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永明,廣西全州縣人。廣西作家協會秘書長,區直機關文聯文學聯誼會副秘書長,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紅豆》《小說月刊》等刊物,出版有《湘山寺與壽佛爺》、《楚粵梵音》(合作)等書。
一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張先生一家到達桂林的時候已是下午三時多。一下火車,見到的桂林不是山清水秀而是山暗水泣。剛到站時心中還有些許高興,此時不禁又生出好多凄涼。
一家人從中山路往三多路走。張先生抱著女兒,妻子拉著兒子,不知到哪安置才好。兒子眼尖,說那兒貼了廣告。張先生走過去一看,那是一張《救亡日報》,報上責任編輯竟有自己幾年前在上海認識的林先生,再一看報社地址在太平路,找人一問,離這不到一里地,便一路尋了過去。
林先生十分熱情,把張先生一家安置在報社宿舍,并說晚上請張先生到美麗川吃飯,還說請了八辦的吳主任相陪。張先生心里自然是暖暖的了。
美麗川是吃正宗桂林菜的地方,有清蒸漓江魚、小刀鴨、水煮牛肉,都是小孩子喜歡的菜。一路從長沙逃來,能吃飽就不錯了,何況總擔心天上飛機的轟炸。本以為到了桂林會沒事了,誰知看到的依舊是滿目瘡痍。張先生想,還是不去想那么多,活一天算一天吧。吃飯時,張先生讓六歲的女兒真真坐在自己腿上。林先生看著,竟搖搖頭,認為帶得太嬌。坐在一旁的張太太卻是十分理解。
昨天在長沙擠火車,站臺上把人擠沒個人樣。張先生和妻子好不容易從窗口爬進火車,發現真真被擠丟了。妻子哭得手指縮成雞爪。張先生囑咐妻子在下一個站下車等,自己從已經啟動的火車車窗跳了下去。張先生沿著站臺一路喚著真真、真真,那聲音越來越似哭腔,他不停地在那些沒擠上車的人中扒拉著。可是從站頭走到站尾,沒有看到女兒。張先生全身疲軟、傷心欲絕地靠在站前的柱子上。柱子沒有讓張先生的心穩定。他先往好處想,女兒或許被擠上了車,會不會有好心人幫她找到了媽媽。接著又往壞處想,會不會在站臺讓人抱走了,在這亂世中再難找尋。他閉上眼睛,想求老天爺幫忙,能盡快見到女兒。
“爸爸,你們不要我了嗎?”正當張先生絕望之時,懷抱布娃娃的女兒竟奇跡般地來到了他身邊。他抱緊女兒:“真真,爸爸和你永遠不分開。”說完這話,張先生竟流下了眼淚。
那晚就餐,張先生給女兒夾了很多的漓江魚。魚是女兒從小最喜歡吃的東西,張先生竟然不顧席間的禮儀和妻子的眼色,夾起并喂到女兒嘴里。林先生善解人意,又叫門童再上一盤漓江魚。晚餐吃得差不多的時候,妻子叫女兒帶弟弟到大堂玩一會兒,可是女兒搖搖頭,雖然不再坐在張先生的腿上,但仍然抱著張先生的左胳膊。
這時林先生說:“來到桂林,最重要的事,就是要每天看獨秀峰”。“哦,獨秀峰,我一定擇日去看看。清人袁枚寫過一首獨秀峰的詩,我還記得幾句,‘來龍去脈絕無有,突然一峰插南斗。桂林山水奇八九,獨秀峰尤冠其首。”“張兄好記性!我來桂林幾個月了,因忙于籌錢辦報和躲警報,一處名勝也沒去過。國破山河在,無心再賞游啊!不過,我剛說的每天看獨秀峰,不是叫你去游賞,是為了躲警報。桂林城的防空警報就在獨秀峰上。你們要記住,如果掛一個黑球,就是敵機已在某處天空出現,可能來桂林,也可能不來;掛上兩個黑球,那肯定就會來,趕緊鎖門進山洞。桂林山洞還是蠻多的,七星巖、蘆笛巖、龍隱巖都可以。”“躲它干什么!有槍我就把它打下來!”張先生拍了下桌子。
林先生笑笑,沒說什么。他知道張先生的脾氣。他想張先生如果有槍,真的會那么干。“可惜你沒槍。”張先生低頭無語。
“不,你有!”在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八辦的吳主任說。張先生這時才又注意起吳主任來。
剛才見面時林先生雖已作了介紹,但張先生一直在想下一步在桂林怎么辦,就沒往心里去。此時,張先生看著吳主任,才覺得那張臉充滿關切、期盼。
張先生從吳主任口中得知,桂林八路軍辦事處也是剛從武漢過來,他們不僅要宣傳抗日主張,動員、團結各階層人士抗戰,還要引導桂林抗戰文化救亡運動。
吳主任拿起筷子作寫字樣:“張先生,你來寫劇本,把我們的熱血化成戰斗的武器,讓桂林成為宣傳抗戰的陣地吧。”吳主任早知張先生也是搖筆桿子的。當年張先生從國外回來,經常寫些閑情雅致的小文章,最過激的也不過是評評時政的小雜文。
“唉,如今世道真無心作文,一家人能有口飯吃就不錯了。”張先生說。“我們等著你的劇本。”吳主任一臉真誠。張先生看了,真不好開口拒絕。
吃過飯,張先生一家回到安置點。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屋子,屋子東頭有一張床,靠窗處有一張桌子,是一塊木板架在石頭上的所謂桌子。夫妻倆打掃了一下,把木板移到床邊,準備晚上給孩子睡,等白天再放回去作張先生的工作臺。張太太先是安排女兒睡木板,可女兒老粘在張先生身上,于是讓女兒跟他們睡床上,兒子睡木板。
二
第二天一早,張太太就要出門找獨秀峰。張先生指著門前左側的山說:“那就是。”妻子沿著他手指的地方抻頭,久久地望著獨秀峰,獨秀峰上隱隱可見一個黑球。女兒真真從屋里跑了出來:“媽媽,你在看什么?”“獨秀峰上的黑球。”媽媽說。女兒順著媽媽的手往前看:“哪有什么黑球?那是只烏鴉。”
張先生佩服女兒的想象,遠望那黑球確實像烏鴉,停在獨秀峰頂,似乎要吞噬什么。他想如果再飛來一只,桂林城就如亂馬踐踏,市民將像小雞遇見老鷹一樣,四處逃竄,全城混亂。
張先生回到屋里,把那木板架到窗前,拿起筆。他突然產生一種很強的愿望,要讓他的筆成為手中的槍,他要寫出《放下你的鞭子》《到前線去》之類抗日救亡的劇本。可提筆半天,沒寫出幾個字,他腦中一片混亂。
“爸爸,你帶我們到街上玩!”真真和弟弟來到他身邊。張先生舉起巴掌,要打女兒,可一看女兒那一臉的純真和無辜,而且馬上想到在火車站走失時的情形,高舉的手就軟了下來。“好,我們到街上玩。”張先生雙手分別牽著兒女,他想這是不是在傳遞給兒女的愛。自己當年像兒女這樣的年齡時,卻是獨自在外面撒歡,哪有父母在身邊?而今,不僅是他要緊抓住兒女的手,兒女也緊張地抓緊了他的手。
在街上,到處是逃難來的人,那一雙雙眼睛是那么灰暗,時時顯示出無助和無望。張先生和兒女一路走到中正橋,見到橋頭有人在兒女頭上扎草把,誰能給口飯吃就讓領走。走了一路,三人都沒笑過。張先生不忍讓孩子看這些,又把他們帶回了家。
回來時,張先生順便去報社拿了幾份《救亡日報》。報紙描述的逃難情形更慘:
湘桂公路上逃難的人成為人流。你靠著我,我靠著他,他擠著你,一個一個肩并肩,日夜不停地向前蠕動,就是往常趕集、趕場、趕廟會的人都沒有這時逃難的人多。公路上停滿了人,走路想快一些是做不到的,連挪步的空隙都找不到一小塊。人人都直著脖子呆呆地向前蠕動。到底走到哪里去,誰都不知道,只管向前移動就是了。不時,有人走不動了,突然橫臥在公路中間,后邊的人就踏在倒下的身子上走過去了。有時先倒下去的人將后來者絆倒,一連倒下幾個,這是常有的事。好多難民的腳腫得很大,就用破棉花包著,像駱駝似的,舉得高高的,左擺右搖地擺著走。大人小孩餓死在路上,死后肚子卻膨脹得大大的,像一面鼓,橫在公路上。父不能照管子,夫無法照看妻,我走我的路,你死你的,就是親骨肉,也不能料理一下后事。前邊走的人死了,倒下去,后邊來的人還是踏在死人身上走過去,只知道往前走,卻沒有人嘆一口氣或問一聲是怎么死的。(作者根據有關資料整理,并非《救亡日報》原文)
張先生看著報紙,由彼及己,竟掉下了淚。“爸爸,你是不是想奶奶啦?”真真看到了。
張先生上次流淚的時候,正當母親去世。當時女兒還不知是怎么回事,見爸爸流淚,就問媽媽。媽媽告訴她,爸爸沒有媽媽了。在女兒的眼里,爸爸想奶奶了就會掉眼淚。
“真真,你還小,報紙上的事你不懂,等大了就知道了。”張先生對女兒說。“那我多吃點,就快點長大了。”女兒說。
張先生希望女兒大了,再也不要發生這樣的事。
經過幾天的努力,張先生創作出街頭劇《逃難到桂林》。一個逃難到桂林的老頭,在街上賣藥,他口稱仙丹可治大病,買一包送一包,大家爭著買。不一會兒,另一個逃難的婦人說他的藥毒死了她的兒子。她曾在武漢買了他的藥,兒子吃了,到桂林兩天就死了。老頭承認他賣的是仁丹不是仙丹,但害不死人。群眾問來問去,也認為這藥不可能害人。這時老頭將一家老小被日軍追逼得走投無路、流落街頭以賣藥為生訴說一番。大家聽后對日軍深惡痛絕,決心要與之拼命。最后大家一起上臺高呼:
做難民,不怨天,
只恨鬼子無人性,
奸淫燒殺禍連年。
要報仇,須拼命,
不管山高水又深,
我們無錢有力出,
誰愿乞憐做難民。
張先生寫完最后一個字,放松地舒了一口氣。這時妻子卻慌里慌張地跑進來:“球,兩個球,兩個球。”“什么兩個球?”張先生問。“獨秀峰上有兩個黑球。”張太太說。
張先生這才記起那天吃飯時林先生說的獨秀峰上的黑球。怪不得,這幾天,妻子總是隔不了半個小時就跑出屋外望望。
靖江王城內的獨秀峰,從住處望去自然孤翠、峻峭挺秀、峨眉疊彩,本是一處好勝景,但妻子每次看時,都緊張兮兮,好像那上面的黑球就是一顆炸彈,隨時會飛向自己屋頂。
妻子一手抱起兒子一手拉起女兒,對張先生叫著:“快點走啊!”張先生說:“哪會有那么多炸彈炸到這里?你看天上有那么多鳥,什么時候拉屎拉到你頭上啦?我不走,你帶兒子去吧,把真真留下來。”
真真馬上掙開媽媽的手,跑過來抱住了張先生的腿。張先生放下手中的筆,抱起女兒,竟和真真用剛學會的桂林話唱起了童謠:
排排坐,起落落,
落落香,請姑娘。
姑娘來得早,吃碗芋頭飽。
姑娘來得晚,吃碗芋頭飯。
看著在張先生腿上笑開的女兒,妻子搖搖頭,抱著兒子走了。
很快,桂林城里警報拉響,那聲音刺耳難聽,攪得張先生心里也是一上一下的。想想一家人一年來從武漢逃到長沙,又從長沙來到桂林,都是有警報跟隨,那日本人的飛機到處轟炸,國人再無寧日,過的是“日無逗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的生活。
警報聲反而讓張先生更冷靜。他只希望桂林是他逃難的最后一站;他希望他的筆能像一支箭,喚醒民眾,一致抗日,把日軍消滅在長沙,不再南行;他希望兒女不再提心吊膽,希望他們不再有苦難的童年,應該有希望的未來。
那晚,張先生夢到了魯迅,魯迅謂之:希望是不能抹殺的,因為希望是在于將來,決不能以我之必無的證明,來折服了他的所謂有。
三
張太太看了張先生創作的《逃難到桂林》說:“還不夠生動,你不如把女兒失散寫進去,那樣更感人。”
張先生還真的加進去了。那天演出觀眾特別多,戲院不僅滿座,過道里也站滿了人。他帶著女兒上了舞臺,開始擔心女兒會害怕、怯場,誰知六歲的女兒還演得很逼真,她抱著她的布娃娃,凄慘的哭聲打濕了布娃娃,點燃了眾人的憤怒。過后張先生問女兒剛才怎么哭得那么傷心。真真說她想起在火車站的事了。
《逃難到桂林》連演七天八場,票價本是一元、二元的,但許多人愿意花五元、十元買榮譽券,卻去坐普通座,演出真是盛況空前。收入除去開支還結余一萬二千元,張先生將收入全部送到《救亡日報》,以解燃眉之急。看著這錢,林先生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有了這次成功,張先生的信心更足了,接著寫《怒吼吧!桂林》。題目一寫下,好多事涌入腦中。在張先生的頭腦中浮現出桂林無戰事,但一些人荒淫無恥、飲酒作樂、不問國事。奸商們趁機囤積居奇,發國難財不顧老百姓死活,似乎不知千里之外的湖南已經炮火連天。他想到了那饑寒交迫的戰斗苦難,似乎看到了湘北人民的慘烈反抗,一條血染的湘江流進他的夢里。他多希望在桂林的四十萬顆心一起跳動,出人、出物、出力,把敵人消滅在湘江,讓桂林成為一片凈土。怒吼吧!桂林。張先生冥思苦想,他要找題材充實劇本的內容。這幾日他天天去《救亡日報》,有時也牽著女兒到街上去,見到了更多逃難的人。
那日,他碰到了一心抗日的僧人——慈明大師。慈明大師來《救亡日報》是想出版一本廣西佛教協會宣傳抗日的《獅子吼》。張先生心生好奇,僧人不是脫離紅塵不管世事嗎?于是和他交談了起來。
慈明大師眉宇間透著僧人少有的剛毅,說:“你可能不知道,日本狼子野心,他們的一些和尚,也帶著軍部的密令,到中國刺探情報,從事特務活動。”“這種和尚,還是佛門信徒嗎?這些替強盜做爪牙的日本和尚一定入地獄不可。”張先生一聽,氣憤地說,“我們中國佛教界一定要發動起來。”
兩人有了共同語言,慈明大師邀請張先生去棲霞寺品茶,說最近得了半斤上好的桂平西山茶。真真聽到一個“好”字,便以為是好東西,說:“我也要去喝好茶!”張先生說:“小孩子不能喝茶。”真真聽后嘟起了嘴。去的那天,張先生還是帶著真真去了。離棲霞寺一里開外,遠遠看見寺廟掩映在山林懷抱里,顯得格外清靜,讓人有隔世之感。張先生一時有了遁入此地、不再回頭的感覺。他想這里或許才是最好的歸宿。張先生怔怔地站在那里,突然他的手被拉動了一下,似乎女兒在提醒他,自己是有家有小的人,怎么能離得開塵世?
走近寺廟,只見前墻上刷了一大幅標語:“當漢奸的生受國法,死墜地獄”。看來慈明大師要做抗日宣傳不是口頭說說而已,而是早已行動起來了。張先生想,一定要把這些寫到自己的劇本中,讓更多的人知道,抗日是全民族的事,佛教界都已行動起來了,其他人還能袖手旁觀嗎?
慈明大師早在寺前等候。他陪同張先生參觀了棲霞寺的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藏經閣,細細解說棲霞寺。落座后,慈明大師說:“桂平西山茶確實與眾不同,西山茶又名棋盤仙茗,素有‘山有好景,茶有佳色之說。你看這茶條索緊細勻稱,色澤青黛,湯液碧綠。”
剛喝頭泡茶,張先生便與慈明大師談起了佛教。慈明大師說:“千年佛教提倡的就是救世度人。當年佛祖,因為看到鳥啄蟲,就產生出家救世之念。今天倘若讓他看到日本侵略者正在我國的土地上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會有什么感想?佛祖一定會認為,這些劊子手已經不可教化了。”“佛用來度人的一般方法對日本和尚已經沒用了。而對于我們這些被壓迫、被屠殺的人,原來度人的方法適用不適用?”張先生提出問題。“我認為不適用了,因為所度之人,只會忍聲嘆氣、任人宰割。這正是那些劊子手求之不得的事。”慈明大師的話讓張先生耳目一新。張先生接過話:“當下,什么才是最有效的救命度人的方法?作為一個中國人,我認為就是抗戰和建國。抗戰就要消滅日軍殺人放火、奸淫擄掠的行為,使中國人民不做他們的奴隸。建國就是要讓中國完全為中國人所有,完全為中國人所治,其利益完全為中國人所享。”說到這里,張先生有些激動,他站了起來,“如果站在人類的立場,我們要以抗戰來領導世界,完成我們的獨立和解放。這就是最新、最適用的救世度人的方法。這些目標實現之日,就是人類進入涅槃之日。帝國主義是一種魔道,這種為魔道賣命的僧人是魔僧,我們要消滅魔道和打倒魔僧。我雖不懂佛,但是確信,假如我佛有靈,這一類替日本軍隊做爪牙的日本和尚,一定非下地獄不可!”
女兒真真一直在一旁睜大眼睛聽他們交談,好像也聽得懂的樣子。
兩人談了一個多小時。在離開棲霞寺時,真真竟然跑到天王殿佛像前,跪了下來,有模有樣地拜了起來。她將頭貼到了地上,良久,才抬起來。張先生在旁邊看著,什么也沒說。
離開棲霞寺,張先生又回望了一眼,黃昏將近,掩映在叢林中的寺院顯得更加幽靜。
誰也想不到,半個月后,這個佛教清靜之地,就遭到日軍的炮火蹂躪,主殿變成了廢墟。戰火中,沒有凈土。
四
真真會經常在夢中哭泣。
女兒曾天真地對張先生說:“能不能去把黑球摘下來?那樣就不用躲警報了。”為此張先生帶女兒去了一趟獨秀峰。
每次看到黑球,張太太就莫名地緊張,兒子小腿邁不開,她得背起他往山洞跑。每次回來臉色都是慘白慘白的,嘴上說下次再不跑了。可下次一看到黑球還是拔腿就跑,她說要保住張家的后人。
去獨秀峰必須進到靖江王城。靖江王城城開四門,東為體仁,南曰端禮,西稱遵義,北名廣智。張先生自遵義門而入,只見里面古樹婆娑、紅墻黃瓦、云階玉陛,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月牙池旁陳列著奇石假山,池中竟有彩舟。
女兒真真關在家中多日,臉上少有笑容。這時她看到彩舟,竟不顧一切地跑了上去,摸摸這里,摸摸那里,笑容在她臉上綻放。張先生不忍心打擾女兒,他想讓她多玩一會兒,好讓女兒和這美景同在。
真真抱著小布娃娃,她經常把布娃娃帶在身邊,她總有很多話和布娃娃說。她說:“布娃娃,你沒坐過這么漂亮的船吧?多坐坐。”
看著這一切,張先生不僅沒有欣喜,反而愁上心頭,這么美好的東西,會不會在下一次的轟炸中消失?
身處王城,張先生沒有王公大臣之感,倒想到了從這里逃出的一個人,一個歷史上吃苦瓜最有名的人物——明末清初的大畫家石濤。他是一個有開創性的一代宗師,自號苦瓜和尚,餐餐不離苦瓜,甚至還把苦瓜供奉案頭朝拜。石濤對苦瓜的這種感情,與他的經歷、心境密不可分。
石濤十五歲時,明朝滅亡,父親被捉殺,國破家亡。他被迫逃亡到百里之外的全州湘山寺削發為僧,后顛沛流離,輾轉全國各地,晚年才定居揚州。他帶著內心的矛盾和隱痛,創作了大量精湛的作品。最為人推崇的是他畫中那種奇險兼秀潤的獨特風格,筆墨中包含的那種淡淡的苦澀味,一種和苦瓜極為近似的韻致。
石濤之良苦用心世人誰知?今日的張先生似乎懷著與曾經生活在王城中的石濤一樣的心境看著這王城。他也希望過寧靜安逸的生活,讓妻子、兒女不再擔驚受怕,可這不高的希望卻又是那么渺茫。
走了八百八十六級臺階,張先生和女兒爬到獨秀峰頂,黑球卻高高在上。兩個穿黑衣的人看守著,身邊還有一黑球,隨時準備掛上去。
“你們可以不在這里嗎?那球掛上去嚇人啊。”“哪個想天天守在這里?狗日的害得我們天天守在這里。”“昨天三里店就有兩個人被炸死了。一個頭和身子分開了,肚腸和衣服都掛到了樹上;一個完好,說是被震死的。”
張先生趕忙雙手捂住女兒的耳朵,他不想讓女兒聽到這些讓人做噩夢的事。
站在獨秀峰上,張先生看到了整個桂林城。房屋錯落有致,道路交織互通,青山疊翠、綠水繞城,本是人間仙境,在日軍的轟炸下,卻讓人心痛不已。
張先生沒說什么,帶著女兒趕緊離開。
從獨秀峰下來的第二天,又見兩個黑球掛起。妻子帶兒子去躲警報,他和女兒仍在家。那天,竟然有人趁著混亂,打起了《救亡日報》的主意。
《救亡日報》日發行量已突破五千份,廣西省政府也給了錢,新買了印刷機,自己開始印報紙。大家都去躲警報的那天,張先生見事不大就出來走走,卻見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在報社邊轉悠。張先生覺得奇怪,就在一旁盯著。
那兩人很快分開,張先生只能盯住一個。只見其中一個繞到后門,想到女兒在家,怕她害怕,想來這里也沒什么東西好偷,就回到家里。誰知沒過多久,報社那邊就起了火。此刻,他才知道那兩個人是來搞破壞的。
報社最為重要的就是那幾令白報紙。張先生趕緊往外搬白報紙。他搬到第十捆時,報社一些人也趕來了,大家一起搶救出了所有白報紙。
林先生非常感謝張先生,為報社減少了損失作出了貢獻,這才知道張先生沒去躲警報。林先生就很嚴肅地要求張先生也要躲警報,以后他會安排人值班守報社的。
張先生后來也和妻子躲起警報來。他們一家是躲到離家最近的七星巖。七星巖因有七星山而得名。明代桂林畫家張文熙將此題為“第一洞天”,可是這個“第一洞天”,今日竟成桂林人的第一避難之所。
躲進洞中,里面竟是人擠人。女兒真真嚇得緊緊抓住張先生的手,一刻也不敢松開。張先生知道她又記起了那時擠火車丟失的情景。里面空氣稀薄,因為人多,大家呼吸也就相當困難,個個張著嘴巴,像離水上岸的魚。
五
一日,張太太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弄來了一張鐘馗畫像,她有模有樣地貼在了屋子正中。她說有了這個,女兒就不再在夢中哭泣了。張先生笑說妻子這個學過新學的女學生,竟也信這個。
“你看這鐘馗,一手拿劍,一手上指,兩眼圓瞪,倒也可以幫我們出出氣。我看你的性格有些像他。”張先生哈哈大笑,“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書生,能像鐘馗一樣驅鬼就好了。”
到桂林有一段時間了,張先生也想仔細了解一下桂樹。都說桂林、桂林,桂樹成林,早在秦始皇時,廣西已名為桂林郡。
桂樹,到底是藥用的肉桂還是八月飄香的桂花樹呢?聽說這兩種樹自古以來都以廣西種植最多,張先生倒相信桂樹所指的應該是肉桂。在他們住處就有好幾棵桂花樹,可肉桂一直沒看到。他找了很久才在訾家洲找到了一片肉桂。肉桂樹皮灰褐色,枝條圓柱形、黑褐色,有縱向細條紋,略被短柔毛,長橢圓形的葉子,能夠補元陽、暖脾胃、除積冷、通血脈。古人應該是很注重實用性的,以此命名桂林也是對的,可惜如今桂林的肉桂倒是不多。桂花樹卻是很多,這一年,不知是什么原因,十二月了,桂花又開了一次,并發出襲人的香。那襲人的香讓真真高興不已,她說她要改名張桂花。要叫這么土的名字,張太太聽了笑彎了腰。
一個月夜,張先生久久靠在屋旁的桂花樹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再無往日的明亮,竟然懷疑誰偷走了一些,生出“獨對清光坐,閑將白雪歌”之慨嘆。
張先生希望女兒早點忘記在車站的恐懼,也就想多陪著她。可那幾天,女兒越來越恐懼,晚上老是做噩夢,而且喊叫出來。第二天問女兒,女兒說她夢到了奶奶,奶奶說要帶她回家,她不愿去,她要跟爸爸,奶奶還要拉她的手,她就掙脫要跑。
張先生和妻子奇怪,女兒怎么會夢到奶奶?奶奶去世時,她才剛滿三歲,什么都不懂。而奶奶說的家,是在哪里?國將無國,何處是家?
又一日中午,女兒從屋外跑回來喊:“爸爸,你看,那棵桂花樹,奶奶爬到樹上了。”張先生忍不住打了女兒一巴掌。女兒很傷心,張太太怪張先生下手太狠。張先生忙抱起女兒,親了好久。
那晚張先生和妻子說起曾經看到的一篇《圓光術》,說五六歲的小孩,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東西。張太太打了張先生一下:“亂說。”
第二天張先生沒做什么,他見女兒又抱著布娃娃,就說:“真真,爸爸帶你去買米花糖。”
就在張先生帶女兒去買米花糖時,獨秀峰上又掛上了兩個黑球。張太太帶著兒子趕緊去七星巖,她想張先生也會帶女兒往那里去的,因為前幾次都是去了的。在洞中躲了一個多小時,張太太一直沒有見到張先生和女兒。
敵機剛走,警報未解除,張太太焦急地從防空洞跑出來。市區已是一片火海,文昌門一帶更是火光沖天。張先生妻子跑回住處時大火已蔓延到家門口。張太太推開門,大聲叫:“真真,真真。”不見人影,趕緊跑到后院。前幾天,張太太在后院挖了一個簡易的防空洞。她對張先生說:“你不想躲警報,就到這里躲一下吧。”
后院中了一枚炸彈,院墻被炸塌,防空洞已成廢墟。張太太慘叫一聲,昏死過去。
林先生、吳主任來了,大家見到這一慘狀心痛不已。大家趕緊挖掘,挖開后,卻沒有見到張先生和真真的尸體。
張太太又返回小屋尋找,找到的是一張寫滿字的紙。“誰不愛國?誰不愛家?誰沒有熱血?誰愿意做牛馬?我們要報仇,我們忍不下。戴了花又算什么?日本兵,誰怕他?弟兄們,傷好了再去打,殺一個夠本,多殺幾個就賺了他。要干到底才是好漢,要干到底才能建立大中華。”
沒見張先生,大家把心放下了。這時慈明大師來了,他對著林先生說了幾句,大家便往棲霞寺跑去。誰也想不到,日軍的炸彈投向佛教之地,張先生帶女兒正好到此。
張先生抱著女兒,女兒抱著布娃娃,被半埋在磚石里,躺在血泊中。張太太一見,昏倒在了一邊。
大家討論,決定買一口棺材。因為張先生是抱著女兒真真犧牲的,就讓真真永遠留在父親身邊吧。
棺材很大,大家小心翼翼地將張先生遺體放入棺材,又把真真的遺體放在張先生的左手臂上,偎依在張先生的懷里。父女倆好像睡著了一樣,真真手上的布娃娃緊緊地貼在胸口。
此時的張太太坐在棺材旁,目光呆滯,一言不發,讓人可憐。有人想去安慰,林先生示意不要去,說此時的自我封閉就是最大的自我保護。
慈明大師圍著棺材走了三圈,口中不停地念叨,他要為張先生父女超度。念完后,他把自己脖子上的佛珠取下,放進了棺材。
大家見慈明大師完成了超度,便準備蓋棺。這時張太太忽然驚醒過來,推開兒子,奔到棺材,號啕痛哭起來。大家在一旁看著,誰也沒去勸,讓她哭個夠。
張太太再也沒有離開過桂林。
她還住在那個小屋,她要守著丈夫、守著真真,她相信他們一直就在身邊。她每天做的第一件事仍然去看獨秀峰,看獨秀峰上的黑球。盡管她知道,再大的一坨鳥屎也落不到丈夫和女兒頭上。
直到一九四五年七月,獨秀峰上的黑球才沒有再出現,而張先生和女兒已遇難六年了。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