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枝
是明信片里的天空呢。湛藍的天上,潔白的云朵悠悠然漫步。墨綠色、羽毛一樣的大葉子,從一個點向四面八方舒展開去,在風中,搖曳成一朵綠色的“煙花”。
我頭頂的天空,被兩朵巨大的“煙花”切割成藍、白、綠相互漫卷的畫。
那些從無垠天際吹來的風,也拂過躺在沙灘上聽濤看海看天空的我。風兒推動空中的白云列隊,一會兒是奔馬,一會兒變群山,過會兒,又成了河流……風,親吻我頭頂上的大葉子時,葉子們“煙花”般四濺,飄蕩出一朵又一朵綠色的花。
這大綠花,是海南島上的椰子樹。
頭頂的椰子樹,是我熟悉的模樣。從最早我聽覺里的形象到明信片里第一眼看到的樣子,從椰樹的單身照、群照,再到后來由椰樹構建的景觀視頻,這么多年,椰子樹和我熟悉得幾近親切。可是,像這樣躺在椰子樹下,聽風看樹,還真是第一次。
時光,回溯到二十多年前我的大學時代。
新生報到第一天,我拖著沉重的箱子走向女生宿舍。
“你好,我幫你拎箱子吧。我大三了,我們是一個系。”陽光的聲音,頎長的身影,那一天格外美好。
課余,他喜歡聊家鄉,聊家鄉海南的椰子樹。每每說起椰樹時,他的眼睛里都會閃出熠熠的光。他說,自己選擇植物學專業就是為了回鄉,用植物裝扮自己家鄉的土地。
從此,海南椰子樹,謎一樣長進了我的心里。
兩年后,如他所言,他畢業回鄉種椰樹去了。
不久,我就收到他從家鄉寄來的一張明信片——只見一株頎長秀美的椰樹,在藍天白云下傍海而立……
我從小生長在大西北,第一次看見了椰子樹,也感受到了椰子樹的氣質:“一日南椰子樹,香裊出風塵。”一如當年的他。后來,陸續收到他的明信片照片還有文字,激情洋溢在圖片上、文字間。他常常會在信末寫上:來海南看椰樹吧,我等你。
慢慢知道,他成立了一家園林公司,知曉他幾乎天天與椰樹為伴。他像一位技藝精湛的繡女,椰樹是他的針線,村莊、海岸、天涯海角,都是他的繡場。那些年,繡場里的椰樹,一簇簇、一片片風光旖旎,它們潮水一般通過照片涌向我,沖著地處大西北的我微笑。
陰差陽錯,他離不開椰子樹,而我大學畢業后要回到母親身旁。懵懂的愛,擱淺在畢業分配的港灣里。然而,同學情誼依然伴著椰樹的枝干搖曳。
大約十年后,他的公司擁有了城市園林綠化企業的二級資質,站在椰林邊上的他,依然青春俊朗,笑顏如花;他的綠化項目,多次獲海南省園林綠化優質工程大獎……當我回憶起二十多年來和他的交往,突然發現,他所有的成績和快樂,幾乎都離不開椰樹。我們每一次交流的文字里,也都有椰樹的身影。
生長在海南的椰樹,出現在我眼里和心里的頻率,比我周圍的任何一種植物都要多。
畢業后,我留在了家鄉西安工作。這些年,我多次去南方開會,在香港、云南和廈門等地,見過不少椰子樹,但似乎都缺點兒什么。我心目中的椰子樹,好像只生長在海南。
這個春節假期,我從大西北飛往海南,把自己置身海灘的椰子樹下。我沒有告訴他我來了,我想獨自看看海南的椰樹,觸摸這種讓一個人一輩子引以為榮的植物的氣息。
從冰天雪地的西北突然降臨椰樹葳蕤的海南,場景神奇地猶如幻燈片切換,一下子竟不知今夕何夕。我不想讓海島上的椰樹看見我的慌亂,所以我一邊脫掉厚重的羽絨服,一邊調整心緒,好讓自己盡快適應,適應這個椰林環繞、陽光富裕的海島。
撲面而來的是海風,溫潤舒爽,因為有風,陽光并不熱辣,沒有霧霾,天地豁然開朗,心也開闊敞亮起來。坐在行進的車里,一棵棵椰樹涌來,又不斷向后退去。它們寧靜,它們不語,似在不動聲色中和我一同追憶,追憶那些呼呼逝去的光陰。
眼前的椰子樹,明顯不同于北方植物。北方的樹,主干大多低矮,從下到上、由粗而細的主干上,枝干旁逸斜出,更像是一張縱橫交錯的大網。椰子樹則修長挺拔,上下主干幾乎一般粗細。羽狀的樹葉,僅在樹頂像煙花那樣“炸裂”,在高空轟然定格成一朵綠花。絲絲縷縷,參差有序,漸長,漸短,宛如工筆畫家精心描摹出來一般。有時候,在“花”心位置,會看到圓圓的椰果你擁我擠,那是這朵大花甜蜜的報酬,是它獻給這座島嶼的愛。
傳說中,椰子樹是孔雀變的。它看到大地上干旱貧瘠,民不聊生,于是用嘴巴深入地下吸吮泉水,然后把甘甜的水,通過樹干送到樹頂的大果子里存儲起來,讓人們摘下來解渴,用美麗的尾巴為大地遮陰……導游這么介紹椰樹時,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他——我的師兄,分明就是這座島嶼上一株行走的椰樹呢。為了改變家鄉曾經的貧瘠,他一心一意在這世界的盡頭開疆拓土,遍撒綠色。
我知道,正是因為有無數椰樹,有無數和師兄一樣的海南人,他們不舍晝夜地辛勤耕耘,這曾經的流放之地,才變成了現如今多少人夢寐以求的花園海景城市。
和椰樹接觸久了,我發現,椰樹,才是這片土地上的智者。從外貌到精神,椰樹更接近于莊子所謂的不才之大智。臺風劈頭蓋臉撞過來時,椰樹細細長長的枝葉,化作繞指柔,濾掉狂風的撕扯;椰樹擁有的維管束莖干,永遠做不了板材,卻最適宜對抗臺風。在樹干大起大落的搖擺中,你看不到卑微,倒是有一份搏擊長空的瀟灑;颶風中飛揚的綠色,閃耀出生命柔韌的光……或許,只有椰子樹明白,有些強大,其實并不在于外形。有些價值,也并不需要在硬碰硬中顯現。
走進海南,也就走近了椰樹的謎底。
不覺間已日暮西山,禁不住想,此刻,我的老同學還在栽植椰樹么?島上滿目的椰樹,這一棵,那一棵,肯定有許多都是他栽的呢。
臨走,我伸開雙臂,擁抱了身邊的一株椰樹,那一刻,我希望自己也是它們中的一員,萬種風情地站在椰島上,愛這片土地,也被愛。抬起頭,墨綠色的“花朵”,在晚霞的幕布上,繪出了一幅明信片一樣美麗的畫。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許久,不愿離去……
上飛機前,我給他的微信留言:我已來過你的家鄉,也看望了你栽種的椰樹。椰樹,是這座島嶼上最美的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