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黃躍昊 教授 蘭州交通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王長江 蘭州交通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2020 級碩士研究生
秦安縣位于甘肅省東南部,古稱成紀,素有“羲里媧鄉”之稱,是絲綢之路東段中線的重要節點,一直是“絲路通衢,行商坐賈”的貿易重鎮。郭子章《郡縣釋名·陜西卷下》中記載:“金正隆間置秦安縣,屬秦州,取秦州安定之義也。”[1]秦安縣常住人口41.63 萬人,少數民族僅占到全縣總人口0.33%,其中占比最多的回族也僅有一千余人,[2]南下關是回族在秦安縣的主要聚居地。
南下關清真寺位于秦安縣城南街與城西路交匯處,地處秦安內城以外的南郭城,亦稱“秦安清真寺”。據當地居民及寺內阿訇稱,其始建于明朝初年,詳細年代已不可考,清朝康熙年間進行過修繕,[3]現存主體建筑為禮拜大殿。作為甘肅省現存為數不多的中國傳統伊斯蘭建筑,該寺是秦州地區傳統清真寺建筑的典型代表,具有重要的歷史、科學和藝術價值,1989 年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2011 年被列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作為世界三大建筑體系之一的伊斯蘭建筑,[4]其建筑建造技藝通過陸上和海上絲綢之路傳入我國后,就不斷與中國傳統建筑營造技藝相結合,文化間糅合、交融形成了具有中國傳統建筑藝術特色的清真寺建筑。秦州地區清真寺在滿足基本使用功能前提下,將建筑彩畫、斗拱和室內磚雕等多個方面與民族文化、地域文化、傳統建筑營造技藝相結合,歷經百年發展,形成現有建筑形制和建筑裝飾,充分彰顯出文化糅合發展后產生的建筑藝術特色和地域匠作特征。
南下關清真寺整體院落布局遵循中國傳統合院式排列方式,歷經變遷,院落現狀呈不規則平面,占地面積約1200 平方米。大門位于院落東南角,北側為沐浴堂、會議室及廂房,南側為管理用房、禮拜大殿。由于伊斯蘭教義中要求信徒在做禮拜時必須面朝圣地,而麥加又位于中國以西,故禮拜大殿采用坐東朝西的布置方式,以滿足日常禮拜使用需求。
南下關清真寺禮拜大殿分為東西兩部分,呈“凸”字形平面。東側為廳堂式結構,五脊雙坡懸山頂,面闊3 間,通面闊9.7 米,進深2 間,通進深9 米。臺明正面下檐出1.25 米,高0.25 米,青磚拐子錦鋪地。前檐柱高2.75 米,約為面闊的4/5,柱高與柱徑的比例約為9:1,檐柱收分為0.8%,側腳為1%,前檐施斗栱,每間兩攢平身科,梁架為七檁抬梁式,檐步舉架與舉高比值為0.42,前金步舉架與舉高比值為0.52,脊步舉架與舉高比值為0.62,屋頂坡度較平緩。山墻為土坯磚砌筑,外抹細草泥,山尖青磚陡砌。屋面各步架椽用椽椀連接,該做法在秦州地區稱為“掛口”,亦稱為椽花掛椽法,[5]椽上鋪設望磚,上施苫背層,屋面覆筒板瓦“捉節夾壟”,施正脊1 條,垂脊4 條,懸山屋頂施垂脊較為少見。脊筒兩側均飾植物雕花圖案,正脊中部設寶塔脊剎,上刻“清貞正寺”。

南下關清真寺禮拜大殿剖面圖

南下關清真寺禮拜殿

南下關清真寺后窯殿
西側后窯殿為中華民國五年(1916 年)改建而成,采用邦克樓建筑形制,與東側禮拜殿通過縱向雙坡屋面相連接。后窯殿一層平面近似正方形,為重檐八角攢尖盔頂式木結構建筑,開間6.7 米。一層柱頭分別安設檐枋、檐檁等構件,下層檐檁中部分別置抹角梁四根,角梁后尾做透榫,插入上層檐柱,以承托二層及屋面,上層檐柱上置重翹重昂九踩斗拱8 攢。一層為四角攢尖筒瓦屋面,二層采用邦克樓形制的八角攢尖盔頂屋面,不可登臨,沒有邦克樓的使用功能。屋脊兩側均飾植物雕花圖案,二層屋頂中央置三層寶瓶脊剎。
南下關清真寺創造性地將后窯殿功能與邦克樓建筑形制相結合,同時與東側建筑共同構成寺內最為重要的禮拜大殿,重檐樓閣式建筑在高度上超過懸山頂建筑,營造出層層遞進的建筑空間,彰顯出后窯殿宏偉的氣勢并突出其在整個院落中的重要性,這是明代以后中國清真寺主殿建造過程中的常用方式,即通過不同建筑形制、體量及屋面形式組合,利用搭接等傳統建筑營造技藝,達到拓展內部空間,突出建筑整體氣勢的作用,同時滿足日常使用需求。
自伊斯蘭教東漸中國以來,便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糅合,秦州地區是伏羲女媧故里,有著厚重的歷史文化積淀,縣城內仍然保留有建于明嘉靖四十二年(1563年)的文廟大成殿,這是本地區尊儒尚法,崇尚教育的體現。清乾隆年間由著名回儒大師劉智編纂的《天方典禮》是詮釋伊斯蘭教義的重要著作,其中提出“五典,即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無倫之教也……五典修完,而人道盡矣”[6]。由此可見伊斯蘭教義在當時已經同中國傳統儒學相結合,并借助儒家思想進行解釋、說明。不僅在思想領域,在建筑上所體現出的借鑒與糅合更為明顯,以清真寺為代表的建筑積極適應中國自然及傳統文化環境,在屋面、大木構架、斗栱和建筑裝飾等方面,既保留有伊斯蘭建筑對色彩和功能的要求,又包含秦州地區鮮明的地域特色、民俗風俗以及中國傳統建筑藝術特征。

后窯殿二層斗拱

禮拜殿梁架彩畫

禮拜殿山墻內側山水畫
“柱上之欂”“開謂之槉”是對斗栱最早的描述,這一構件在早期起承重作用,至明清時期逐漸演化為裝飾構件,以彰顯建筑特色。[7]南下關清真寺內斗拱有兩種形制,后窯殿作為整個清真寺中最宏偉的建筑,在二層檐下施重翹重昂九踩角科8 攢,為雙斜60°栱+三塊90°栱的形制。在秦州地區,有較多使用雙45°栱的建筑,如秦安文廟大成殿,并在此基礎上逐漸出現雙45°栱+雙22.5°栱的斗拱形制,如天水南郭寺天王殿。[8]南下關清真寺后窯殿上所出現的60°夾角疊加三層的斗拱尚屬孤例,其華栱與斜栱夾角為60°,并在斜栱后疊加三層,檐檁外側層層出挑,內側再無構件,斗拱為純裝飾構件。整個三層走水牙子(即外拽栱)上均刻有卷云圖案,斜栱末端雕刻如意昂形象,昂嘴呈現出花瓣狀。第二種形制為禮拜殿前檐斗栱,為單翹單昂三踩斗栱,其挑檐檁與檐枋(當地稱“粘枋”)下為透雕的走水牙子,刻有纏枝紋圖案,施藍色及綠色油彩,昂嘴為花瓣狀,類似于興國寺般若殿和秦安文廟大成殿斗拱昂嘴。
“繡栭云楣”“青鎖丹楹”是對中國傳統建筑彩畫婀娜多姿、華麗多彩最為直接的描述,作為中國傳統建筑裝飾藝術,建筑彩畫能夠烘托建筑氛圍,彰顯建筑特色。一般清真寺建筑裝飾不使用具體人物及動物圖案,在彩畫紋飾中常以幾何、植物和文字紋樣為主要內容。
南下關清真寺禮拜大殿梁架上繪制的建筑彩畫相較于官式建筑彩畫有明顯的差異性,體現出濃郁的地方特色,整體建筑采用“砌上露明造”做法,室內梁架彩畫清晰可見,椽子、脊瓜柱和縱梁上為黑色墨線勾繪的一道道水波紋,這是建筑彩畫工匠祈求自己所營造建筑能避免受火。保障建筑安全的一種祈福鎮宅方法,其在甘青地區木結構建筑中較為常見。在西北地區的中國傳統清真寺建筑裝飾大多以藍綠色為主要基調,[9]但南下關清真寺禮拜大殿梁架彩畫卻以朱紅、群青以及翡翠綠為主要色調,殿內整體色彩豐富,對比明顯,內部空間更富活力。殿內梁架上的彩畫為傳統的三段式結構,但是并不規整,五架梁中部枋心處繪制有石榴和展開的畫卷,石榴內使用白描技法繪制出蘭花及菊花,畫卷內附自然山水題材白描畫。梁頭兩側藻頭處繪有荷花等植物圖樣,且花瓣呈現出由中心向四周漸變的特征,整體色彩暈染豐富。五架梁由坨墩承托隨梁枋及三架梁,三架梁上繪有水波紋底圖,枋心為打開的折扇形畫框,內為白描石榴花圖案,兩側分別繪制有金如意及綠玉磬,其中如意由綠色絲帶纏繞,取萬事順利、吉祥如意之意,玉磬下繪有魚尾,取諧音“魚磬”,意為“余慶”,用諧音來寓意年年有余,這是秦州地區傳統建筑中常用的地方建筑彩畫繪制形式,起到祈福辟邪之用,且這兩處圖案的主色調均為綠色,體現出回族群眾對青、綠等色彩的喜愛,同時營造出清真寺肅穆的氛圍。脊瓜柱兩側角背雕刻有卷草紋飾,施藍、綠、紅、白四種顏色,與坨墩用色一致。禮拜殿山墻內側繪有自然山水畫,以山體、流水及植物為主要描繪對象。在山墻空白處利用山水裝飾,這一做法多見于秦州地區傳統民居及禮制建筑中。
甘肅河州及寧夏固原有著精湛的磚雕裝飾技藝,受匠作技藝及匠幫交流影響,地處秦州的回族人民也漸漸接納這種裝飾,借助于磚雕組合形式靈活多變,表現內容生動形象的特點,秦州地區清真寺對磚雕的使用多集中在寺內較為神圣重要的區域。后窯殿一層西側墻壁朝向圣地,墻壁上設置吉布拉墻和圣龕,是整個建筑最核心的區域,墻壁四周采用精細的磚雕裝飾。吉布拉墻磚雕采用中國傳統建筑形制,分別雕刻有正脊、屋面瓦、平板枋、花板、雀替等構件,兩側用“廊心墻”形式,高度略低于正面,以凸顯中心圣龕的莊嚴,同時借助蔓花紋,豐富整體墻面,墻壁正中設置有拱形圣龕,頂部有方形紋飾圍繞,圣龕兩側墻面繪制有石榴、葡萄、寶瓶、水壺等器物,墻面最主要的內容為兩側陰刻的阿拉伯語古蘭經文,底部為青磚十字縫砌筑,整體墻面一氣呵成,沒有任何留白,符合清真寺建筑裝飾藝術風格中的“滿花效果”。兩側“廊心墻”磚雕堂心為壽字紋,周圍由雙卷云與蝙蝠組成“五福捧壽”圖案,四周為連續卷草紋。這兩組磚雕與吉布拉墻共同形成一個完整空間,是日常禮拜最重要的區域,主要采用中國傳統建筑中常用的圖案,蝙蝠、祥云、壽字紋等都蘊含著祈福納祥的寓意。這些裝飾圖案的背后是千年來儒家文化浸潤影響的結果,立足文化視角,追求福報、長壽吉祥是人們亙古不變的理想,而在吉布拉墻上借助這些圖案、紋飾,內心所表達出的也是回族群眾對于幸福的憧憬。在這一過程中,伊斯蘭文化與秦安地域文化交往交流交融,成為中華文化的一部分。秦安回族群眾對美好生活的期望與內心期許借助傳統建筑裝飾圖案表現出來,展現出對中華傳統建筑裝飾藝術的認同和熱愛。
通過對南下關清真寺主體建筑進行分析可以看出,該寺在斗栱、建筑彩畫、磚雕等多方面將中國傳統建筑建造技藝和裝飾藝術內涵融合。后窯殿二層斗栱與本地秦安文廟大成殿斗拱有異曲同工之妙,其斗拱形制和裝飾特色均在繼承傳統做法基礎上加以演化并發展。吉布拉墻體磚雕采用中國傳統建筑特色技藝及中國傳統祈福裝飾圖案,這與臨夏大拱北等建筑磚雕圖案和營造技藝相類似。以上諸多細節無不表現出其文化雜糅性,與此同時,從單體建筑延伸到區域文化景觀,可以看到其鮮明的文化建構性,這種建構不是對多元文化元素簡單的嫁接,而是多民族文化在中華文化場域中互融、共生,向多元一體文化發展的具體實踐。這一過程不是朝夕的影響,而是民族間彼此互動,相互認同,并在數百年間持續影響的結果。時間的沉淀進一步體現出文化特征的交流與互鑒,推動文化空間的相互糅合,以裝飾風格、營造技藝為媒介,彼此間互嵌、整合的過程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文化之間的差異性,強化了文明之間的共同性。正如南下關清真寺吉布拉墻南北兩側磚雕堂心處所雕刻的“五福捧壽”圖,在禮拜殿核心空間中糅合交織著中國儒家傳統思想及農耕文化對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傳統藝術內涵特征表現出對文化糅合的認同,成為中華傳統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注釋
[1](明)郭子章撰.郡縣釋名.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
[2]秦安縣地方志辦公室編.秦安年鑒[M].蘭州:甘肅文化出版社.2018:39.
[3]秦安縣志編纂委員會編纂.秦安縣志[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1:979.
[4] 宋衛哲. 循化撒拉族明清時期伊斯蘭建筑裝飾藝術[J]. 美術觀察,2016(06):120-121.
[5]唐栩.甘青地區傳統建筑工藝特色初探[D].天津大學,2004:76.
[6](清)劉智.天方典禮[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27.
[7]馬炳堅.中國古建筑木作營造技術(第2 版)[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3:223.
[8]趙柏翔.天水秦州地區傳統建筑大木作營造技藝研究[D].蘭州理工大學,2020:71.
[9]牛樂.伊斯蘭教拱北的彩繪磚雕藝術[J].中國民族美術,2017(02):9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