,你吃胖了。

李虎笑笑說:不是胖了,是膀(pāng)了。

李虎說,第一次坐牢,沒經驗,餓了就喝涼水,喝得串皮了,膀了。下回再坐牢就有經驗了,餓肚子就忍著,把飯量餓小了就不餓了。

母親說:你說啥,你還要再來個下一回?母親驚恐地看著兒子,很著急地說,你要是再坐一回牢,你出來的時候就見不著你媽了!

李虎笑著說,不了不了,我是說著玩兒的。

母親說,你可真會說著玩兒啊,你拿坐牢說著玩兒?

李虎去找礦領導,說是在家里坐不住,想上班,不想混社會了。礦領導說,那好啊,浪子回頭金不換嘛。這樣吧,鑒于你是工亡子弟,我給你跟街道小煤窯打個招呼,你就先去那兒干個臨時工去吧。

十二

趙明亮沒考上大學,也找不上工作,田雨看見趙明亮,門扇大個人,每天晃出來晃進去,心里真是慌張。李虎是她自己的孩子,下井就下井了,可趙明亮不是自己的孩子,她是堅決不能讓趙明亮去下井的。井下那么危險,萬一出點兒事咋辦?

田雨鼓足勇氣去找街道書記,想讓趙明亮去當兵。當兵回來國家給安排工作,是待業青年找工作的一個途徑。每年下來的當兵指標,區領導就把指標瓜分了,只給街道書記一個指標,街道主任都輪不上。那些當官的通過兵販子賣指標,價碼年年上漲兩三萬,幾年以后居然長到了十多萬元。趙明亮當兵的時候,還不像后來那么貴,但一個指標也賣到五萬塊錢了。

趙明亮說:我不當兵,沒錢當兵!

媽攢了點兒錢,再跟人家借點兒,就夠了。田雨還說,咱們老百姓,誰家不是東挪西湊地過日子?將來你有了工作,不愁還不了饑荒。

趙明亮說:這兵,當得人心里窩囊。

怎么能不窩囊呢?你要給國家當兵,你要去保家衛國,可你得把家里多年來省吃儉用攢下的錢給了一個兵販子,然后才能變成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解放軍戰士,能不覺得窩囊嗎?

田雨去找街道的張書記,張書記很仗義地說,你田雨我知道,你拉扯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又撿回家兩個工亡子弟,你這么多年真是太不容易了。張書記還說,其實我也不容易,一年才給我一個指標,我一年也就指望這個指標掙點兒錢呢,這個指標白給你我是不能給的,這樣吧,可憐趙明亮是你撿回家的一個孤兒,我說啥也得幫你這個忙。我這個指標給別人是五萬塊錢,給你少要一萬,你給我四萬就算了,就當我借給你一萬塊錢,以后有了給我,沒有就算了。

田雨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恨不得給張書記跪下。

田雨在秋褲里縫著一個兜子,攢了一輩子的錢都藏在里面。她不相信銀行,只相信自己的肉體能感覺到錢才放心。睡覺她不脫秋褲,錢硌得難受才覺得踏實。秋褲實在臟實在難聞了,才脫下來洗一次,洗完秋褲,她不敢走動,攥著錢坐在秋褲旁邊等秋褲曬干。

田雨給張書記送去四萬塊錢,張書記說,你放心,我保證他能走。張書記顯出一副慷慨就義的樣子。

田雨哭了,哆哆嗦嗦地哭。田雨想起在內蒙古三十里鋪村,在大隊部里過的那個夜晚,那個讓她內心一直蒙受著恥辱的夜晚,到現在才有了一點兒解脫的感覺。不管咋說吧,給孩子們弄上了城市戶口總算是弄對了,如果孩子到現在還是臨時戶,就是再有錢,也當不了兵啊!她嘆了口長氣,心里說,只是對不起死去的丈夫啊,到了陰間,咋向丈夫交代呢?

兵販子們帶著應征入伍的青年們去體檢的醫院接頭,醫院領導告訴那些要參加體檢的青年一些體檢暗號,比如檢查眼睛時,你要拍頭頂三下,檢查肝臟時,你要豎起右手大拇指,讓B超大夫明顯地看到這個動作,還比如要檢查血壓時,要把指頭插進鼻孔里長時間的摳鼻屎等等等等,那些負責體檢的大夫看到那些固定暗號,就知道誰交了“體檢費”誰沒交“體檢費”,誰能過體檢關誰不能過體檢關。否則的話,你眼睛好,大夫說你眼睛不好,你肝臟沒問題,大夫給你寫個脂肪肝,你血壓不高,即使是低血壓,大夫也會在你的體檢表上寫上高血壓,那樣的話,你就別想當兵了。

趙明亮入伍的時候,田雨和孩子們把他送到了火車站。李虎對弟弟說:有一年,哥也想當兵,但因為坐過牢,政審通不過,沒當成,這兵,就算你替哥當了,到了部隊好好干,為咱媽……李虎哽咽著說,為咱媽好好干。

趙明亮哭了。說:大哥,你放心,咱媽為咱們吃了那么多苦……趙明亮說不下去了,哭出聲來。弟弟抽泣著說,咱媽攢了一輩子的血汗錢,那些錢上,沾著咱媽的血痂呢……

半年以后,趙明亮給家里寄回一封信:

媽媽:

您就是我的親媽媽!

兒子向您報告一個喜訊,兒子在抗洪救災中榮立了三等功,部隊獎勵了一千塊錢。兒子能有今天,都是媽媽的功勞,嘉獎令上有兒子的一半也有媽媽的一半。媽媽,我的好媽媽,我一定要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將來一定讓您高興,一定好好孝敬您!

媽媽,錢寄回去,您換身新衣裳,照張相給兒子寄來,兒子每天看著媽媽,每天看著我親愛的媽媽……

趙明星給田雨讀著信,想起跟哥哥鉆暖氣溝的日子,淚水滴滴答答地掉在信紙上。

十三

煤礦要招工了,招礦工子弟當下井工人,不是礦工子弟沒有報名資格。

李虎想報名。

母親說,下井咱不下,等等再說吧。

李虎說,我已經在小煤窯下了好幾年井了,我不怕,下井就下井。

母親說:那不一樣,在小煤窯下井是臨時工,有了辦法咱就不下了,這要是招工招到礦上,一下就是一輩子,媽不想讓你下一輩子井。

李虎說,煤礦人不下井誰下井,下井的人多了,莫非都出事兒啦?再說了,媽不是也下過井嗎?

正因為媽也下過井,所以才不想讓你再下一輩子井,你聽懂媽的意思了嗎?她想起在街辦小煤窯挖煤的時候,張幫唱的老婆就死在了她的身邊。當時她們正往溜子上攉煤,頂板上突然掉下一塊斗大的石頭,直接砸在了張幫唱老婆的頭上,把張幫唱的老婆砸倒在地上,那個女人哼都沒哼一聲就死了。白白的腦子,就像摔爛的豆腐。她想起那個情景就恐懼顫抖,就不想讓兒子下井。

李虎說先下吧,先撈個長期工,等將來有了機會再說嘛。

田雨說,井下那么危險,誰知道啥時候就碰著那樣的危險了,若是沒運氣的話,還沒等來機會呢,就出事兒了,到時候咋辦?

李虎不聽母親的勸阻,他把所有好的想法都像賭博一樣押到以后了。他給有關領導送錢送禮,終于當上了國營煤礦的下井工人。下井工人的正常工資區隊長是不能克扣的,但獎金卻總被克扣。區隊長們做假花名冊,冒領工資、冒領獎金,煤礦人管這種行為叫“背黑?!?。區隊長不拿錢去通融礦領導,礦領導就不讓他們當區隊長了。開資的時候,工人們在工資表上摁個手印兒,給多少就拿多少,你也別問,問也白問。煤礦黑,那是真黑。

有一天,李虎終于忍不住了,問隊長為啥扣走那么多效益獎,一個人克扣三千多塊錢,十個人就三萬多,二十多個人呢,不是小數目了。你隊長一個月就貪污那么多錢,想買水晶棺呀?

隊長瞪大眼睛說,你?大個東西,管閑事兒還不少呢,你想做啥?

李虎一把掐住隊長的脖子,拎著隊長就走。

隊長掙扎著說:你拉我去哪兒?你想做啥?

李虎不吭聲,就像掐小雞兒一樣把隊長掐到了老古塘,指著古塘里的一汪黑水說,你給我進去吧你!

撲通一聲,李虎把隊長扔進了黑水里。

哎呦我的媽呀,救命??!隊長大聲喊叫,媽呀媽呀媽呀……人是很有意思的東西,不管多大的人,遇到危險的時候,都要喊媽。隊長在水里撲騰著,手忙腳亂的站不起來。其實也就是齊腰深的水,是淹不死人的,但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淹死了,拼命撲騰,拼命往上爬,剛要爬出來,又被李虎一腳踹進去了。隊長又往上爬,嘴里喊著,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老古塘就是采空區,就是挖煤把地下挖空了。支撐頂板的柱子都撤走了,頂板隨時都有塌落的危險。有多少采煤工曾在這里受過傷,在這里不幸死去,這是一個令人恐怖的地方。

隊長從水里爬上來,渾身滴水,哆哆嗦嗦地說,好漢好漢,你放我一馬,你放我一馬,以后我克扣誰的錢也不敢克扣你的了,每個月再給你背個黑牛,你看行不行?

李虎說,你自己看著辦,想死想活你自己看著辦。

我服你了,我服你了。隊長一把一把地抹去臉上的水,坐在地上,脫下長筒膠靴,嘩一下倒出一股黑水,嘩一下又倒出一股黑水。

煤礦工人是一個特殊群體,他們大部分是從農村招來的農民,他們膽小怕事,只要能保住自己那份工作,從來不敢頂撞領導,他們已經習慣了逆來順受的生存方式。但李虎不是那樣的礦工,他常常自嘲地說,老子是新時代的礦工,老子是見過世面的礦工,不吃你們那一套。

李虎回家晚了,嚇壞了他的母親。

過去,每到下班的時候,田雨總是站在小院兒門前瞭望丈夫,現在又變成了瞭望兒子。過去是用白瓷酒壺給丈夫燙酒,現在是用白瓷酒壺給兒子燙酒。井下寒氣大,下井工人上井以后,都要喝點兒酒,所以家家戶戶都要給井下歸來的親人熱一壺酒。母親早就把白瓷小酒壺放進了盛著白開水的大搪瓷缸子里,就像過去等丈夫一樣等著下井歸來的兒子。

田雨已經非常消瘦了,衣裳晃晃蕩蕩,貼不住肉,好像風一刮,風就會從她身體的這一邊鉆到那一邊,她就像一棵被風干的樹。她瞭望著井口,回憶起過去。職工大食堂突然就被私人承包了,公共財產突然變成了私有財產。老百姓理解不了那樣的巨變,那樣的巨變讓老百姓莫明其妙,心生怨氣。承包了大食堂的人在食堂里打了隔斷,租賃出去,過去的職工大食堂變成了自由市場。

田雨下崗了,她心里窩了一口氣,氣病了,氣得睡不著覺。

李虎一進家門就笑嘻嘻地說,媽,我今天回來晚了,下班的時候去了一趟老古塘,回來晚了。

母親說,老古塘,你去老古塘干啥?

李虎沒說干啥。笑嘻嘻地坐在飯桌旁邊,端起酒杯喝酒。母親坐在兒子對面,瞅著兒子喝酒,兒子喝一杯,母親就給兒子倒滿一杯,兒子再喝一杯,母親就再給兒子倒滿一杯,就像過去給丈夫倒酒一樣。母親嘀咕道,井下寒氣大,不喝酒逼不出寒氣來,可喝多了又會傷身體。母親一邊嘀咕著喝酒多了沒好處,可還是一杯又一杯地給兒子往杯里倒酒。母親說老古塘里寒氣更大,多喝一杯就多喝一杯吧,以后可不能這么喝了。

媽每回都這么說,可每回都沒讓我少喝過。李虎笑著說。

李花插話說,礦上讓我大哥下井就不公平,我爸是下井死的,礦上應該照顧我大哥,最起碼應該讓我哥干點兒二線工作,不能讓我哥在一線里挖煤,哪天我去找礦長跟他評評這個理,看他怎么說。

十四

李花是個有心計有信心的女孩子,她開始尋找機會,要見見礦長。漂亮姑娘想混進辦公樓,畢竟容易一點兒。有一天,她看見礦長給干部們開完會,端著個水杯回到了辦公室。她不失時機地去敲門。

李花心里很緊張,就像戲臺上的戲子那么扭扭捏捏地進了辦公室。她心跳劇烈,嘴唇顫抖。她說想跟您說點兒事兒。

礦長很不在意地說:什么事兒,你說。

李花說她是死亡礦工李懷義的女兒,她哥哥在井下挖煤,她母親嚇得睡不著覺。她說礦長,您能不能看在我爸是死在井下的份兒上,照顧照顧我哥,讓我哥干點兒二線工作?

礦長“噢”了一聲說,這么大個礦,我不可能知道誰死誰活的事情。礦長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李花說,我爸死的時候,您還沒來礦上呢,不過我媽您應該知道吧?我媽收養了兩個工亡子弟,礦上的人都知道她。她叫田雨。

礦長說,噢,知道知道,我聽人們說過你媽的事情。這時候礦長才正眼看了一下李花,這一看不要緊,礦長馬上笑了。礦長笑著說,挺漂亮個小姑娘啊,有啥事兒你說說看?

李花見礦長態度好了一點兒,說話就大膽了,就像放鞭炮一樣噼里啪啦地說開了,等她停下來的時候,礦長盯著她,好像還在等她說話,她就覺得不好意思了,吐了吐舌頭,扭捏著兩只白嫩的小手。

礦長打著官腔說,工亡子弟嘛,啊,按理說是應該照顧的,回頭我問問情況,能照顧一定照顧。你坐下,還有什么話你坐下說。

我說完了。李花吐了下舌頭。

礦長表現出親昵的樣子說,你這孩子也真夠可憐的,從小沒了父親,你要是愿意呢,以后就給我做干女兒吧,以后你的事兒,我全管了。礦長很詭秘地沖李花笑著,那種暗示已經很明白了。

李花看出了礦長的心思,就更大膽地說:那我哥的工作咋辦?你得先告訴我我哥的工作——到底咋辦?

只要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兒,所有的事兒都好辦。哈哈哈哈……礦長故意逗李花,像小孩子一樣,偏著頭那樣笑。

李花想:這速度好快呀!

李花說,好吧,等我想好了,我給你個答復。她不說您了,她說你。李花從礦長辦公室出來,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她滿無目的的游走在礦區里。走著走著,居然走到了老同學杜甫詩的家門前。她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杜甫詩,多好的名字?她在心里念叨著,走進了杜甫詩的家里。她對杜甫詩說:今天晚上,你到烽火臺那兒等我。

塞北礦地處大同和內蒙古交界處,古時候是中原和胡人經常交戰的地方,山上有明長城和烽火臺。烽火臺是古代時用作觀敵瞭哨的土臺子,臺子里有一個土洞,他們小時候常到里面去玩耍,她們熟悉那個土洞。

晚上,李花和杜甫詩緊緊地擁抱在烽火臺的土洞里。他們顧不上土洞臟凈,兩張青春的嘴緊緊地吸吮在一起。李花感到了杜甫詩的下邊像手槍一樣頂著她的身體,她問他你是不是想要我?他拱在她胸脯上點頭。她說,那就給你……給你……她感到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在噴脹,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劇烈激動。她把她的處女身子以一種高尚的心態獻給了杜甫詩。她整理好自己的衣裳和頭發,低著頭說,以后,你就別再想我了,你覺得誰好就去找誰吧。

杜甫詩說:我誰也不找,就找你!

不可能了,絕對不可能了!她哭了,哭著向山下跑去。

杜甫詩看見李花那種連滾帶爬的樣子,心里感到非常奇怪。李花怎么了,她突然怎么了?

十五

礦辦主任找到李花,說是礦長要帶她去臺灣鮑魚館吃飯,那個飯店是全市最有名的飯店,是臺灣人開的,所以叫臺灣鮑魚館。

李花坐進了小臥車里,心里突然有點兒緊張有點兒興奮,她根本沒有想到這么快就能坐上礦長的桑塔納2000了。礦辦主任和當官的司機,都是給主子拉皮條的好手兒,他們在這方面都很有經驗。

臺灣鮑魚館金碧輝煌。李花一直住在山上的自建房里,那間自建房風雨飄搖簡陋不堪,對比金碧輝煌的臺灣鮑魚館,簡直就不是一個世界。她要拋棄石頭房子,要住進電視里演的那種光輝明亮的大房間,她要冬穿貂皮夏穿紗,開著寶馬車到處跑,跑遍全國各地,跑得越遠越好。她高興地說,這是啥鮑魚呀,就像河蚌肉,又像豬皮。

礦長被逗笑了,笑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礦長說,以后,我要讓你全都吃吃全都見見。

吃完飯洗澡,洗鴛鴦浴。就在礦長即將走進鴛鴦浴浴室時,礦辦主任突然想起了一件天大的事情,急忙對礦長說:哎呀,差點兒忘了!他說著話,從兜里掏出一片“偉哥”。

礦長讓李花脫衣裳,她扭扭捏捏地脫了衣裳,但她沒有勇氣看一眼自己的裸體,她心里充滿了緊張。

礦長盯著李花的裸體,眼睛放光,笑嘻嘻地說,哈呀呀,你看看你這一身小肉肉,又白又嫩,真像牛奶,真好。他使勁摟住李花,就像摟住一條光滑的魚,發出粗魯的喘息聲。礦長喜歡歲數小的女人,甚至更喜歡沒有長出陰毛的小女孩,那樣的小女孩要多嫩有多嫩,一搉她們的骨頭就會發出一聲脆響,那樣嫩的女孩子玩起來才夠意思。

礦長喜歡用舌頭做活兒,這讓李花感到渾身麻酥酥的難受。

十六

李虎調離了回采工作面,在井下檢修皮帶溜子。礦上的人,管那種工作叫二線工作。

礦上的人們很快就知道李花是礦長的干女兒了,人們都跟她套近乎,有人想當官,就巴結她給她送錢,請她吃飯,和她交朋友。這時她才明白,原來她曾經擔心人們一旦知道她和礦長有不正當關系時,會被人看不起的想法完全是自己嚇唬自己,那是完全沒有必要的錯誤的想法。那些來礦上推銷工礦配件的溫州人,跟李花交朋友,讓她往礦上推銷工礦配件,負責要款,給她百分之二十的利潤,她很快就有了錢,她要買一輛最貴的寶馬車,而且是白色的。

她曾經有過一個心愿,有機會一定要請過去的窮孩子們到臺灣鮑魚館去吃鮑魚。李花給杜甫詩打電話,讓他多找幾個同學,她請同學們吃大餐。

年輕人沒去過臺灣鮑魚館那種豪華的飯店,都不敢進去,都站在外面盯著轉門看新鮮。他們想,要是總在里面轉,轉不出來咋辦?

李花說,你們咋還這么土呀?同學們笑呵呵地跟著李花進了飯店,肩挎紅綢帶的小姐就迎上來了,笑容可掬地說,晚上好,你們預訂了嗎?是誰預訂的?

李花昂著頭說:李花,李花女士。

服務小姐就對著對講機說:貴二的客人到了,請準備接客。

同學們都說,這就是鮑魚?。扛i皮似的。同學們都笑了。

杜甫詩意味深長地說:好像現在是這樣的,李花是開著寶馬車奔馳在高速公路上,而我們呢,還步行在幾十年前的鄉間小道上。

同學們都說,老班長的這個比喻真好。

吃罷飯,李花給同學們打了出租車,她說她有點兒醉了,想讓杜甫詩幫她把車鎖進車庫里。同學們都知道他倆上學時就挺好,就由著他倆去吧。

李花在城里有一套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是礦長給買的,礦長早就把李花包養起來了。有權有勢的人,都時興包養小女孩。

李花說,我現在老想喝酒,喝多了就啥也不想了。

你已經過上這么好的日子了,還想啥?

我還想啥?她眼里含著一汪真情說,我想我咋就過上了這樣的日子?她說,來吧來吧,咱們躺下說話吧。她的口氣是命令式的,好像根本沒把杜甫詩當回事兒。

杜甫詩說,我愛你,可我不敢說我愛你。

她說現在不是你說話的時候,你別說話。她摟住了杜甫詩的脖子。

杜甫詩說:我憋不住,不能不說,我愛你,嫁給我吧,我保證讓你幸福一輩子。

我不是跟你說了嘛,我現在不讓你說話!她突然生氣了,歇斯底里地嚷道,你讓我幸福一輩子?你拿什么讓我幸福一輩子?她甩開杜甫詩的脖子,側棱起上半身,生氣地說。

杜甫詩說,你咋啦,你咋突然就翻臉啦?

我不想讓你說——你讓我幸福。她抬起右手,捂住自己的臉,五指叉開,一邊搓臉一邊說,我小臥車……我小臥車……

礦上的人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小臥車。

“小臥車”是礦長的專臥。

十七

李虎調到井上當了電工,屁股上挎著三大件兒,牛×的不得了。李虎搞了個對象,但母親不同意,堅決不同意。田雨說,不行,我聽說那個姑娘在歌廳里當過小姐,我守寡守了這么多年,不能白守,我不能讓那種女人進我的家門。李虎說,咱們自己不是也得度量度量自己的條件嗎?我都三十多歲了,還住著自建房,人家愿意跟我就不錯了,人家不嫌我就不賴了,你還嫌人家啥呢?

我嫌她啥?我嫌她不是好東西!田雨很憤怒地說。

李虎也生氣了,說,就我這要啥沒啥的人,好東西誰跟我?

田雨愣怔了一下,憤怒地說,好東西不跟你,你就要壞東西?不行,就是打光棍兒,也不能要那樣的女人!田雨嚷道。

可我已經跟人家做了那個啥了……

你是說,你已經跟她睡過覺了是吧?像她那樣的女人,跟誰都睡,跟誰睡都無所謂!田雨憋了一口氣,咣一聲摔上家門,出了門就往山梁上走了。她翻過山梁,一眼就看見了山坡上那一大片墳地。礦上的人死了,都埋在那片墳地里。

李花在電話里聽李虎說母親哭著走了,大概是去后山了。李花有點兒心急,開著車就往后山去了。礦上的道路有點兒窄,迎面過來一輛藍色出租電瓶車。不知道因為什么,李花已經把車開得很慢了,可那輛電瓶車還是撞在了寶馬車左邊的大燈上。

李花對著出租車司機說,去吧,回家去賣房吧,把房子賣了,來給我修車。

出租車司機一看,這是一輛天價寶馬車,撲通一下就跪在地上了。出租車司機說,我……我就是賣了房,也賠不起呢。

李花撲哧一聲笑了,笑著說,起來起來,我是跟你開玩笑,你以為我真讓你賠啊?

十八

李花放出口風,說咱們礦上,哪個姑娘愿意嫁給我哥,要房要車要什么——我都給。

李虎結婚以后,就輪到李花了,李花不結婚,李葉要是嫁到姐姐前面去,是要被當地人笑話的??烧l敢想望“小臥車”???窮人她不嫁,富人呢,誰想娶那輛出名的“小臥車”?

李葉不能總是陪著姐姐跑單身不是嗎?李葉愛趙明亮,趙明亮也愛李葉,兄妹倆不是親兄妹,能結婚。李葉跟母親說,姐姐還沒嫁人呢,我就大操大辦的結婚,真是讓姐姐太沒面子了,我們新事新辦,我到明亮哥的部隊去。

田雨對李葉說,你要是不覺得委屈自己呢,不大辦婚事就不辦了。明亮和你從小就好,他從小就背著你玩兒,他要是能背你一輩子呢,媽也就放心了。

日子是過起來慢,回憶起來快。有一天,田雨正在家里跟大女兒說話呢,突然就接到了二女兒李葉的電話,李葉高興地說,媽媽,我到了臨產期了,可能這幾天就要生孩子了。母親高興地說,怎么這么快,沒覺得這么快呀?母親還開玩笑地說,你也沒做個B超,看看是男孩還是女孩?

田雨盯著李花,愁眉苦臉地說,你咋辦,你妹妹馬上就要生孩子了,可是你呢,你咋辦?

我一個人過到老算了,有啥了不起的。李花氣沖沖地說。

你別嘴硬,媽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管你有多少錢,可你心里不好受。你有啥想法,跟媽說說,你在媽面前,永遠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李花戲謔地說。

能怨誰,你說能怨誰?田雨今天真是要捅破那層窗戶紙了。田雨看著女兒,看了好大一會兒,終于鼓起勇氣要跟女兒談談人生的問題了,但她說出來的話,卻突然變了,變得根本不是她想說的話。她躲避著女兒的目光,沖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說,你看看這天氣,又陰過來了,又要下雨了,今年這雨啊,總是不停的下,下得人心煩死了。

人們都說,今年夏天這雨啊,怎么下個沒完沒了呢?礦上的人們爬上房頂,把油氈或者塑料布以及井下用過的舊風袋苫在房頂上,那些房頂看上去五顏六色,混亂不堪。

田雨沖著另一間屋子說,明星啊,你看這天氣又要下雨了,你快到房上去,我給你遞點兒東西,苫苫房頂吧。

李花見母親給房子上遞東西,淋得頭發濕乎乎的樣子就生氣地說,我說過多少次了,要給您買套樓房,可您就是不要,我真不知道您是咋想的。

我咋想的,你說我咋想的?我沒錢買樓房。

你沒錢,我不是有嘛!

你有是你的,不是我的,我不花你的錢。那種錢,我不花。

哪種錢?我的錢是哪種錢?我的錢不是偷來騙來搶來的,是我做生意掙來的,怎么啦,我的錢怎么啦?

做生意?你那是人肉生意!可這種話,做母親的說不出口。母親怎么能說女兒做的是人肉生意呢?如果換了別人,田雨一定會說,你做的那是人肉生意,是世界上最不要臉的生意!

母親拐著彎兒說,這房,是你爹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來的,壘了好幾年,住這樣的房子,我心里踏實。

我這是心疼你,要是擱別人,我……你這是不知好歹!

趙明星憤憤地說:姐,你咋說話呢!你別以為你有錢你就了不起了,咱媽有咱媽的活法,咱媽高興咋活就咋活,誰也沒權強迫她違背她的心愿!趙明星還說,你那是讓媽難受,你懂嗎?

明星,你別管這事兒,別傷了你們姐弟倆的感情,你到那屋去,我要跟你姐單獨談談。我要跟她好好談談。

趙明星邊走邊說,真是太不像話了。

其實媽想說啥,你心里也明白……母親結結巴巴地說,你聽媽的,別在外面瞎混了,將來嫁個人家,也不枉做一世女人呢。田雨認為女人得有女人的規矩,否則就做不了女人了。母親拐著彎兒說,人生一輩子不容易,想干凈地活一輩子就更不容易了。

媽倒是干凈了一輩子,可你受了一輩子苦!女兒針鋒相對地說。

這話,讓老人突然想起了在內蒙古草原上那個骯臟的夜晚,剎那間,壓抑在心里多年的屈辱和憤怒就像火山一樣爆發了。母親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就提高了,她幾乎是大聲嚷道:受一輩子苦,受幾輩子苦,人都不能受良心上的苦!你再這樣混下去,一輩子都結不了婚,一輩子都當不了母親,你知道嗎你!

李花被母親憤怒的樣子驚呆了,她不理解母親為什么突然發起這么大的火來。她這一代人,真是理解不了老一代人是怎么理解女人的。

田雨克制住憤怒的心情,強壓住自己的聲音說,你想想,將來你要是有了女兒,你想讓她怎么樣!

李花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看了一眼手機屏幕,走到屋子外面去接電話。礦長說,我的小寶貝兒啊,我要去北京開會啦,我要你陪我一塊兒去啦。李花心想,開會,你是想開下面的會吧,你個王八蛋,你個老王八蛋!李花不想去,包括過去所有的事情,她都不想做,可為了錢,她都已經做過了。是金錢和權力毀了她的青春,毀了她的人生,才讓她變得如此尷尬。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仇恨感。一個人在沒錢的時候想有錢,有了錢的時候又想找回比錢更重要的東西,但這對她來說,已經絕對不可能了。她跟母親說,她要去北京做一筆生意,過幾天就回來,很快就回來。她感到眼圈有點兒濕潤。

等你從北京回來,咱娘兒倆再好好談談,反正我是不能讓你再跟他混下去了,這比舊社會做小的的——都沒有名分。母親一字一頓地說。

名分?我這輩子別想再有名分了。李花想那樣說但她沒那樣說。她轉過頭去,眼淚忽然就流出來了,就像下雨一樣嘩嘩流淌。她現在才清楚地認識到,這是一個人們都在錯誤地解讀人生的時代,人們都把錢作為衡量人生價值的標準,這種人生真是太簡單太狹隘了。可是現在,說什么都晚了。當她真正感嘆“人生沒有后悔藥”時,她已經意識到,一切都晚了。

她急忙走出院子,不敢回頭。

雨停了,大概停了好一會兒了,天空被雨水洗刷得清新干凈、透明青藍。

她跨進白色寶馬車,跑車發出疾馳的響聲,吱吱鳴叫,如同放煙花時的尖嘯聲。

杜甫詩正帶著兒子在水洼邊玩紙船。小紙船漂在水上,小孩兒一邊攉水一邊看著游動的紙船興奮喊叫。李花看見那樣的情景,就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在雨水里玩紙船的情景,那樣的情景真是令人懷念。她猛然剎車,汽車的尖嘯聲嚇了杜甫詩一大跳。杜甫詩正要發怒,但馬上就轉怒為喜了。杜甫詩沖著李花微笑著,李花知道杜甫詩還在深深地愛著她,心里就更難受了。自從在烽火臺和杜甫詩第一次做愛以后,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那種渾身顫抖的感覺,一直留在她的身體里,有時忽然會沖動不已。杜甫詩的兒子已經三四歲了,可她卻還是孤身一人,漂泊不定,她突然感到自己原來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她傷感地說,我真是一無所有啊!她懷著痛楚的心情走出車外,抱了抱杜甫詩的兒子,心想,這個孩子,應該是她生養出來的才對呢?可她已經錯過了那樣的機會。她感到淚水馬上要奪眶而出了。

杜甫詩對兒子說,叫姑姑,快叫姑姑。

小孩兒奶聲奶氣地說:嘟嘟。

孩子的叫聲,讓李花感到渾身膨脹,好像自己馬上就要爆炸了。她不敢再堅持下去,急忙回到車里,從車窗扔出一個錢包,說給孩子買點兒衣裳買點兒零食吧。

杜甫詩說,你別你別,你這是干啥?

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窮得就剩下錢啦。她說。

杜甫詩想把錢包塞進車窗里,但車窗已經關閉了。

汽車發出一聲急速啟動的怪響,像怪物的叫聲。

李花沒有回頭看一眼杜甫詩,也沒有看見杜甫詩揮動著的那個錢包。她忽然感到心里害怕起來,她害怕杜甫詩會拿著錢包對兒子說:她不是你嘟嘟,她是“小臥車”,她的錢不值錢!

十九

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上掛著一條橫幅:超速行駛,可能讓你提前走完人生的路。

李花已經看慣了這條橫幅,但每次看了之后都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是??闯P碌母杏X。

白色寶馬車疾駛在高速公路上,礦長得意洋洋地坐在旁邊,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膝蓋,哼著歌:兩只老虎……兩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李花別過臉看礦長,礦長說,你臉色咋這么不好看,是不是不舒服?

李花說,我有個想法,一直想說可一直沒說。李花吞吞吐吐地停住了。

礦長說,啥想法?你說,你隨便說。咱倆誰跟誰呀。礦長笑著說。

咱們以后……以后就算了吧,就結束了吧。

你說什么,你想跟我斷了?你要是敢跟我斷了,那我就把你哥還調到井下去,我還讓他去井下挖煤!

你真是個小人!李花咬牙切齒地說,你真是個卑鄙的小人!李花看著礦長的秤砣臉,怒氣沖天,感到渾身發麻。

我說到就能做到,你跟我斷了試試,你跟我斷一個試試!礦長突然發現前面輛有大卡車,大叫起來:前面有大車!

李花氣蒙了,踩剎車卻錯踩了油門,那是踩得很用勁的一腳。

死亡的消息,很快就在礦上傳開了,人們都笑呵呵地說著車禍的事情,好像是發生了一件讓人很開心的事情。雖然大家都急著把這件事情當作新聞傳說,卻沒有人敢跟死者家屬說。有人在高速公路上看到了事發現場,把消息帶回了礦上,等死者家屬正式接到官方通知的時候,已經比大家知道的時間晚了兩天了。李花的死打亂了田雨的近期計劃,田雨本來想去部隊看二女兒的。說不定女兒突然就生下孩子了,她得給女兒伺候月子呢??纱笈畠哼@么一死,她就顧不上二女兒生孩子的事情了,她不讓家里人把這個事情告訴二女兒,她說,你們都別告訴她,她就要生孩子了。

李虎和母親來到李花出事的地方,李虎對母親說:媽,您別難過,您別哭。

老人很鎮靜地說,她有過那樣的預感,但她沒想到女兒會死得這么快。她還說,唉,你妹妹呀,要是能好好做人的話,她能這么死嗎?

這能怪我妹妹嗎?我覺得,這起碼不能全怪我妹妹。李虎說。

那你說,不怪她怪誰?母親說。

母親突然攥住兒子的胳膊,兒子感覺自己的胳膊被向下拽了一下。就在這時,李虎的手機響了,他一邊聽著電話,一邊對母親說,媽,我妹妹生了,生了個女孩兒,明亮說她們母女都好,讓我給您報個平安呢。

黃靜泉:中國作協會員,在《長城》《黃河》《雨花》《陽光》等雜志發表中短篇小說和散文一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繁星閃耀地層》和小說集《走向遠方的河》等3部。小說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黃河》優秀小說獎、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多種獎項,有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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