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廣宇
春節前,河北省會石家莊突然暴發了新一輪疫情,住在石家莊的作家胡學文和鄰居們一起被“關”在了小區里。為了方便,小區組織了微信群,他因此終于知道了鄰居們的姓名、工作,彼此聊上了天。通過這件事,他感覺在城市生活中,“人和人之間還是有善意的,并不那么隔膜”。
胡學文的個性有些像他筆下的那些來自河北張家口西北部農村的人物,憨厚、隨和又直爽。但這僅僅是外表。河北作家李浩曾形容,他心中有兩個胡學文,一個憨厚質樸,另一個下筆滔滔不絕、文字靈動恣睢,流露出平時無法察覺的野性,這“兩個人”他都喜歡。
在胡學文的筆下,來自社會最底層的小角色形象鮮活,如同真實生活中存在的人。他們總是遭遇各種惡意和算計,卻依然近乎執拗地堅持內心的良善和道德法則,哪怕付出天大的代價——就像由他的小說《奔跑的月光》改編的電影《一個勺子》中的“拉條子”夫婦那樣“傻氣”。
這個曾經生長于普通農家,沒有條件系統閱讀的少年,已經修煉為技巧高超的“說書人”。除了《一個勺子》,多年前熱門的影視劇《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追蹤孔令學》全都改編自胡學文的作品。2014年8月,胡學文憑借作品《從正午開始的黃昏》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2020年年底,他的最新長篇小說《有生》,用一位超百歲高齡接生婆的視角講述了生活在張北平原的“宋莊人”家族史,與賈平凹、遲子建等人的作品共同入圍中國小說學會“2020年度小說排行榜”年度金榜。
少年時期,胡學文腦海里從來沒有出現過作家的概念,他和其他農村孩子一樣,知道努力讀書才有機會擺脫在農村無休止勞作的命運。每次在家幫忙后放下鐮刀的那一刻,他總能感受到一絲釋放和輕松。1967年,胡學文出生在河北省張家口沽源縣的一個小村莊,父母有初中文化,但并沒有條件讓他接觸到更多的圖書。他從小聽父親講的故事是“孔融讓梨”“張飛分餅”這種飽含傳統道德的內容,能看到的書屈指可數,《封神演義》和《艷陽天》還是從同學那里借來的。
初中畢業的胡學文考上了張家口市的張北師范學校,這是一所培養小學教師的中專,畢業后便可以通過分配當上老師跳出“農門”。到了張家口,出于對此前圖書匱乏的一種補償,他開始如饑似渴地看文學書籍。在張北師范的小圖書館里,胡學文幾乎窮盡了他能找到的所有文學作品。當時,身邊沒有人可以告訴他看什么書是好的,他就拿著一本類似“文學導讀”的書從頭看起,從巴爾扎克、托爾斯泰的小說看到明清小說,再到雜志上徐星、劉索拉等人的現代派作品,完全不分類型。

胡學文。圖/受訪者提供
三年師范讀下來,讓胡學文感到幸福的是,他不但不需要學費、住宿費,每個月還有30元的生活補助,可以有錢去買書。那是20世紀80年代,當時他最多一個月能從這筆錢里省下4元,可以買好幾本書。
“倒并不是我想選擇讀什么書,一切都取決于我能買到什么東西。”回憶起來,胡學文還清晰地記得當年讀書、買書的細節。他知道張北縣一個書店的庫房可以買到便宜書,便常年在那里淘書,當了教師之后還經常回來購買。某一次,有個書友把僅剩一本的打折書讓給了他,對方說:你年齡大些,讓給你吧。那本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馬拉佐夫兄弟》,說起這件事他仍然充滿感激。《有生》中有一個除了看書一無所知的單純角色“錢寶”,似乎也帶著胡學文作為書癡這一面的影子。
在張北師范讀書時,胡學文在校園刊物發表了一篇散文,有老師讀過后,半開玩笑地說,“你今后可以當作家”,直到這時,他腦海里才第一次有了“作家”的概念。1987年,胡學文從張北師范畢業,被分到沽源縣白土夭鄉中學當語文老師;1992年,他調到沽源縣四中工作,此時才正式開始進行小說創作和投稿。經過幾次退稿,1995年,胡學文的處女作《騎驢看唱本》在《長城文藝》發表,1996年,《湖南文藝》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巖漿》,此后他開始陸續發表作品,并受到文壇矚目。
胡學文的家鄉沽源縣位于張家口西北部,經濟以半農半牧為主,并不富裕,去年才剛剛脫貧。在張北縣書店買到的那部《靜靜的頓河》中,那些對草原自然風光的描寫依然在他的記憶深處,映照著他對家鄉的記憶。早年間,他曾經為自己的作品打下地域的烙印,還曾經特意給作品標注過“壩上系列”的標簽,但很快他意識到,他所要專注的并不是某地某種風土人情的描寫,而是生活中那些隨處可遇見的“小人物”。
胡學文筆下的“小人物”都有著善良、固執的底色,但他們并不只有善良這一面,這些人在面對黑暗和挫折時,總能反彈出強大到令人害怕的堅韌力量。比如,《麥子的蓋頭》中的麥子被丈夫賣掉還了賭債還盡其所能保持忠誠,《飛翔的女人》中的荷子為了尋找被拐賣的女兒無所不用其極,甘愿去做“小姐”還要執拗地報復人販子。
2005年,河北省作家協會主辦“胡學文小說創作研討會”,時任中國作協副主席、河北省作協主席鐵凝在發言中評價,胡學文的小說中寫到了這些小人物在與命運抗爭時的“激情與快感”,而在這一過程中,抗爭本身逐漸失去了它的目的意義,成為了主人公們的生活方式。胡學文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筆下的那些反抗者有時會因為凝視深淵而成為另一潭深淵,他把這種角色身上的突然流瀉出的惡意和破壞性,稱作“反抗溢出”。
胡學文對這些小人物抱有的不僅僅是同理心,他覺得要寫好這些人,既要在生命體驗中和他們“靈魂附體”,又要能隨時跳脫出來分析他們的心理活動。在他看來,作家們本來就天然和小人物站在一起。他引用村上春樹在一次演講中所說的話:“假如這里有堅固的高墻和撞墻破碎的雞蛋,我總是站在雞蛋一邊。

胡學文作品長篇小說《有生》。
比如,胡學文的新作《有生》說起來是龐大的家族史,但一切講述者均為“小人物”。故事的主干敘述者是一位已經100多歲、接生過1萬多人的底層接生婆喬大梅,其余5位主要人物,有4位都是向喬大梅傾訴心事的宋莊人。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主任、評論家丁帆認為,《有生》對中國鄉土文學最大的突破在于主人公變成了一個底層女性,這是比較罕見的,喬大梅“成為中國鄉土文學中一個新的見證歷史的人物”。
曾經在農村生活的經歷和日后生活中累積的經驗,讓胡學文對身邊“小人物”的觀察細致入微。他一度在張家口市尚義縣某鎮掛職鎮長助理,那時他已經調到張家口作協工作,比起年輕時生活范圍離鄉村稍微遠了一些,而鎮長助理這個掛職可以到鄉村進行工作,和當地人充分交流尋找寫作素材,這些工作開拓了他對生活的認識和思考問題的多重角度。
有一次胡學文隨縣長下鄉,到一位村干部家里商討工作,碰巧了解到村干部家中有一個剛出獄的親人。他想追問這個親人的故事,又不好意思打斷工作,就在第二天借了一輛摩托車,自己騎著去了一趟。干部家里的土炕正對著大門,胡學文看到他就坐在炕上,狗沖出來狂吠,卻沒有人出來迎他。過了一會兒,干部的妻子才出來。干部看到他之后,自然地說了句:“啊,你騎摩托,肯定不是上邊來的干部,所以我就不出去了。”從這件小事上,胡學文看到農民身上自有一種生存哲學,雖然油滑,但真實、有趣。
2008年前后,胡學文離開生活多年的張家口搬到石家莊,除了感覺天氣變熱,其他地方沒有讓他感到不適應,也沒有離開鄉土的疏遠,這種遷移反而讓他有了更新鮮的視角。他覺得,過去在老家寫家鄉是一種思考,但在外地再看家鄉又是另一種,是開始從大城市和世界的角度看家鄉了。
天津作家武歆形容胡學文是“生活上慢半拍,寫作上快一拍”。“快一拍”指的是他極大的閱讀量和思考的前瞻性,充分體現著其認真執著的一面,并傾注在小說寫作之中。慢半拍說的是,在很多場合,他不會第一個搶著發言,總是等到被點名時才站出來,合影時也從來不站在前面。這種“退一步”的思考習慣似乎能幫他看清很多事情。
2004年,胡學文到北京參加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級研討班的學習,認識了邱華棟、武歆、祝勇、張宏杰等一群作家朋友。其中作家邱華棟閱讀量大,見多識廣,常帶著一幫作家到三聯書店淘書,很多人都跟著他買回一大摞書。胡學文在邱華棟的推薦下讀到了《蝸牛海灘,一只孟加拉虎》等帶有現代意味的小說。而武歆和他特別談得來,他們能從晚上八九點鐘聊到半夜一點。第二天上午醒來,武歆還能對他說:今晚我要寫一篇小說。
最新的長篇小說《有生》運用了“傘狀結構”,以喬大梅的人生經歷作為時間軸一樣的傘軸,用其他人的經歷作為“傘骨”交替敘述。
看到這些人的勤奮和天賦,胡學文告訴自己,必須要多花點時間在讀書、寫作上。他的習慣是每天上午讀書,下午到晚上寫作,平均一天要寫2000字。寫小說動筆之前,他一定會詳細地列出提綱,尤其是對其中出現的每個人物的個性都要詳細摹寫。“如果一部小說寫完人物性格都沒有立起來,我覺得就是失敗。”他追求“準確、傳神、有味”的語言,就像余華在《活著》里寫出的那句“月光照在路上,像撒滿了鹽”一樣,他把追求這樣的語言看作一種終身的修煉,每當自己能寫出這樣的語言,他就覺得興奮。
基于過去的閱讀經驗,胡學文的寫作從現實主義出發,但也受到現代派作家的影響。在人物塑造上,他希望能達到《紅樓夢》中描寫王熙鳳那樣“丹唇未啟笑先聞”的鮮活境界,在結構上也會大膽啟用現代派的自創手法。
最新的長篇小說《有生》運用了“傘狀結構”,以喬大梅的人生經歷作為時間軸一樣的傘軸,用其他人的經歷作為“傘骨”交替敘述,讀來頗有新鮮感。
《有生》中,胡學文最喜歡的兩個角色是如花和喜鵲。前者的慢、善良和執拗讓她受盡折磨,寫的時候自己還有一種疼痛感,幾乎是他的夫子自道;而后者身上的狠厲和潑辣讓他羨慕不已,似乎這個角色活出了他和那些“弱且善”的小人物可望而不可及的另一面。
近兩年,胡學文開始重讀之前喜愛的經典小說,如今條件允許,他可以買來馬爾克斯的所有小說,重新按年份細讀。他還喜歡看一些偏重歷史、科普書籍,比如《多重宇宙》《人類簡史》和《世界簡史》,《多重宇宙》中的多維視角讓他著迷不已。他的閱讀“胃口”依然和他的個性一樣龐雜寬容,在溫和外表背后隱藏著一個復雜而多元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