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淳翔
近來閑讀張緒諤《亂世風華》一書,作者是一位老上海,上一輩人代理德國顏料,經商有成,他出娘胎便長住上海,生活優渥,直至1949年遷去臺灣。到了暮年,回想起上世紀40年代的滬上生活,有如白頭宮女述說起開元遺事來,亦令人浮想聯翩,神馳目眩。
書中某一節談及臺灣電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說是講述1940年代上海百樂門舞廳的女性舞女大班的故事,因片中插曲《最后一夜》由蔡琴演唱,紅遍華人世界。繼而筆鋒一轉,稱當年上海的百樂門舞廳根本沒有女性舞女大班,不但百樂門,其他的舞廳也都沒有女性舞女大班。
今人大約對舞女大班一詞并不熟悉,翻閱錢乃榮教授主編的《上海話俗語系列》,其中收有1941年小報《吉報》上連載的《舞場術語圖解》,其中記“舞女大板”:
買辦、大板,公司洋行中之“那摩溫”也。舞女大板為舞女之“托辣司”,統率貨腰女郎,儼然雌中領袖,舉凡舞女陣容之挑選,出而進,進而出,三長兩短,均由“大板”一把抓,顧得周到之至。但舞女大板均由男性充任之,蓋男人來得威武,做來很有罩勢。扳起一張接眚面孔,隨便哪個舞女,見他嚇勢勢的。
老上海閑話,因夾雜著舶來語,弄得讀者云里霧里。不妨略作解釋:那摩溫、托辣司分別為number one、trust的音譯,翻成中文,意為工頭、壟斷組織。接眚又稱回煞,帶有迷信成分,用在此處是罵舞女大班面容死板。簡而言之,舞女大班類似于飯店領班,是舞廳里的管理員,負責介紹舞女與舞客認識、坐臺子。小報狀元唐大郎就認識幾位著名的舞女大班,如盛昌富、陳耀庭(筆名南宮刀)等等,也經常因為被大班挜買臺子,與舞女跳不及幾次舞旋又轉臺而懊惱。白先勇在小說里也述及,相比舞客秦雄在船上做五年大副所得,還不及金大班“在百樂門走紅的時候,一夜轉出來的臺子錢”。話說得一點都不夸張。畢竟上海的紅舞女,交游廣闊,運氣好時碰著暴發的舞客“人來瘋”起來,揮金如土,真是擋也擋不住。
再說回1984年11月上映的電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片頭一幕即告知故事的發生地,位于臺北鬧市西門町一帶的夜巴黎舞廳。雖說時間并不明確,但電影里提及金大班二十年前在上海,此刻已年逾不惑,考慮到百樂門舞廳要到1936年末才開始雇用舞女,便可推斷出,故事發生于1956年后。對照白先勇的簡歷:1948年到香港念小學,1952年到臺灣上中學,1957年入臺大外文系。寫金大班故事前,他“第一次上舞廳(而且是唯一的一次)”見到一位大班,從前是上海百樂門的紅舞女,“忍不住就替她編了一個故事”。(《白先勇與青年朋友談小說》)總也是成年以后才有可能發生了。
1949年后,不少有錢的上海人由滬移居港臺,也帶去了熟悉的娛樂方式。香港作家岑凱倫在其長篇小說《婚外戀情》里寫女主角去某夜總會應聘公共工作,她皺眉說不想做舞女大班,或“媽媽生”。查吳開斌編《香港話詞典》,媽媽生,指“女性舞女大班,負管理、調配屬下舞女之責”。又據魯言等著的《香港掌故》,自從有了舞女大班制度,就能為人老珠黃的舞女提供就業機會。“有些舞女長期在舞場里混,自己年老色衰,不能再伴舞了,但因為人緣好,有很多舞女同情她,自愿擁她為舞女大班,于是就有女性出任舞女大班,這些女性舞女大班,到了夜總會有舞女伴舞時,通稱‘媽媽生。”這與張緒諤在書中所表述的,1949年后,“香港的舞院、舞廳及其后臺灣舞廳才開始有女性舞女大班”,不謀而合。只不過老先生尚未看明白電影劇情,便自顧自地發起了議論。
影片在蔡琴充滿磁性的歌聲中落下帷幕,她唱道:“走不完紅男綠女,看不盡人海沉浮。紅燈將滅酒也醒,曲終人散回頭一瞥。嗯……最后一夜。”歌聲幽雅,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