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冬天的雪特別多,一次又一次的覆蓋,最底層的積雪都沒有機會化掉。我原來從沒有過要主動去看父親墓地的想法,因為一直害怕那種氛圍。最近幾年,家鄉因為詩歌變成了詩上莊,活動非常多,我時常回來幫忙,而且也試著書寫文字,把對父親的思念一點點釋放出來,心也開始像雪一樣純凈明朗。
弟弟沒在家,母親陪著我。
我們小心地往前走,走了很遠還沒到。母親驚訝地說,哎呀,走錯路了,多走了三四個壩臺。于是我們重新從上往下,踏著沒人走過的雪,繼續尋找父親的墓地。
我四歲時,家里日子緊巴巴的。母親為省些糧食,不讓我們下床活動。爺爺帶著奶奶還有沒成家的姑姑叔叔去了東北,把我們四口留在家里。爺爺對我父親說,孩子小,別折騰了,就讓我們去折騰吧。爺爺還做了一個決定,把屋子換成了吃的。他說住得好賴無所謂,不能委屈孩子。爺爺走后,我們一家四口就住進了臨時的房子。
這些都是我長大后母親告訴我的。
一直住臨時的房子,咋能活人呢,孩子們逐漸大了。母親每天重復著這樣的話。
蓋,憋著不吭聲的父親終于發了話。
母親瞪大了眼睛,沒錢咋蓋呢,那一磚一瓦不是犟出來的。
第二天,父親就開始從山上往家里扛石頭。磨爛了肩膀,手臂。母親心疼地哭著不讓扛了,說都是她的錯,不再打房子的主意了。那個時候,我正在與弟弟玩跳皮筋,捉迷藏。
后來,我特意問過大伯,他說: “曉娥啊,你爸要不是扛石頭,也不至于早早就沒了,都累得吐血啊,他的病純粹是那年頭兒又累又餓得上的。你爸爸走的時候,是在墳地里打的棺材,軟包抬到那兒的。”
二
我十歲那年,父親病了,在止痛藥再也止不住疼痛時,三姑急得讓三姑父托人想方設法把父親送進承德附屬醫院。住院期間,母親去陪床,我和弟弟留在家里。我和八歲的弟弟像兩只失去翅膀的小鳥,顫栗地在野地里覓食。那是我記憶里最黑暗的秋天,是家里最沒有歡笑的秋天。
板栗已經熟了,自留地里的栗子樹長得高大粗壯,給我們做伴的外公年紀大了,他也不能上樹打栗子。我們只能站在樹下,仰著頭,靜靜地等著板栗一顆顆落下。但是那些板栗好像刻意和我們作對,從早晨等到下午,也沒落下幾顆。就這樣等了一個月,窗臺上的升也沒裝滿。
我學著母親的樣子喂豬。我把水和豬食面放進鍋里,用火一點點熬熟,然后抬到豬圈邊兒上,一勺一勺倒進豬槽里,我總是不小心倒到豬的腦袋上,而且無論喂給它多少食物,還是把它從肥胖喂養得瘦成皮包骨。
我和弟弟努力做著每一件事情,就想在父親回來時給他一個驚喜。
可是,在他回來不久,守候那么久的栗樹做成棺木,成了他的新家。我們緊緊看護著家,卻沒看護住我們的父親。那頭豬也成了給他送行人的飯食。
父親出院那天,下雨了,雨水打濕了他的衣服,順著臉頰往下流,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是騎著三姑借的毛驢回來的,因為父親已經走不動路。到家后,父親就感冒了,病情十分嚴重,他開始向我們囑咐每件事。
一天晚上,我在微弱的燈下寫作業,屋里有些昏暗,父親倚在炕角,聲音孱弱地對我說,曉娥,好好寫字。我說,嗯。那時三年級的我字已經寫得很好了,因為父親經常教我。現在三姑也說,我的字體像父親,好看。他繼續說,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不要改姓,照顧好弟弟。我狠狠地點了點頭,答應著,我們的眼睛對視著,他的眼神里滿是無助。
父親病危了,爺爺從東北趕過來陪著他,三姑含著淚后悔,每天念叨治晚了。
他們不時地把父親放在地上的一塊木板上,鋪上厚厚的褥子,可是他還是說硌得慌,我眼里高大的父親已經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他一說疼,爺爺就去撫摸他的胃,然后像哄小孩兒一樣輕聲地問,是這兒疼嗎?父親皺著眉頭說,是,里面燒得難受。爺爺就用濕毛巾敷。我在旁邊,不停地把毛巾放進水里,那水是溫的,放進去擰干,放進去再擰干。爺爺的眼淚有時和父親的融合在一起,我靜靜地看著。但我只能看著,因為我不懂,我才十歲。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家里響起了喇叭聲,姥姥騎著小毛驢來我家。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毛驢是黑色的,耳朵上有點白。姥姥讓我扶著她,又瘦又小的姥姥,邊走邊哭。我還在想,姥姥怎么哭得這么傷心?后來才知道,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世上最大的痛。可我還是沒有哭,因為我不懂死是個什么概念。父親最終閉上了眼睛,他們把他抬走,我就跟在身邊,快到墓地時,他們不讓我去了,說親人只能送到這里。我沒有反駁,轉身回來,我哪里知道,這是送父親的最后一程。
父親去世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按著他的遺愿,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嫁給了鄰村里父親生前的一位好友。后來聽繼父說,父親早就囑托他,一定要供我讀書。
而父親用生命建成的老屋就永久地閑置下來,慢慢地變得破敗不堪。
從那以后,我有了每年秋天都會收藏一片栗葉的習慣。
三
這么多年來,我是第一次近距離和父親的墓對視。雖然不知父親在這個新家里生活得怎么樣,但是那個我和父親生活了十年的老屋,老屋里發生的每一件事,卻歷歷在目。
老屋是三間黑瓦房,孤獨地立在西山腳下,顯得十分古老和沉寂。黑色瓦礫間已長出茅草。由于年久失修,梁快要折了,用水泥抹的一塊塊石頭露在外面,老式的木格子窗戶也十分破舊。兩側墻根是嵌進水泥里的五角星,還噴了白灰。由于長期沒人居住,屋子成了別人寄存物品的地方。窗臺下面的石頭已坍塌,那是他們從窗子往外抬物品時碰撞造成的。上次,帶著東北回來的姑姑們去看老屋,它即將坍塌的樣子,很像我們的心情,只要輕輕碰一下,就會散落一地。
老屋的院子里有口菜窖,用石頭壘成的,蓋房子的事我不記得,幾年后挖井的場景歷歷在目。那是舅舅們幫忙挖的。記得挖井那天,天都黑了,地面上很多挖出來的土,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干活,我和弟弟在土堆邊玩。
我們搬走后,母親在老屋的四周栽了很多山楂樹,現在已有房檐那么高,那些山楂樹時常撕扯我的記憶。
老屋的門是兩塊普通的木板,藍色的,是父親為了防蟲蛀涂的藍漆,門上的漆痕已經斑駁。在左門板上,父親曾寫過八個大字。
“曉娥,放學了別總是玩,做飯啊。”母親干活臨走時告訴我。父親怕我忘了,就用從學校找來的粉筆,專門在門板上寫上:“曉娥放學回家做飯。”
我每天都按照門板上父親寫的指示去做。記得第一次做棒米飯,燒的柴火是我和弟弟去山上撿的,父親說,誰撿得多,給獎勵。我們就拿著他割來的葛條,到山上把撿到的小柴火捆好,扛回來放在墻角,自己先比比高低,然后就等父親回來獎勵。不過父親每次都是夸我,因為我比弟弟大兩歲,肯定比他撿得多。
灶膛里的火慢慢燒著,我不時地往里添些柴火,棒米飯是原湯的,母親告訴我,用小火一點點把水熬干。我做得非常成功,開心得像一只小鳥,圍著西屋的窗框來回地邊轉邊唱。
四
父親比母親大八歲,村里曾在海南工作的大叔說,父親比他聰明,因為他當年一直讀書,后來留在海南工作。而我父親由于經濟條件不允許,沒有完成學業。好不容易有個招考教師的政策,正在山上干活的父親,聽到爺爺的呼喊,氣喘吁吁地跑進考場,手都沒來得及洗,就去考試,結果差一分落選了,最后只能在村里做了小隊長。當小隊長時,因為他總想法設法為村民的利益著想,所以,藏在大山褶皺里的十幾戶人家都很信服他,他也給自己樹立起威望。
那時,晚上經常開會,商量村里的大事,而我就是曾經的哨手。白天哨子躺在后窗臺的角落里,我像個戰士一樣守護著它,晚上召開全村會議時,我就用它替父親發號施令。通常是在每家都吃完晚飯后,父親對我說,今晚開會。我拿起哨子,到院子里吹,當“咻”的聲音滑過夜空,我就像個小英雄,隨后喊一句,“開會了”,每家的代表就聚集在我家,我幫忙拿凳子。凳子很少,更多的人坐到炕上,有的人還坐進炕里,我會像個大人一樣在父親身邊安靜地聽著。我從沒想過這樣的日子會改變。
我家曾養過牛。父親把棒秸稈扛回來,我和弟弟就幫著喂牛,看它們咀嚼的樣子。父親說,牛會反芻,吃進嘴里的食物,經過一段時間以后,再將半消化的食物從胃里返回嘴里,再次咀嚼。從那時起,我們知道了什么是反芻。
有一頭牛生病了,實在不能醫治,父親不得不找人把它殺了。牛眼里含淚,父親眼里也含淚。殺牛時,父親躲得遠遠的,牛叫最后一聲,他的眼淚還是流了下來。那是我們吃的最好的一頓飯,我和弟弟吃得開心、滿足。剩下的牛肉都被母親切成小塊,放到房頂上晾成了牛肉干。餓了時,我和弟弟就去取著吃,取不到,就用木棍挑,實在取不到時,就開始央求父親,父親的個子高,一下子能取下來很多。我現在依稀記得牛肉干的味道,以及多少孩子羨慕的眼神。
我第一次賺錢也是和父親學的。那時,他有空就去山上割荊條。春天,漫山遍野都是淡紫色的荊條花,小小的花瓣。我和弟弟看到好大一片,我們就守候著,還用鼻子湊上去聞聞有沒有香味。一到秋天,山上的荊條密密匝匝的,小荊條隱藏在大荊條中間,我們力氣小,只能割小點兒的荊條。
可是,太小的荊條別人不愿意買。回家后我央求父親,用他割的大荊條把我的小荊條包在里面,那樣好看,還可以多賣錢。父親用不耐煩的聲音兇了我,他說有時間他去賣。可是小孩子總有一種虛榮心,我站在父親身邊哭,他看我哭得委屈,就起來幫我捆好,然后,我扛著去賣。需要走五六里路,那捆荊條有五六斤,我走一會兒就得歇一會兒,到那兒后,收荊條的叔叔直夸我。回來的路上,我邊跑邊跳,心里盤算著,要買本子和橡皮,還要買兩塊糖,剩下的自己攢著。
今年春天回老家,看到崖壁上盛開的荊條花,它們立于荊條之上,審視著我的來歷。紫色小花,覆蓋了曾經生活的拮據。
五
我把墓門旁邊的雪往邊上掃了掃,給父親倒了點酒,父親生平喜歡喝酒。
母親說,她真的不想失去老屋,那是她和父親之間唯一的念想了,說著說著就開始哭。她還說,現在日子這么好,家里蓋了樓房,如果你父親活著多好。我不會大聲哭,只在那里默默地流淚。我又給父親倒了點酒,用手摸了摸菜是不是涼了。父親不能吃涼的,他的胃不好。
(吳曉娥,河北興隆詩上莊人。有作品散見于《詩刊》《承德日報》。)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