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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聲驢叫

2021-03-18 03:28:01張敦
廣西文學 2021年3期

我鉆進車里,來回倒上兩把,讓車頭對準大門口。王莉拉著女兒坐進來。父母站在車邊,透過玻璃往里看,跟孫女說話。我把玻璃降下,讓小家伙聽見爺爺奶奶的話,可她像什么也聽不見,木然望著前方,就和她媽媽一樣。

大年初三,年還沒有過完,可我們要離開這里。我的妻子王莉,是城里人,獨生女,也有父母需要孝敬。實際上,王莉并非恪守凡俗禮節之人,甚至對傳統觀念持保留意見,在她看來,要不要早日回城給自己的父母拜年,并不重要。真正促使我們離開的,是我家“不夠宜居”的生活環境。

首先是室溫問題。雖有暖氣,白天拼命燒,很燙,可到晚上,父親封上爐子,溫度就迅速下降,必須蓋兩床大被,壓得人難以翻身。寒冬之夜,屋里冷一些,我覺得很正常,略帶自豪地告訴王莉,小時候,一進臘月,水缸搬進堂屋,可每天早晨仍會結冰,如果放在屋外,不但結冰,而且缸壁也會凍裂。那時母親要做早飯,得先砸冰取水??簧系谋蛔硬恢w過幾輩人,又厚又沉,兩床大被中間還夾著棉襖棉褲。人埋在被窩里,對著房梁張張嘴,呼出乳白的哈氣。起床時,使勁推開被子,渾身起一層雞皮疙瘩。這是我的童年,王莉的童年則截然不同。她從出生到現在,都是在暖氣的呵護下度過冬天的。外面天寒地凍,室內溫暖如春,如此溫差決定了她對生活的基本要求。我家低迷的室溫讓她度日如年,而我們恰恰是來過年的。

還有上廁所的問題。臘月二十九,王莉蒞臨我家,按其排泄規律,大年三十那天該有次大便,但并沒有,到了大年初一,仍是沒有。其實,不光過年,五一和國慶假期,只要來我家住,她都是如此。王莉悲壯地憋著,等待返程的日子。三天后,她終于回到家,一頭扎進衛生間,坐在久違的馬桶上。我的老家沒有馬桶,只有茅坑。王莉厭惡茅坑,在那上面,只能勉強完成小便。我告訴她,少年時,本人在茅坑上有過一次書法啟蒙——當時我蹲在大姨家的茅坑上拉屎,低頭看見一張報紙,上面寫著一個毛筆字,那字寫得蒼勁有力,煞是漂亮。我知道表哥正練習寫大字,這定是他的杰作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體會到書法之美,深深陶醉其中,根本沒在意那張紙也是屎堆的一部分。從那天起,我愛上書法,并興致勃勃地練了一陣。

吃飯也是個問題。大年三十的下午,父母包餃子,我也參與其中。年夜飯的主打就是餃子。大年初一,三餐仍是餃子。要吃豐富的菜品,只能等到初三。到那天,眾多表哥表弟登門拜年,喝茶剝花生,大聲大氣地聊鄉村趣事。十一點左右,開始準備午宴,放在冰冷的偏房里的蒜薹、芹菜、西紅柿、黃瓜之類的蔬菜終于被拿出來,用簡單的方式炒上一炒。菜上桌后,男人坐下喝酒,女人得表現得賢惠,在廚房磨蹭會兒,最后入座。表哥表弟們的孩子有六七個,吃起菜來你爭我搶,像是掃蕩。面對這陣勢,王莉一聲不吭,傻愣著,似乎隨時會離席而去。

今天初三,王莉要求早點回去,態度異常堅決。她向公婆說吃完早飯就走。我父母雖面露失望之色,可仍大度地答應下來。在我家,王莉難得說句話,這次主動找公婆說話,讓二老受寵若驚。當然,面對二老,王莉沒有說什么“不夠宜居”之類的話。這樣的話她只對我說。

離開村子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自家的胡同到前街,一直向北,頂頭是一條東西方向的鄉道,再向東,駛入寬闊的省道。那天的意外發生在前街與鄉道的交口處,也就是離村子不遠的地方。我正準備向東轉彎,突然竄出一個人,擋在車前。我本能地喊了聲,“操!”一腳急剎。“嘭嘭”兩聲,王莉和女兒撞在前排椅背上,同時發出抱怨的呼喊——

“你!”

“爸爸!”

前面站著一位老太太,有點眼熟。她那干癟的臉上,有一雙大眼睛,或者說,正是臉的瘦襯托出眼睛的大,再加上天生上翹的濃眉,給人一種怒目圓睜的感覺。她遲疑片刻,雙臂張開,趴在前機蓋上,像遭到致命的撞擊。

我能確定,車沒碰到她,但仍被驚出一陣冷汗。她努力地抬起頭,與我對視。我探起身,幾乎頂住擋風玻璃。距離拉近,終于將她的臉與一個名字聯系起來。張換。她就是張換。若論輩分,我該喊她姨。她曾是被我母親認可的要好的伙伴之一,當年她們同學習、同勞動——當然學習時間很少,大部分時間都在勞動。算起來,我有二十年沒見過她了。看樣子,她的衰老速度是驚人的,二十年的時間竟有三十年的成績。

“你們村里還有碰瓷的?”王莉說。

“這人我認識,沒事?!?/p>

我開門下車,想與張換攀攀親戚,若她真是干上了碰瓷的行當,應當可以放我一馬。沒想到,我剛剛來到車外,張換迅速起身,轉到車的另一側,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我聽見車內發出一陣驚呼,女兒直接被嚇哭了。我連忙返回車內。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張換已將身上濃郁的味道釋放出來,這味道讓我女兒停止哭泣,緊緊捂住嘴巴。王莉捏著鼻子,向我使眼色,那意思應該是鼓勵我將張換一腳踹下車去。可面對長輩,我怎能如此魯莽?

“姨,你還認識我嗎?我是東子??!”

在村里,我的乳名更被人熟知,張換肯定也知道。她卻不看我,像個司機那樣目視前方。

“知道你是東子,我是你姨,抱過你,你還尿過我一身。你在石家莊對不對?你拉我去石家莊?!?/p>

“你去石家莊干什么?”

“回家,我家在石家莊的石銅路上,河北女子監獄,你知道吧?快開車?!?/p>

我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老太太的腦子出了問題。多年前,她絕對不是這樣,智商水平與我母親旗鼓相當。她倆一旦相遇,無論是在田野中,還是在集市上,總能聊上半天。至于她們聊的內容,我在一旁聽過,無非是零零碎碎的家庭矛盾。她們會給對方出主意,就算想不出主意,也能寬慰一番。

王莉急了。我啰唆的廢話,再加上刺鼻的味道,促使她開門下車,并把車門摔得驚天動地。為向王莉解釋,我也鉆到車外。失去父母的女兒失聲大喊,王莉狠狠地瞪我一眼,打開車門,把女兒撈出來,放在路旁。

若非有此意外,恐怕王莉并無機會仔細打量我老家的田野?;璩恋奶炜障?,麥地一片殘綠,雖是寒冬,雪仍未下,今年是不是個豐收的年景,還沒什么兆頭。霧靄中有幾個墳堆,墳間有棵小松樹,似乎是個沉默的守靈人。

王莉一言不發,她生氣時,就是這德行,憋著一口氣,好像隨時會哇哇大叫,又好像會一直憋下去,直到抑郁而死。面對生我養我的土地,本人要假裝胸懷寬廣,安慰不夠理智的妻子。

“你先別急,聽我說,這人我認識,跟咱娘挺熟的?!?/p>

王莉回頭看汽車,“你管我干嗎,趕緊把她弄出來!”

我也回頭,車內的張換正看著我們,她甩了甩頭,似乎是催促我趕緊開路。我只好又坐進車內,再次委婉地請她下車,她仍不下,還是堅持要隨我們前往石家莊。我能怎么辦?粗暴地拉她下車?好像也只能這么干了!我下車,轉到副駕駛的車門前。王莉拉著孩子走遠幾步,目光充滿鼓勵,“快動手吧,把她弄下來,咱們好走?!?/p>

令她們遺憾的是,我僵在車門前,遲遲沒有動手。因為張換的大眼睛直盯著我,讓我想起了她從前的事。

我在王莉旁邊蹲下,和女兒一般高。為化解剛才徒勞無功的尷尬,我逗女兒,摸她的小臉蛋。經過短短三日的鄉村生活,她的臉蛋泛著一種粗糙的紅暈。我家有個大院子,女兒喜歡那種推開屋門就身在室外的感覺,不斷開門出去,撒歡般跑上一圈,再被王莉拖回房間。女兒是在五樓長大的,推開家門是樓道,往下走,踩過上百級臺階,再推開一道門,才能到達她喜歡的戶外。此刻,面對廣闊的天地,女兒興奮得不知所措,要不是王莉拽著,早就到麥地里瘋跑了。

王莉拍我的腦袋,再指指汽車,示意我事情還沒搞定。

“硬拉她下來,不合適。”我說。

“你覺得不合適,那我來,我又不認識她?!?/p>

王莉把女兒交給我,讓我拽著。她拉開車門,望著里面,卻也是遲遲不肯動手。她是個連架都不會吵的人,更別說與別人拉拉扯扯了。我們夫妻之間從不吵架,有矛盾后沉默相對,以冷戰的方式僵持幾天,慢慢恢復正常。此刻,從我的角度看不到張換,只看到王莉面對著打開的車門。突然車內伸出一只手,王莉的手腕被緊緊抓住,她嚇得哇哇大叫。想不到沉悶的她也能發出如此刺耳的聲音。我跑過去,拉住張換的胳膊,讓她把手松開。她嘿嘿一笑,手突然松開。王莉后退數步,我急忙跑過去,一把沒拉住,她站立不穩,坐在地上。

在麥地的邊緣,王莉坐著,她眼里有淚,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和侮辱。我想拉她起來,她并不理會,撇開我的支援,倔強地站起來。她拍打屁股上的土。我想告訴她,這土并不臟,因為有麥子,能長出麥子的土地是不臟的。可說了又能怎樣呢?土畢竟是土,什么樣的土都不能沾到屁股上。

“孩子呢?”王莉問。

我扭頭看,女兒不見了,繞車轉一圈,沒有,隔著玻璃看張換,還好,她懷里是空的。我喊女兒的名字。其實喊也沒用,她的秉性跟她媽如出一轍,從不輕易答言?!霸谀沁吥?!”王莉指著西邊喊。女兒正在麥地里奔跑,紅色羽絨服,像一團快速移動的火球。王莉追過去,我緊隨其后。

女兒跑到那幾個墳頭前。昨天,也就是大年初二,剛有人上過墳,全年最隆重的一次,現場留下一片煙花爆竹的殘骸。不知女兒為什么要往這邊跑,大概被媽媽的叫聲嚇到了吧。一跑起來,放眼四周,墳頭是大地上少有的凸起,很容易被當成目標。女兒看我們追來,開心地笑,以為爸爸媽媽要和她玩一個有趣的游戲。她繞著墳跑,我和王莉繞著墳追。追了兩圈后,我倆分散開,王莉轉身往回跑,一下把女兒抱住。小家伙一陣撲騰。

“你知道這墳里有什么嗎?”王莉問女兒。

“有什么?”

“死人?!?/p>

王莉大概想嚇住女兒,給她留下童年陰影,讓她一輩子不再往墳地里跑??墒桥畠翰恢浪廊耸强膳碌?,她還在笑,并企圖掙脫束縛,繼續玩追逐的游戲。王莉眼看招架不住,我連忙接過女兒,把她舉過頭頂,放在我的脖子上。對于這個位置,女兒很滿意,興奮地拍我的頭。

“為什么墳前沒有墓碑?”王莉問。

我看一眼那些墳,一共有四座,全部沒有墓碑,共享一棵小松樹。

“在我們這里,墓碑是墳地里的奢侈品。人如荒草,死掉一茬,又生一茬,生死幾十年,基本一個樣,都窮得要命,爹窮娘窮,子孫也窮,代代相傳。人一死,有口棺材有座墳就不錯了,都不會舍得立一塊碑。這完全是經濟方面的原因。”

從王莉的點頭來看,她同意我的說法。我曾見識過王莉奶奶的墓地,在一座巨大的墓園中,成千上萬的墳墓整齊排列,個個都有墓碑。城鄉的差距在墳地中的表現最為明顯。

“那人是誰?”王莉問。

“你真想知道嗎?”我反問。

“不想,只是個瘋子。我們該怎么辦?”

我先把女兒放下來,兩手一攤,表示沒轍。她真的生氣了,仰望著天空。我看著村子的方向,盼著來輛車,下來倆人,替我解決眼下這問題?,F在是上午八點,沒人這么早出門。去親戚家拜年,大多在十點以后出門,好趕上中午飯。再加上初一和初二又是熬夜又是早起,人們都在補覺。都怪王莉急著走,不聽我的,我說中午吃完飯再走吧,她說不行,吃了早飯就走。至少得到十點,才會有人來。我把這一情況告訴王莉,并問她要不要走回家搬兵,把我母親請到此地。如果我母親讓張換下車,張換肯定會乖乖下來。

王莉搖頭??磥?,她寧愿繼續站在這野外的寒風中,也不愿再見我爹娘一面。好吧,我不再堅持??蛇@天氣真挺冷的,女兒臉蛋凍得更紅,鼻涕流了出來。我建議去車上坐。王莉嫌車里有味兒,拒絕再進入車內。我只好抱著女兒鉆進車里。味兒肯定是有的,還挺濃,可對孩子來說,總比凍著強。我抱著女兒,坐在后排。王莉隔著玻璃,怒目而視。張換轉過頭,“嗨,你幾歲啦?”她竟然企圖與我的女兒交流。

車門被突然拉開,王莉坐進來,護住女兒。張換說:“看你們這一家子?!?/p>

“姨,我們得回家?!?/p>

“一塊兒回??!”

“別開玩笑?!?/p>

“沒跟你開玩笑,你送我到河北女子監獄。”

對于這座監獄,我是知道的,離住處不遠。前幾年,每路過那地方,我的心會動一動,因為知道張換在里面。每次回老家,與母親聊天,她總會說起張換。“你說,她那么老實一個人,還挺精的,怎么會殺人呢?她不能不知道殺人是犯法的?!蹦赣H說起這個,是很來勁的,如果我不找借口走開,她會一直說下去,直到鍋里冒出煳味。說來說去,她的主題只有一個,那就是張換殺人是情有可原的,對于像張換丈夫那樣的壞男人,應該斬盡殺絕。至于人家是如何壞的,我母親又是一大段的說辭,聽來聽去,也沒什么稀奇,無非是男人們共有的毛病,吃喝抽賭,再加上打人。

我貼在王莉耳邊,把張換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她大吃一驚,想要打開車門走掉,被我一把拉住。她低聲說,“一個殺人犯,太危險?!?/p>

“她都老了?!?/p>

“老了也是殺人犯!”

張換突然加入我們的對話,“我已經坐過牢了,坐牢就是還債,我還清了?!?/p>

她到底是不是個瘋子,我突然無法判斷了。她剛剛說的話邏輯清晰,鏗鏘有力,帶著哭腔,同時又很克制,沒讓自己哭出來,情緒拿捏得當。要知道,瘋子在感情克制方面的能力幾乎為零。

車里的氣氛壓抑得令人難捱。突然,王莉發出尖叫,這叫聲比上一次更為凄厲。女兒捂住耳朵,并放聲大哭,可她的哭聲完全比不過媽媽的尖叫聲,只能算是恰到好處的烘托。我盯著王莉的嘴,覺得她才是個瘋子,真想把車門儲物槽內的抹布塞進去。萬萬沒想到的是,張換打開車門,走了。難道是王莉的尖叫起了作用?這真是意外的收獲。如果她知道這樣叫上一會兒張換就能下車,那么她早就叫了。她催促我趕緊行動,先把車門落鎖,從外面無法打開,再爬到駕駛位上,轟起馬達。張換站在車窗外,揮著手。我們把她留在原地,駛向平坦的鄉道。我盯著后視鏡,王莉和女兒轉頭看,張換越來越小,慢慢不見了,可她那雙大眼睛,好像還在車窗外瞪著。

我和王莉認識十五年了,本是大學同學,但上學時并沒有搞上。我是個很一般的人,沒有女生喜歡,包括王莉。畢業之后,我找不到好工作,只能去當快遞員。入職后的第三天,我發現一個包裹上寫著王莉的名字,心想大概是重名吧,畢竟叫王莉的挺多的。再看電話號碼,與我手機里存的那個王莉的電話號碼一模一樣??磥?,收件人正是我的同學王莉。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女人都熱愛網上購物,時常會收到包裹。畢業后,我和王莉生活在一個城市里,互相知曉,卻從未聯系過。這是王莉的城市,她的小學、中學和大學,都是在此完成的。看王莉的收貨地址,是一處高級寫字樓。這寫字樓里有一家公司,我去面試過,沒被錄用。所以,王莉的地址讓我有一種挫敗感,前兩天也往那座寫字樓里送過快遞,并沒有這種感覺。這樓的名字,再加上同學的名字,挫敗感就油然而生了。我不想去送,可又不得不去送。這是我的工作。

起先王莉沒認出我來,因為經過幾年所謂的摸爬滾打,我變得傻大黑粗,徹底背叛了大學時的瘦小枯干。她也有所變化,胖了不少。她原本長得平淡無奇,如果化妝的話,還算好看。胖了后,再化妝,效果就沒那么理想了。她在我眼皮底下簽字,我想開口,喊她的名字,然后提醒她,我是你的同學張東。但我什么也沒有說,等她把字簽完,撕下單子,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后來我又給她送過幾次快遞,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你是不是張東?”我點頭。她說:“哎呀,老同學,你變化太大了!”我說:“你也是啊,王莉。”她說:“胖了,胖得你都認不出我來了?!碑斕焱砩?,我們一起去吃飯,吃完飯在馬路上走,她突然抱住我的胳膊哭起來。我說:“王莉,你怎么了?”她說:“沒事,就是想哭?!彼难蹨I流個不停,直到我吻上去——于是我們鬼使神差地搞上了。

以我的條件,能娶到王莉這樣的女孩,總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我有時也感覺像是在做夢?;楹蟛排宄@好像與王莉經歷過一次失敗的戀愛有關。我無法想象那是一場多么轟轟烈烈的戀愛,以至于迫使王莉降低了擇偶標準。她好像還為那個男的自殺過。關于這些事,我沒問過她。那樣的問題超出了我們的交流范圍。她曾無意中說,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我假裝不在意,放過了這句話。難道真的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王莉把我當成替代品,或者報復對方的工具?起先我想,是這樣又如何,占便宜的不還是我嗎?

結婚之后,王莉認為我繼續送快遞的話,有失體面。我不這么認為,但爭辯不過。她建議我跟她一樣做白領,于是我抽空去兩家公司面試,都沒成,泄了氣,說去他媽的吧。無奈之下,她找父母要了十萬塊錢,自己又拿出六萬塊,買了輛車,讓我做出租車司機。在她看來,開出租車是比送快遞體面些的,差距就在于,一個開汽車,一個騎電動車。那時手機打車軟件剛剛興起,我是第一批開私家車跑出租的司機。

相比開出租車,我更喜歡開長途貨運的大卡車,因為卡車司機不用每天都回家,跑一趟活兒,要花幾天的時間,吃住都在車上,有種浪跡天涯的感覺。我不想每天都回家,但必須得回,誰都需要睡覺休息。與自身的作息規律相比,王莉反而構不成我每日回家的理由。她對我是冷淡的,我也熱情不起來。一開始我覺得這是個問題,后來有了女兒,這個問題就被掩蓋了。

我們開出租的有個微信群,等活兒時在里面閑聊,男的多,女的少,只要女的一發言,會有七八個男的搶著接話,言語中不免有調戲的意思。我是很少說話的。一天,有個網名叫玫瑰花蕾的女司機在群里求助——喝醉酒的男乘客找麻煩,死活不下車,誰在附近,來幫一把。我剛好離那不遠,開過去,一把將那個醉漢從車里拉出來。于是她請我去吃肯德基。她并不是個愛說話的女人,我也有點靦腆,氣氛略微尷尬,卻又感覺恰到好處。她非常瘦,化著淡妝,沒有遮住眼角的雀斑,有滄桑感,像我母親二十多年前的樣子。從那天起,我們每天中午聚一起吃飯,即使離得再遠,也要空車跑過去會合。話漸漸多起來,她說她的事,我說我的事。她說一開始就對我印象不錯,因為我從不在群里說那些不三不四的話。她還說她老公是個混蛋,在飯館做廚師,跟前臺服務員好上了。她正攢錢,攢夠錢就走,開車去南方生活,來個不告而別。

“不需要先離婚嗎?”我問。

“不需要,人一走,婚自然就離了?!?/p>

聊到婚姻問題的第二天,我們把車開到商場的地下車庫。我鉆進她的車里,緊緊抱住了她。

我干了兩年出租后,掙下十多萬塊錢,給王莉買了輛車。讓她開車上下班,我心里還好過些。與此同時,玫瑰花蕾的錢終于攢夠了。圣誕節那天,她要走,我送她到高速口。她突然說:“你跟我走吧?!蔽倚睦镆粺幔f:“好啊?!庇谑?,我們兩輛車開上高速公路。她在前面開,我盯著她的車,眼前一陣陣模糊,趕緊通知她,到服務區休息一下。在服務區上了個廁所后,我對她說:“你先走吧,我處理完事情,就去找你?!?/p>

“處理什么事?”

“離婚,孩子?!?/p>

“你一回去,就不會找我了?!?/p>

“會的。”

“不會的。”

她坐回車里,一個人開走了。我在原地抽了根煙,然后到前面的出口下了高速?;氐郊液螅蚁胂蛲趵蛱犭x婚的事,幾次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我給玫瑰花蕾發的微信她一條沒回。一周之后,我給她電話,卻打不通。這時我才意識到,她已經把我拉黑了。

從鄉道轉入省道,路變得寬闊,依然沒別的車,我卻有種擁堵的感覺??赡荛_到高速公路上,會好一些。經過一個小鎮,街上空無一人。我把車停在街邊,跑下去,蹲著干嘔了幾下,想把那種不快吐出來,可吐出來的,只有清晨吃下的餃子。車窗落下,王莉皺著眉說:“你真惡心,要吐就離遠點吐?!蔽也敛磷欤酒饋?,并沒有感覺好受一些,但我還是得回到駕駛位上,繼續開車。女兒笑著學她媽說話:“爸爸,你真惡心?!?/p>

我把車掉頭,往回開。王莉大喊:“你回去干什么?”

“不如接上她吧。”

“接那個殺人犯?”

“她叫張換,現在是個老太太,挺可憐的?!?/p>

“你停下!”

“我不停?!?/p>

“你不停我就跳下去!”

鑒于王莉的性格,我不得不相信她的話,關鍵是她身邊有個女兒,她跳下車的同時,女兒沒準也會跟著下去,讓孩子受傷總是不好的。我一腳踩死剎車,后面的母女二人再次撞到座椅靠背上。

“你!”

“爸爸!”

“離婚吧!”

車內安靜片刻。女兒意識到自己學了一個新詞,開始念叨:“離婚、離婚?!彼盍藘杀椋缓髥栁覀冞@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的媽媽笑了,同時朝我的肩膀輕輕捶了一拳。我作為爸爸,也笑了,笑得氣喘吁吁,腹內翻滾,趕緊停在路邊,跑下車,又吐了兩口。我回到車上,繼續往前開。王莉沉默不語,這才是真實的她,剛才她一定是瘋了,竟有討好我的意思。

“你怎么不說話了,王莉,孩子歸你,行嗎?”

“那個瘋女人叫什么?”

“叫張換,給你說過多少次了?交換的換,不是袁崇煥的煥?!?/p>

“這名字與農村中常見的‘招娣之類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當爹的為下一胎討個口彩。不過,‘換這個字顯得更加堅決,有點不惜一切代價的意思。”

“我給你生了閨女,你是不是不高興?”

“沒有不高興。后來張換有了個弟弟,據說他爹高興得瘋了,一邊轉圈,一邊學驢叫。”

“我想聽驢叫?!迸畠赫f。

“爸爸現在心情不太好,學不了驢叫。”

“你肯定是不高興的,如果是兒子,當時你就像驢那樣叫起來了?!蓖趵蛘f。

“我?在醫院里,像驢那樣叫?我寧愿學狗叫。”

“你小時候有那種暗示,要學也會學驢叫,而不是學狗叫。”

驢的叫聲嘹亮而蒼涼,在所有動物的叫聲中,顯得最有搖滾味道。尤其是公驢,叫得更為澎湃有力,叫聲中,胯下的鞭慢慢脹大,叫到高潮,那鞭腫得像第五條腿。

我把車停在路邊,像驢那樣叫起來:“嗯——啊——嗯——啊——”我的頭砸在方向盤上,車子鳴笛。叫著叫著,我的眼淚就流出來了。開始時,女兒笑了兩聲。隨著我叫得越來越投入,她再也笑不出來。王莉沒笑,也沒哭。

“好了,我學了驢叫,你們滿意了吧?”

“她殺了誰?她爹嗎?”

“她丈夫,叫王鐵,那會兒不是給你說過嗎?”

“你說過嗎?我怎么沒聽見?就算你說過吧,但這重要嗎?她是怎么殺的?”

“你怎么不問為什么殺?”

“這還用問嗎?一個女人要殺一個男人,肯定是因為男人對女人不夠好?!?/p>

“說得對,王鐵確實對張換不夠好,經常打她,一打就往死里打。后來張換給了王鐵一刀。當時王鐵正在睡覺,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做了刀下之鬼。從法律上講,張換犯下殺人罪,可她平常挨打也是事實,我娘寫了材料,走街串巷,找一百多人按下手印,送到法庭上,所以張換才沒判死刑,判了無期,后來獲得減刑?!?/p>

“那她現在為什么要回到監獄里去?”

“這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問她?!?/p>

我們不再交談。車還在往回開。在剛才掉頭的那一瞬間,我的內心是激動的。如果所有的東西都能掉頭就好了。就像電腦格式化,重裝系統。而更妥帖的比喻,和車窗外的農業社會有關——拖拉機掛著鐵犁開進田地,毀掉所有的莊稼,再把泥土翻耕一遍,然后什么也不種,就那么荒著。

回到村外停車的地方,我們卻找不到張換。麥地中間夾著一條空蕩蕩的路。幾十米外還是那幾座墳,墳間沒有人,只有一棵小松樹。我走下車,四下望了望,還是看不見她。會不會是上了別人的車?或者在目送我們走遠之后,就走回家吃飯了?事實是,她消失了,我掉頭回來的舉動徒勞無功,成了笑話,無法給王莉一個交代。于是我決定進村,去她家。

看我徑直往村里開,王莉終于急了,“你要是真的開回家,咱們就真離婚。”女兒問:“離婚,什么是離婚?”

“那就這么說定了。”我轟大油門,打算一頭扎進村子。我從后視鏡看王莉的臉,她正看著車窗外,表情麻木。她應該又看到了那幾座墳,自言自語地說:“應該有墓碑的?!边@真是一句矯情的話,我可不想表示贊同。今天的王莉也有點怪,比平常話多。

我的車離村子越來越近。王莉在后座發出悠長的嘆息。女兒問:“爸爸,咱們怎么又回來了?”我剛要回答,突然看見前街上開出一輛車。那感覺就像守靈時看見尸體動了一下。我猶如受到驚嚇,倒吸一口涼氣,踩下剎車,調轉車頭,逃跑一般,向北沖去。車里爆發出王莉的冷笑。女兒也被我慌張的樣子逗樂了。我不斷加速前進,一口氣開上高速公路。

車駛進服務區,我想上個廁所。王莉和女兒歪在后座上,睡得很香。有沒有必要把他們叫醒呢?我實在摸不準她們到底需不需要撒尿。過年這幾天,高速免費,車挺多的,服務區里呈現出繁忙的景象。好容易找到一個車位,我停進去,從車里鉆出來。我沒有把王莉叫醒,至于關車門的聲音有沒有把她驚醒,我就不知道了。離廁所大概有百米遠,我把車鎖好,向那邊走去。

上過廁所,我有點輕松,回到車里,發現王莉醒著,女兒還在睡。我問她要不要去方便一下,她搖頭,看著窗外。既然不去,那就接著走吧。我又把車開回高速。

車窗外哪有什么節日的氣氛,滿是冬日的蕭瑟。一走神,我腳下松了,車速慢下來。后面傳來聲音:“對,開慢點,挺好的?!蔽肄D頭瞟一眼王莉,她正看手機。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p>

“什么秘密?”

“你真想聽嗎?”

“玫瑰花蕾的事嗎?”

我的眼前一陣發黑。車突然不走直線,是我的手在發抖的后果,憑借老司機豐富的駕駛經驗,我拼命穩住方向盤,這才沒撞上路邊的護欄。

我原本想說的秘密是關于張換的,在她殺夫的前一天,曾來我家找我母親,倆人坐在床邊說了半天話。我在外屋,聽得很清楚。張換說:“真想一刀殺了他?!蹦赣H說:“你殺了他不用償命?”她們一陣沉默,然后傳出的是張換的哭泣聲。

事到如今,我好像再沒機會把這個秘密說給王莉聽了。離服務區還有二十公里。我必須凝神靜氣,平平安安地開到那里。這是一個成熟男人應該做到的事。千萬不能再像個毛頭小子一樣,胸無半點城府,沉不住氣,手腳慌亂,讓麻煩越來越大。我不斷評估自己此刻的精神狀態,還好,眼睛能看清路面,手腳也穩定下來了,只是耳鳴得厲害,頭皮也一陣陣發麻。能堅持到下一個服務區,就不錯了。如果不停,一直開到家,有點冒險,何況后面還有個熟睡的女兒。

王莉是怎么知道的?其實仔細想想,她有太多方法知道我的秘密。神鬼難測的夢話、指紋解鎖的手機、滿是蛛絲馬跡的汽車,甚至大街上的不期而遇……什么都有可能發生。

好在我開進服務區之前,王莉沒再說什么,大概她也怕出事。車停好后,我轉回頭,膽怯地看她一眼。接下來,她應該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鬧了吧。她從沒對我鬧過,也應該鬧一次了,女人哪有不鬧的。可王莉還是云淡風輕的樣子,平靜如水地打了個哈欠。女兒醒了,要撒尿。王莉帶她下車,去找衛生間。我也想找個地方排泄一下,肚子有點異樣,說不準是小便,還是大便。

我在衛生間蹲了半天,一無所成,沮喪地回到車前。王莉和女兒已經等得不耐煩。我打開車門,王莉讓女兒先進去。車外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可以談一談了。

“只有一個問題,你那時為什么不提離婚,偏偏要在今天提,人家都走了?!?/p>

“不知道?!?/p>

“你愛過我嗎?”

“你不是說只有一個問題嗎?”

王莉不再說什么,鉆進車里。我呆呆地站了一會兒之后,也鉆進車里。

這時,我的手機響起來,是母親打來的。按以往的慣例,我回到石家莊后會給她打個電話,報一下平安。我在路上消耗的時間,至多兩個半小時。如今已接近中午,離家快有四個小時了,母親還沒等到我的消息,她只好先行打過來。我接電話,按下免提,讓王莉也聽到,以示光明磊落。母親問我到沒到,我告訴她到了,已經身在城市的家里。聽到這,她表示放心了,說那就掛了吧。

“先別掛,我們碰見張換了。”

“哦,她是不是上了你們的車,要你們拉她到石家莊?”

“你怎么知道?”

“她經常這么干,還上過別人的車,每次都被拽下來打一頓,你沒打她吧?”

“沒有,她自己下去的。”

“這倒新鮮了,以往她是死也不會下車的。”

“可能是因為王莉哭了吧。”

“王莉被嚇哭了?城里人,膽子小,你好好安慰安慰她。”

“她早就不哭了。張換為什么要回監獄?”

“一提這事我就鬧心,所以就不愛提。張換出獄后,聽長輩們說,等她死了,要和王鐵埋到一個墳里。她不愿意,可長輩們不聽她的,說只要是夫妻,必須埋到一起,這是老規矩,不能破。于是她就瘋了,非要回監獄,說那里才是講理的地方……她一分錢都沒有,來找我借。我說,那時你都死了,還怕什么?她說,王鐵會打我的。我說,那就再殺他一次。她說,都是死人了,打不死也殺不死,天天鬧,根本不是死人過的日子。我說,就算你再進了監獄,也有放出來的那天。她說,我都想好了,進監獄后,就想辦法死在里面,死前先寫好遺書,把遺體捐給醫學院,他們用完了,要負責把我火化,骨灰撒到山里。我說,這辦法你怎么想到的?她說,我給監獄的教官打電話了,她建議我寫遺書。我說,那她也建議你到監獄里去死?她說,這倒沒說,唉,她哪里知道,在咱村寫遺書有個屁用,你一死,誰看你的遺書,監獄不一樣,很正規。我說,你怎么進監獄?再殺個人?她說,我再也不殺人了,這輩子殺王鐵一個人,夠本了。我說,偷東西?她說,我不會偷東西。我說,那搶劫?她說,我一個六十歲的老太太,誰怕我呀。我說,你不犯罪,是回不了監獄的。她說,我會去犯罪的,但不會在村里,我要去城里犯罪,不讓你們知道,省得丟兒子的臉。她竟然還惦記著兒子。她那個兒子,跟你同歲,你們小時候老在一塊玩,還記得吧?張換進監獄后,那小子跟他爺爺過,他爺爺整天說張換的不好,所以他最恨她娘,長到十八歲后,爺爺死了,他出門打工,就沒回過家,大概再也不會回來了吧……”

“說到底,你也沒給她錢?”

“對,她要去城里犯罪,還要去監獄自殺,你說我能給她錢嗎?我不給,她急了,說,你不借我錢,我就去攔車,要是攔不到車,我一路要飯走著去……”

掛斷電話后,我愣在駕駛座上,過了半晌,聽見王莉的聲音:“張東,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吧?!?/p>

“好,你說。”

“有次在半夜,我也特想砍你一刀……”

“你怎么沒砍?”

“本來刀都拿到手了,我又想,我根本不愛你,砍你干什么……萬一把孩子吵醒,會嚇著她的,再說弄一床血,也不好收拾……”

“咱們離吧?!?/p>

“好。你他媽的還是怕死。”

聽見媽媽說了臟話,女兒又笑了。我忍住眼淚,將車發動起來,返回高速。

幾天后,民政局終于開門,我和王莉去辦了離婚手續。女兒歸她,車歸我。我的東西都裝在后備廂里,去城中村租房子住下。母親突然打來電話,嚇我一跳,以為她是來問罪的。沒想到,她第一句話說的是:“東子,張換失蹤了。”

對,那個整天在村外攔車的張換失蹤了,不知道她真的攔到一輛肯拉她進城的車,還是正一路要飯往這里走來。母親讓我去監獄外面轉轉,萬一碰見她,就把她送回去。

接下來的日子,我一直守在監獄的大門外,等待張換的出現。如果真的看見她,我會給她一把刀。

“姨,你砍我一刀吧,讓我好受點,你也能進去了。”

【張敦,本名張東旭,生于1982年,河北人,現居石家莊。曾在多家文學期刊發表小說作品,出版有短篇小說集《獸性大發的兔子》。2017年被評為第三屆“河北十佳青年作家”?,F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某高校創意寫作教師?!?/p>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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