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們的妊娠

老姨父曾經讓我看他的家譜。一張很舊的宣紙，皮膚一樣又軟又黃，貼在陽臺一角，上面是細毛筆字，清秀且清楚，一串李姓的名字，妻子的姓氏們是一旁的蠅頭注腳。一條沒有枝蔓的細細的豎線，好像妊娠線，或者剖腹的傷痕：女兒們從肉里被掏了出去。

那張家譜，宛如一切家譜一樣，割掉了女人。但它并沒有讓我厭惡。因為那天下午老姨父悄悄領我來看，帶著靦腆和密謀的喜悅，就像他每次在正餐之前先塞給我什么吃的，或者帶我和妹妹去哪個很少有人發現的湖邊玩。那張家譜被小心地貼在陽臺角落，前面有一個小香爐，老姨父小聲而親密地給我介紹他的父親，祖父，講他們如何記錄譜系;他的姐妹不在上面，我的老姨是那個很小的“蔡氏”，他只有我的小姨一個孩子，因此接下去的家譜就不再寫了。

老姨父并沒有深思這張家譜掏去了女人，并且我——他的外孫女也是一個女人。他的神情像小男孩一樣，依戀逝去的祖父。我是一個能夠聽他分享令他信任的人，一個他親密的小輩，他希望把他和他的先祖講給我聽。他說他知道這是舊東西，但是有空時看一看也挺好的。我的心中有一種柔軟的感覺，因為老姨父的親近，因為這根家譜，殘忍地砍掉旁枝，留下軟弱溫情的一條，筆跡清秀而淡，男人們相互生育的一道妊娠疤，不屬于我，曾經欺騙了我，但是那些痛苦、善意、生長和凋亡卻都是真實的。

在那天下午的陽光里，我恍然大悟了女孩何以成為妻子、母親。被家譜割掉的女人就在過去和現在的午后陽光里，她們看不見自己的名字，但是男人們讓她們坐在膝頭，親密地給她們講述祖先。于是女孩們用母親、女兒、妻子的身份來平衡柔軟與殘酷，用她們活著時的愛來寬恕，把自己編織進去。我還發現了男人對生育的渴求，他們沒有女人的子宮，卻創造了自己妊娠的文化：一條家譜的淺淺妊娠線，夏娃是亞當的骨中骨肉中肉。

這是父親的妊娠，文化的妊娠。男孩和女孩都從其中出生。女孩從父親的子宮里爬出來，那些被愛的小女孩，有文化的小女孩，受教育的小女孩，父親身邊的不同于女人的女孩，一半是妻子們，一半是父親的骨肉：一個個半女半男的小怪物。父親的子宮多么強壯，我攀附過那些粗壯的血管，黑暗的地層肥沃深厚，男人的胃酸把我澆成性別模糊的樣子，性別模糊的小女孩，只要不看自己的肉體，就擁有享用文化的自由。我曾經認為男人的歷史是我的歷史，男人的故事是我的故事，遺傳自男人的情感纏繞著我的情感，讓面對媽媽的我同時是女兒、兒子和丈夫。

十二歲時在出租車上，媽媽蒼白而清晰的大腿讓我無端憤怒：“為什么穿裙子？為什么穿這么短的裙子？”兒子一樣陰郁而暴力的保護欲使我精神緊繃，模擬父親的監視與嫉妒，我作為女兒的占有欲混亂不堪;根源于對紛爭與屈辱的恐懼，我偷來了男人的眼和手，裝作它們屬于我、保護我。我母親的肉體在最初打破了父親的妊娠，和我相同的肉體提醒著我，觸動了禁忌：這是我年少時怨恨的原因。一種多么殘酷的自我傷害的感情。

父親們的子宮給過我庇護嗎？我不能否認。下午陽光一般的愛比怒火更輕松，卻那么脆弱，布滿陰影。但我不恨那些妊娠的男人，那些不安的創造，滿懷依戀的男孩……我也曾經想象自己坐在某個男性先祖的膝頭，或者和他們對話，把他們的榮譽并入自己的光輝。那些抹去女人的男人們也一樣地生活著，如同非女非男的年少的我那樣，無知地生長，驕傲地生長，疼痛地生長，男孩們沒理由背離它。所以這些愛依然是纏綿的事情，宗族情懷與歷史情懷飛揚在我身邊，在考試里，在文章中，一篇一篇深情的文本，不是以老姨父那樣靦腆的方式。我怎么看待它們？我理解那些男孩，依戀父親們的子宮的男孩，閱讀題中驕傲而柔軟的男人，為了那一條妊娠線流淚和揮舞拳頭。但我拒絕參與，因為我不愿成為母親，妻子，女兒，半女半男的小怪物，一條橡皮糖，一個復制品……生下我的是母親的子宮，那里亞當是夏娃的骨中骨肉中肉。在母親的妊娠里，在強壯有力卻被文化模糊了的真實的妊娠，我將雙手攥緊血和肉說話，直至找到我自己的語言。

（湯天然，女，石家莊二中學生，石家莊市作家協會會員。發表作品60余篇。獲2018年第二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2019年第二十屆世界華人學生作文大賽一等獎，第十七屆“葉圣陶”杯全國中學生新作文大賽決賽一等獎。出版個人作品集《貓眼》。）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