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杰
在我們北中原殷墟出土的甲骨文里,你就是把全部的龜片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這個小小的“芋”字,文字比它本身走來得要更晚一些。
我開始把它的來歷想象成一出鄉村傳奇:
最早,是在很遠的一天,我們北中原的先民在田野或荒無人煙之地苦旅,忽然,看到了那種未曾見過的大葉子,于是,發出驚嘆的語氣詞——“吁!”
再于是,這種植物就開始叫“芋”了。這就是它的來歷。
當然,還得給漢字戴上一生遮雨的草帽。中國漢字有個規律,凡帶草字頭的,都是綠顏色的漢字,能發芽的漢字,能種下的漢字。
這是我賦予這種植物誕生記的小引子,自然是禁不起推敲的。我只不過想用文字把它打扮一下,好讓芋穿著一面面大綠葉子出場而已。
芋國充滿鄉土情結而可入畫。我是首先看到齊白石畫的芋葉,其后,才看到真芋的。在一方小小的郵票上,那芋的肥大枝葉幾乎延伸到方寸之外了。滴下的露水,正在深淺分明的墨葉上流淌。一邊,還有兩只歌唱秋風頌的蟋蟀。
初春,母親常常會在集市上買些小芋頭。大的煮熱,讓我們蘸著小碟子里的白糖吃。小的也不丟,留下來。我看到一小筐里放著一堆小芋頭,一個個頂著綠芽。原來母親要種。
芋頭開始在院子里發芽,抽枝時還要隨著培土。等到長大時,芋的風姿有點像陸地上生長的荷葉,大葉子在晚風中緩緩搖曳。有串門的人也“吁——”:
“你們怎么種了一院子藕啊?”
中國的芋頭可能要數廣西荔浦芋頭最大最好。據說過去都是“貢品”。母親生前,我們全家坐在一起,看過那個關于劉墉的喜劇,荔浦芋頭作為角色在里面出場過。那時,曾有黃昏里開心的笑聲。
有一年,我隨一個旅行團到過荔浦,專門在一個小火爐前買過一個,雙手捧著,邊上車邊吃,干,面,掉粒,惹得一車人看我的貪相。別人告訴我,桂林那邊也有賣的。
等到從桂林回中原,臨上車時,想給母親買個帶回去,卻怎么也見不到芋頭那毛乎乎的影子了。
后來冬天,在北中原的小鎮菜市場上,見到了這種荔浦芋頭,是從南方運來的,我毫不猶豫地買了兩個,讓母親嘗嘗。
母親嫌太貴。
“不貴,芋頭都是坐火車來的,那么遠。”
母親還用刀片削下幾塊,說留下來種種試試吧。她以為還會像過去在集市上買的小芋頭呢,一個個都聽她的話。
來年,荔浦芋頭沉默,都沒有發芽。
(選自《泥花散帖》,百花文藝出版社2016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