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斌
李商隱所作《錦瑟》的主旨歷來眾說紛紜,主要有“戀情說”“詠瑟說”“悼亡說”“自傷說”等數種意見,亦有品讀者嘆此詩無解。短短五十六字,千年以來無數學者反復解讀竟不能蓋棺定論,也難怪有“一篇《錦瑟》解人難”的說法。
賞析此詩主旨,須得把握首聯;而在首聯之中,又以“無端”二字最為關鍵。有將“無端”解釋為“斷弦”者,難免有穿鑿附會之嫌?!盁o端”也就是沒有緣由的“為什么”,乃思之所起。前者“無端”之問,后者“華年”之思,這顯然是起興,表明詩人睹物思情。但為何偏偏是錦瑟激發了詩人的感慨?王蒙先生認為復雜的情感本就是無端的,不必強解。這種說法符合人的情感特點,卻有違文學創作的規律。按照此說,本詩題目“錦瑟”便可有可無。但是,李商隱一生創作過數篇無題詩,倘若“錦瑟”二字確無他意,按照詩人的習慣其大可不必強行安一個題目。因此,義山此詩以“錦瑟”為題必有其用意。筆者認為,恰如《關雎》一詩中雌雄雎鳩關關和鳴既是起興之物也揭示了愛情這一主旨,義山此詩中的錦瑟同樣具有深意。此意何為?答案便在“五十弦”上?!妒酚洝肪矶恕捶舛U書〉載:“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笨梢?,五十弦代表悲情——二十五弦尚且哀思不斷,更何況是五十弦?詩人觸物興悲,聞哀音而動悲情。語含悲憤,領起全篇,為詩作奠定了基本情調。
頷頸二聯是詩人回顧華年之思,也是本詩的主旨所在。既是回首往事,此詩又創作于義山晚年,故解讀此詩應當聯系作者生平。前文已明此詩乃抒發悲情之作,而李商隱恰恰是唐代政治斗爭中的一個悲劇人物。李商隱年輕時受牛黨要員令狐楚賞識,受其幫助考中進士;令狐楚病逝,李黨武將王茂元愛才,又將其聘入幕府并將女兒許配于他。由此,本想一展才華的李商隱被迫卷入牛李黨爭之間,左右為難,數十年漂泊流轉而始終郁郁不得志。
從這一角度出發,不難看出,頷聯實為詩人官場生涯的縮影。出句引《莊子·齊物論》中“莊周夢蝶”之典。莊子夢為蝴蝶,醒來仍是莊子,分不清是自己夢中變為蝴蝶,還是蝴蝶夢中變為莊子。詩人暗示自己的人生恰似莊子與蝴蝶一般如夢如煙。令狐父子對其先為賞識,后視之如敵;應博學鴻詞科先為所取,后又被抹去;一生都在幕府之間被人提來攜去,身無安定之所,才無用武之地。故義山此句喻指世事的變幻與命運的多舛。出句敘事,對句抒懷?!巴邸奔词窬庞睿涠U位退隱,不幸國亡,死后魂化杜鵑,逢春便悲啼不止。這里是詩人以望帝自喻?!按盒恼?,壯心也”,喻指詩人的政治抱負。義山作此詩時已年近半百,而敵視其的牛黨正逐漸得勢,詩人意識到自己的理想已經破滅。十幾年冷宦生涯,只換來一生的無成與現今的絕境。又聞瑟音,一時間無數冤屈愁苦涌上心頭。雖有不甘,卻又無奈。故只能像“蜀帝化子規”一般,將這輾轉飄零之苦、壯志難酬之憾,都托之于哀怨的瑟樂之中。
頸聯承接頷聯所志身世浮沉之事,重在表達懷才不遇之怨。出句化用《大戴禮記》中“蚌蛤黽珠,與月盛虛”與《博物志》中鮫人泣珠之典?!爸橛袦I”之“珠”乃擬人化使用,而“淚”則代指悲情。故義山實以鮫人自喻——雖懷才華之“珠”,不能為世所用,徒留哀怨之“淚”。值得品讀的是“滄海月明”。古人認為蚌珠的圓缺與月的盈虧相應,此可解“明月”二字。但“明月”與“滄?!毕噙B,海之蒼茫與月之冷清交相輝映,更添幾分孤寂。此句為我們展現出這這樣一幅畫面:漆黑的夜晚,平靜的大海映著清冷的月光;寂寞的鮫人獨自在岸,對月泣珠。這恰恰是詩人漂泊四海而一生寂寞、滿腹才華卻無人賞識的真實寫照。與“珠”相應,對句中的“玉”同樣指詩人的才能。而“日暖”則指詩人為令狐父子、王茂元等人聘用的經歷。詩人每每以為自己將有所作為,卻都只是寄人籬下,終難一展所長,由此發出了“玉生煙”的悲嘆——自己滿懷美玉一般的才華,但自己的志向就像玉氣一樣渺茫難即,到頭來終究是一場空。這與頷聯的“莊周夢蝶”正相吻合。從頸聯中,我們可以真切地體會到詩人懷才不遇的凄涼與落寞。
尾聯則是詩人對往事的感慨?!白窇洝奔磳ν碌幕貞?,與首聯“思華年”呼應。“惘然”乃失意、矢志狀,系詩人所感?!翱纱奔础柏M待”,為反問語氣。故尾聯意為:如此情懷哪里是現在回憶起來才感到傷感呢?早在當年親身經歷時就已經不勝惆悵了。這種反問遞進句式的語氣更顯“此情”在今日回顧時的迷惘難遣、難以承受。聯系詩人的生平,腹有安邦定國之才,胸懷欲回天地之志,卻不幸成為牛李黨爭的犧牲者,一生不過在幾任節度使幕下幫閑,華年與才能皆被虛耗。如此悲慘的經歷,僅僅是回憶一下都令人感到心痛。
總覽全詩,詩人因瑟生問,觸物興悲?;厥淄?,浮沉漂泊如蝴蝶迷夢,壯志難酬似杜鵑啼血,懷才不遇如滄海遺珠,空有抱負卻似煙縹緲。胸懷“凌云一寸心”,卻時遭排擠,畢生坎坷。直至晚年,詩人仍懷著匡國輔政的激烈夙愿,卻陷入了再無出路的絕境之中,徒增滿懷深愁。悲憤哀怨因瑟樂而興,又托之于瑟樂。悲曲中含有悲意,令人唏噓。
(上海政法學院法律學院?上海?2017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