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睜開眼,屋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沒有方向,也沒有任何聲響,周圍靜得可以聽到時間的流動,嘀嗒嘀嗒,像錘子砸在心尖上,硬生生地疼。
青春有些恐慌,她掙扎著坐起來,伸出手摸摸床邊,冰涼,沒有一點兒熱乎氣,身上的棉被有一股濃重的煙草味兒,她屏住呼吸,想要靠著鼻子的力量隔斷這氣味兒,哪怕只是暫時消失一會兒也好。她終于可以確定只有一個人了。她想不起來這是什么地方,也忘記了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她試圖回到剛才的情境里,大腦卻好像短路了,什么都想不起來,她無奈地舔舔嘴唇,有咸咸的味道,再舔,還是咸咸的味道,青春意識到這該是淚珠的咸味兒。
青春的嘴角有些上揚,黑暗中她看不到自己的模樣,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在眼瞼處摩挲著,干干的,有多久她不知道流淚是什么滋味了,醒著的時候青春都是笑的,各種笑讓青春的臉部表情變得僵硬,像打了玻尿酸,看多了就會覺得那笑其實比哭更難看,可有人喜歡看,到她這里來的男人大多是奔著她的笑來的,青春笑起來很可愛,兩顆潔白的小虎牙爭先恐后地賣弄著風騷。
青春重新閉上眼睛,有些疼。
“青春,青春……”開滿金黃色油菜花的地頭,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女孩笑盈盈地站在青春面前,明亮的陽光灑在女孩身上,仿佛沐浴著金色的光環。天空很高很藍,像抹了厚厚的油彩,云朵棉花團似的簇擁在一起,潔白透亮,風輕輕吹動著花瓣,便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飄過來,一眼望不到頭的油菜花舒展開來,畫面美得有些不真實。
青春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臉,女孩卻像被施了魔法,快速地向后退,越退越遠,最后消失在青春的視線里,那片金色的花海在狂風中翻滾、墜落。
青春再一次睜開眼睛,這一次她清醒了,是個夢,這樣的夢不止一次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也不止一次地讓青春失望和不安。此刻她正躺在馬超的大床上,床板有些硬,睡久了青春的腰就有些酸痛。她不止一次要求馬超換個床墊,每次馬超壓在她身上的時候咯得骨頭節都是疼的,馬超腿短皮厚身子重,一邊忙不迭地折騰青春,一邊氣喘吁吁地答應著,事后就是不認賬。
“這床怎么啦,能睡就行了,要求高去五星級賓館啊,咱得有那資本才行啊。”馬超抽著廉價的香煙,淡淡地說,剛才的那股勁用完了,好像泄了氣的皮球,再也拍不起來。
就他那摳門樣,想從他身上榨點兒錢簡直比登天還難,青春很清楚,此后便不再提。
馬超是她的第幾個男人?青春也想有確定的數字,她曾經扳著手指頭算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算不清楚,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青春并不想算清楚,算清楚了怎么樣,她又能找回什么?
馬超住的地方在城市邊緣一排低矮的水泥平房里,周圍高大的建筑物把這個地方擠壓得像甲殼蟲,它們是被現代化都市遺忘的部落。在這里居住的大多是外地來的打工仔,因為房租便宜,出入也方便,不遠處就是地鐵站的出口,當然是終點站。
這里屬于三不管地帶,不像城里那些小區管制嚴格,進去一次像查戶口似的,恨不得把人家祖宗八代都挖出來,還得忍受門衛保安輕蔑的眼神。那些保安有什么了不起?充其量是個混飯吃的工作,還真以為自己就是有錢人了,憑什么看不起人?青春在心里鄙視他們無數遍,也不得不依例接受詢問。青春最煩別人問她家里的事情,她沒有家,從那對兒給了她肉身的男女宣布離婚的那天起,青春就沒有家了。
馬超是開貨車的,經常十天半個月不在家,他不在家的時候青春是自由的。自由是因為馬超并不想為青春做無謂的投資,在他看來,能給青春提供一個不用花錢的地方住已經是最仁慈的事了,她就該對他感恩戴德,其他的免談,說到底倆人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青春要靠自己度過馬超不在家的日子,其實即使馬超在家他也不會負擔青春的生活,他會說我的錢是用來寄回老家養老婆孩子的,不是給你這樣的女人揮霍的。他最多出車回來的時候帶一些在半路上買的廉價的土特產或者木頭梳子、發卡之類的小飾物,這已經是他最大的手筆了。
青春是跟著奶奶長大的,那個她原本叫媽媽的女人在她五歲的時候和小鎮上一個做生意的外地男人跑了,此后再沒有音訊,好像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一樣。從那以后青春不愿意叫那個女人媽媽,哪怕聽到她的名字也不行,她覺得這個稱呼對她來說是一種侮辱,是殘忍的。她對媽媽所有的記憶都是黑暗的,她甚至想不起媽媽的樣子,家里沒有一張媽媽的照片。青春的爸爸好像并不難過,不久便帶了一個女人回家,還讓青春叫她媽媽,青春當然不肯,死活都不叫,那女人倒不生氣,輕言細語地寬慰著生氣的爸爸,“孩子小,就別難為她了,慢慢熟悉了就好啦。”青春抬頭看她的時候,一雙鋒利的三角眼露出狡黠的目光,面若桃花,心如蛇蝎,這樣的女人一看就不善,像極了葫蘆娃里那個興風作浪的蛇精,青春嚇得哇哇大哭。青春的哭聲里帶著更多挑釁的意味,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穿上了沉重的鎧甲,已經開始知道保護自己。爸爸沒有過多責備她的任性,反而經常買些好吃的好玩兒的小東西討好她,這就是她的目的,她做到了。
其實青春的爸爸好像從來不缺女人,此后他又帶回過幾個女人,可不知道為什么哪一個都不能長久地住下來,少則一個月,多則半年,那些女人都會不辭而別、遠走高飛,根本不用青春擔心后媽的問題,因為沒有哪個女人會成為她的后媽。爸爸越來越偏激,這似乎更像是一種報復,以不停地變換身邊的女人來報復媽媽曾經給他的傷害,這是一個男人難以啟齒的悲哀,青春不怪他。然而這樣的生活并沒有維持太久,十歲的時候,一場意外讓爸爸再也沒有醒過來,他終于可以放下了,可青春背負的更加沉重了,她像脫了韁繩的野馬,一旦有喘息的機會,就會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我沒有爸爸媽媽,我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青春這樣回答每一個問起她家庭的人,也習慣了每個人意料之中的唏噓和同情。這都不算什么,對青春來說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十歲的青春和七十歲的奶奶成了相依為命的人,一輩子膽小怕事的奶奶因為爸爸的死變得精神恍惚,好的時候她拉著青春的手眼淚啪溻地說青春是個苦命的孩子,那么小就沒了爹娘,可憐啊。忽地又會揪著青春的頭發歇斯底里地哭喊,是你那個不要臉的娘害得我沒有兒子送終,狐貍精,你去找她啊……青春沒有想過去找媽媽,她輾轉聽說過一些媽媽的事情,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找到那個女人,請求留在她身邊,但青春從心里憎恨她,那個女人和她沒有任何關系,從她走的那一刻起她們就沒有了關系。
青春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這件事直接導致了最嚴重的后果,讓青春的奶奶一病不起,不久就咽了氣。初三女生青春懷孕了,這像一個重量級炸彈在鄉村的中學校園里轟然炸開,很快就傳到村子里。
“和她媽一個德性,骨子里就是賤。”“那么小的年紀就偷人,以后誰還敢要,她這輩子算是毀了。”村里的女人指指點點,沒有人關心搞大她肚子的人是誰,她們只看到青春日漸隆起的肚子,這就是鐵證。
病重的奶奶央求一個遠房姑姑帶青春去了醫院,那個陰暗、潮濕的小診所里,還是孩子的青春躺在冰冷的床上,任由一群人在她身上擺布,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她沒有流淚,盡管撕裂般的疼痛讓她咬破了嘴唇,她挺過來了。她沒有說出男孩的名字,也不恨他,在那個開滿金黃色油菜花的山坡上,青春經歷了她的第一次,懵懂的初戀總是慘烈的,青春一直這樣認為。
青春翻了個身,看著漆黑的窗外,沒有一絲亮光。她想摸出手機看看幾點了,睡覺的時候青春會把它放在枕頭下面,頭枕在上面她覺得安全。可是摸索了很久也沒有,算了,天總會亮的,時間又有什么關系呢,等著吧。
那年,她背著行囊站在村子唯一一條通向外面的公路上,一輛又一輛車從她面前開過,飛揚的塵土遮住了她瘦小的身體。她不停地招手,沒有人停下來。天快黑的時候,終于有輛貨車愿意帶她一程,青春感激地上了他的車。那個司機就是馬超,青春跟著他上路了,她沒問馬超要去哪里,馬超也沒問青春。后來青春就跟著馬超到了這里,他把她安置在他租住的這個小房子里,給她買了生活用品,起先他跟別人說青春是他的表妹,想來城里找個工作。
跟著馬超這么多年,最讓青春舒心的是馬超從沒問過青春以前的事情,兩個人好像從一開始就達成一種默契,誰也不去打探誰的生活,這種契約式的關系倒讓兩個人更近了,他們更像是親密無間的搭檔。馬超向別人介紹她的時候總是說這是我表妹,時間長了,別人也都品出了這“表”的意味,只是沒有人會揭穿,都是在外面打拼的人,誰也不會去較這個真。
青春也不是閑著沒事干,馬超通過各種關系給她找了幾份工作,在飯館里做過服務員,在大街上發過宣傳單,只要能掙錢的事兒青春都想做。青春第一次走進天橋下的那個小餐館時,怯怯地躲在馬超身后,老板姓金,大伙兒都叫他“老金”。老金五十多歲,和馬超一樣身矮體寬,臉上堆積的肥肉把細長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線,一張嘴就露出滿口的黃牙,像多少年沒刷過牙,牙縫里塞滿了食物殘渣,一說話唾沫星子能噴到對方臉上。
馬超把青春拉到他面前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張脫了油漆的條狀木凳上喝茶,也不用茶盅,直接端著小茶壺往嘴里倒,一枚寬大的金戒指套在他肥厚的無名指上,閃著光。暴發戶,青春在心里厭惡了無數遍,卻也不敢表露出來。他用那雙細長的小眼睛上下打量著青春,直到把青春看得無處可藏轉身欲走的時候,他才緩緩地說:“馬超你小子還有這么水靈的表妹,幾世修來的啊。行,就讓她在這里先干著吧,也好給我充充門面。”青春正要反駁,馬超狠狠地捏了一下兒她的手,青春只好作罷。后來馬超說能在這里找份工作就已經不易了,你沒有資本沒有學歷,就只能靠這張臉蛋了。說這話時,馬超的眼神里流露出壞壞的表情,好像在說青春你生來就是個花瓶,要靠臉蛋吃飯的。
那天馬超破天荒地帶著青春在城里玩了一圈兒,免費的小公園、熱鬧的步行街、燈紅酒綠的都市商業圈、摩天大樓……從沒離開過村子的青春第一次感受到了外面的空氣,原來生活這么美好,并不是她從小看到的那樣。她的心在那個欲望升騰的夜晚悄悄融化了,她以為從此她可以幸福地生活了,再也不用看著村里人的臉色過日子,更不用為了那幾畝薄田把自己累得像頭驢,一雙白皙的腳硬生生地踩著各種牲畜的糞便,在田地里踩埂囤肥,一年干到頭拿不到幾千塊錢了。晚上馬超還慷慨地帶她去了麥當勞,青春平生第一次吃了洋餐。回到租住的小屋已經是深夜,還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幸福中的青春半推半就中上了馬超的床,成了馬超的女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青春聽到馬超狠狠地罵了句:“還以為是個黃花大閨女,原來早就破了,白花了我百十塊錢又是吃又是玩的。”青春原本美好的念想瞬間崩塌,躲在被子里沒有吭聲,眼淚打濕了被面,她一直以為的好人超哥只不過是在利用她而已,也就從那一刻起,青春知道了這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要靠自己。
青春在老金的“聚友餐館”開始了她的第一份工作。老金雖然面相粗陋,人倒也不壞,對青春還算和善,馬超是聚友餐館的常客,每次出車回來都要到這里喝幾杯,菜多少好壞無所謂,只要有酒就夠了。馬超和老金是同鄉,倆人很聊得來,客人少的時候老金就陪著馬超喝酒吹牛聊女人。聊起女人的時候兩個人就用家鄉話,嘰里呱啦地誰也聽不懂,但從他們隱晦、奸笑甚至猥瑣的表情就會覺得狼狽為奸、一丘之貉等等詞語用在他們身上是再合適不過了。青春經常在角落里看著兩個人碰杯劃拳呼三喝四。每當這時候青春就會覺得馬超離她很遠很遠,遠到她好像不認識這個人,她從來就沒走進他的世界,她必須為自己打算,馬超是靠不住的。
來餐館吃飯的人大多是周圍的打工仔,他們沒有錢,沒有時間,卻有大把的無奈、憤慨和愁緒,他們沒有高雅脫俗的追求,最喜歡的就是來這樣的餐館,兩三個簡單的小菜,一壺老酒,幾個人圍在一起天南地北胡侃一番,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居住的小屋倒頭大睡,第二天一早又準時出現在各個工地上,從不遲到,一天百十塊的工錢,他們耽誤不起。他們好像什么都不缺,卻又什么都沒有,這就是他們最真實的生活。青春來餐館后,吃飯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他們吃飯喝酒之外又多了一項新的娛樂項目——調侃青春。
青春真的像一股清流融入聚友餐館,老金喜在眼里,他知道這些客人都是奔著青春來的,這些財神爺他可得罪不起,此后但凡接客、迎來送往的事情便都交給了青春。青春也沒讓老金失望,她眼皮活,說話隨和,又能吃苦,很快便和這些人打成了一片。
青春,你笑起來真好看。
青春,來給哥兒幾個倒杯酒。
青春,今天有啥好吃的隨便炒幾個,哥就相信你。青春哥哥長哥哥短地應著,像花蝴蝶似的周旋在十幾張餐桌旁。青春來的第一個月生意出奇的好,老金破天荒地多發給青春一百塊錢,說是獎金,還特意免了馬超一頓酒錢,說馬超給他找了個好幫手,犒勞馬超的。青春掙到了她人生的第一筆錢,自然開心,那天也陪著老金他們喝了不少酒,最后喝得斷了片,什么都不記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腫的。青春用涼水抹了把臉,急匆匆地去了餐館,從那之后老金對青春便有了說不出的憐惜,很多時候都會對她特別照顧,青春在餐館也更加賣力了。
如果日子一直就這么過下去,無波無瀾,青春倒也愿意,可生活中有幾件事是能如意的?你越是想這樣它就偏偏那樣,往往讓你無所適從、措手不及,不得不罵爹罵娘罵老天爺。那天青春從餐館收工回到租住的小屋時已經很晚了,推開門的一剎那她被一個大大的行李包驚住了,這是她從村里帶出來的,是她的全部家當,她曾發誓再也不回那個生了她卻沒有給過她溫暖的地方。那天她背著行李去山上和爸爸奶奶告別,她跪在冷寂的墳前很久很久,似乎要把所有的掛念都留下來,輕輕松松開始新的生活,把所有的不幸和屈辱都打包帶走。她就是背著這個包跟馬超到了這里,她以為自己要重新開始了,再也不會一個人孤零零地背著它四處漂泊。可現在她的全部家當再次被打包,被一個局外人當作垃圾一樣扔出來,青春生氣了。
馬超正坐在床頭使勁地抽著煙,濃濃的煙霧把他籠罩起來,像一把無形的大傘,馬超以為這樣就可以掩蓋他的不安和愧疚。
她和孩子要來住幾天,明天一早就到。
誰?誰要來?青春的心揪得緊緊的,一陣陣疼。
我媳婦,要從老家來。
你媳婦?你有媳婦?那我算什么?
你什么都不算。你的事我沒問過,我的事你也別管,咱們就是搭伙過日子,灶臺拆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各找各媽?青春再也無法控制,她沖過去狠狠地踹了馬超兩腳,拉起行李頭也不回地走了。
漆黑的夜里青春一個人走著,她沒有流淚,她知道眼淚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她也不需要眼淚,如果流淚可以改變一切,她就不會落得如此慘境。青春拖著行李不知道該去哪里,她也無處可去,這個城市除了馬超她沒有可以投奔的人,可現在馬超把她趕出來了,他要和他的老婆孩子享受天倫之樂。后來她想到了聚友餐館,就在那個小餐館,幾個拼湊的條凳上,青春度過了讓她屈辱的那個晚上。此后幾天青春白天在餐館里干活,晚上就睡在那里,老金說只要不影響第二天做生意,青春可以在這里住幾天,青春知道這是馬超求的情,不然老金是不會讓她住在這里的,不管怎樣青春總算有個住的地方。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已近夜半,青春把餐館收拾停當,取出被褥,這時候的青春才覺得自己像個人了。躺在堅硬的木板上,青春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她好像該怨恨馬超的,可此時的她卻無比的沉靜,這份沉靜超越了她這個年齡該有的情感,這多少有些可怕。幾天后馬超的老婆孩子走了,馬超興沖沖跑到餐館接青春回去,他甚至低三下四地保證說以后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了。
“你老婆呢?下次再來我還得滾出來?”青春不再相信馬超的話,也不想跟他糾纏下去。那天馬超苦苦哀求,沖進廚房拿把菜刀欲以斷指表決心。青春知道他不會,最后還是跟他回去了,畢竟在餐館長期住著也不是辦法,青春還沒有能力在這里立足,很多事情還得靠馬超。
生活好像又恢復了平靜,不同的是青春再沒有穩定的感覺,她好像一葉浮萍,隨時都有可能被洪水淹沒,青春開始為將來打算,她必須自食其力。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資源和餐館的客人周旋,不放過任何一個掙錢的機會,她打過零工,發過宣傳單,替周圍的小旅館到車站搶過客人。她不再把馬超看成唯一的救命稻草,她隨時可以抽身而去,這一點馬超看得很清楚,兩個人誰都沒有點破,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反而讓他們心里都坦然了,輕松了。
兩年后青春辭掉聚友餐館的工作,去了一家美發廳當學徒。她把決定告訴馬超的時候馬超有些震驚,他似乎感覺到青春再也不是那個剛從山溝里走出來的涉世未深的小丫頭,她長大了,有心計了。
“當學徒工資很少,你怎么養活自己?”言外之意馬超并不想負擔青春學徒期間的生活。
“這兩年攢了一些錢,工資雖然少,但不用交學費,還是可以應付的。”青春不想過多的解釋,她能體諒馬超的擔憂,也知道馬超過得并不容易,離鄉背井在這里打工,掙來的工資要贍養臥病在床的老爹老娘,還要負擔兩個孩子的生活費。偶爾馬超會向青春發牢騷,說他出來十幾年,每天起早貪黑地干,卻養活不了一大家子,家里的開銷像個無底洞,讓他一刻也不敢松懈。馬超的老婆是個地道的農村婦女,除了生養孩子其他事一概不管不問,沒錢了就找馬超要,從不問馬超賺錢的辛苦,好像馬超就該為他們娘兒幾個當牛做馬。青春沒有享受過家庭的溫暖,也體會不了馬超肩上的那份責任,但她知道馬超人不壞,這就夠了。
“等我出師了,就自己開間理發店,咱這片打工的人多,現在城里理發多貴啊,一個頭十幾塊錢,有點兒檔次的美發廳更不舍得去了,我就開在這兒,專給他們理發,收費便宜,生意一定好。”青春對未來充滿了憧憬,馬超沒再說什么,緊緊地抱住青春,他知道這女孩已經越走越遠,很快就不再屬于他了。
青春在美發廳做起了學徒,她學得格外認真,洗染燙剪,很快就上了手。半年后,青春要出師了,美發廳老板再三挽留,想讓她長久地干下去,青春婉言拒絕了,她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再依附于誰。
那些天馬超陪著她看遍了出租屋附近的所有門面,談價格、做比較,最后終于選定了一個只有十來個平方的小店鋪,老板投資別的生意急著轉手,在青春的努力下很順利地接了過來。簡單裝修一番,“青春理發屋”就算開業了。開業那天,青春免費給附近的打工仔理發,很多人聞訊而來,忙得青春喝水的時間都沒有,直到夜里十點多才關門。老金在聚友餐館特意置辦了一桌飯菜為青春祝賀,幾個要好的朋友都為青春高興,喝了很多酒,到最后馬超抱著青春嗚嗚大哭,青春費了很大勁才把他弄回家,青春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苦,她不怨他。
青春從枕頭下面摸出一張紙條,這些天青春無數次摩挲著,紙條已經變得柔軟、粗糙。上面有串數字,這些數字青春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但她每次都要拿出來默念無數遍,只有這樣青春才會覺得這些數字是真實的,是可以通向她心里那個人的。
半年前她在采購理發用品的批發市場遇見村里一個小時候的玩伴,他鄉遇故知,兩個人都很開心,坐在批發市場前的廣場上聊了很久,臨分手的時候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從包里翻出一個紙條遞給青春。他告訴青春,這兩年有一個中年女人常常到村里來打聽青春的消息,還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紙上,讓村里人有了青春的消息就給她打電話,“是你媽媽吧?”朋友試探著問。
“不知道,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沒什么親人了。”青春已經猜出她是誰,只是她不想承認。
“聽說那女人……如果是的話,就給她打個電話吧。”朋友欲言又止,青春也沒有追問,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接受這份感情。
理發店開業后,青春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店里的生意上,這是她的心血,是這些年唯一留給自己的東西。白天干活,晚上干脆就住在店里。她很少再去找馬超,倒是馬超每次出車回來都會到青春的店里,不相熟的都以為馬超是青春的男人,青春也很少解釋。那天老金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青春正在給客人理發,她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顫抖的手差點兒劃破客人的頭皮,老金說馬超出車禍了,人可能沒了。老金說得很含蓄,但青春還是聽出了最壞的結果,馬超沒了。
青春感到天旋地轉,怎么也不能相信活生生一個人說沒就沒了。馬超出車走的時候還說這次路途遠,要十幾天,不過那地方風景很美,回來時多拍幾張照片給青春看,他知道青春一直都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是他們現在都還沒有能力。他說等有錢了一定帶青春去把世界上所有的美景看遍,青春只是笑笑,其實他們心里都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奢望。
幾天后,青春見到了那個同樣傷心欲絕的女人——馬超的老婆,她從老家趕過來處理馬超的后事。女人在出租屋里哭得肝腸寸斷,一群人陪著她掉眼淚。這個時候她是有權痛哭的,而青春只能一個人哭泣,馬超不屬于她,她甚至連哭的資格都沒有。她怔怔地看了那女人很久,最后還是默默地離開了。后來老金說馬超是在半路上停下車拍照片的時候被一輛超速的汽車撞上的,他的手機里保存了很多照片,畫面都很漂亮。老金心痛地罵著馬超這小子真是活膩了,這么多年都穩穩當當的,發什么神經拍那些沒用的照片,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青春沒有說什么,她的手機里同樣保存著那些漂亮的照片,是馬超發給他的,這是他留給青春唯一的念想。馬超不在了,青春的心空了,她覺得這個地方好陌生,再也沒有能讓她留下來的理由。她默默地掏出那張紙條,很長時間她都不敢輕易觸碰它,可現在她需要一個安慰,馬超的死讓青春更加孤獨,也讓她看到了生命的無常和脆弱。
窗簾透進黎明的白光,雖然室內還彌漫著夜色,但曙光已經浮現。青春找出手機,劃開屏幕,再一次把馬超發給她的照片看了一遍,每一張都很美,美得不真實,青春把每一張都看得仔仔細細,放大、拉近,看完一張刪除一張,手機空了,青春心里也干凈了。最后她在手機上撥下了那串已經爛熟于心的數字,聽著“滴滴”的回鈴聲,青春覺得世界變得明亮起來。
明天青春將不在,她的身份證上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李雨欣,除了馬超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青春是她后來給自己取的名字,那個萬木青翠的春天,她的家散了。
撒哈拉:本名侯憲英,1978年出生。供職于大屯煤電公司。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在《陽光》《大風》《洪澤湖》《沙地》《中國煤炭報》《都市晨報》《彭城晚報》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有散文集《隨遇而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