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雷

如果從空中,在一定的高度,以鳥的視角俯瞰下來,小鎮就像一根長長的藤,藤兩側綴著長長短短形狀并不規則的葉子。這藤,是小鎮的中心路,我們一直叫作“商業街”,而葉子,就是那些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了。
我小時候,曾跟著母親來賣雞蛋,那是我第一次與小鎮認識。從我們村到小鎮,大概有七八里路吧,走著去的,母親挎著籃子。蹲在街邊,看著人們來來回回走過。吸引我的,是各式的鞋子,很多是皮鞋,好看,不像我們村里,大都是布鞋。
母親賣了雞蛋后,領我到附近的店里買了個文具盒,出門時看到有賣糖葫蘆的,便給我買了一支。我吃著糖葫蘆時,想,以后我長大了,能來到鎮上,住進其中一棟樓里,該有多好啊。
這成了我的一個夢想。
稍大點,我和伙伴們便經常來小鎮了。一路笑著,鬧著,追逐著跑來,但并不覺得累。小鎮的繁華吸引著我們。我們常從自家母親那里討要了兩毛三毛的錢,來小鎮看電影。鎮上有個電影院,是小鎮最豪華的建筑。臺階高高的,每次我漸次而上時,每上一個臺階,就感覺與天空更近了一些。
看電影,要買票。有時錢不夠,便在門口與售票員磨。甚至會在售票員看不見時,偷偷在眼下抹上旁邊水管滴下的水當淚珠,再轉過身來慘兮兮地懇求。售票員心便軟了,用曲起來的手指輕輕敲一下我們的額頭,說,進去吧。
電影院里總是滿滿當當的,沒有坐票,就在邊上站著。電影看得激動了,就歡呼一下子,惹得前面的人紛紛回頭看我們。我們趕緊捂嘴噤聲。電影放映完了,回去的路上,我們一邊跑,一邊大聲討論著電影里的情節,為某一個鏡頭的精彩與否,爭論得臉紅脖子粗。
我們還來泡澡堂。比起電影院的高大上來,澡堂便有些灰撲撲的了。秋天漸冷時,澡堂便開始熱鬧起來。我們捏著一毛錢就能洗個澡。脫得光溜溜的,把自己融進那一團霧氣里,總以為是進了電視劇《西游記》里面的祥云里。
進澡堂時,蓬頭垢面的,出來后,個個的小臉都紅撲撲、白生生的了。
再大一點,我考上了小鎮的中學,同桌是小鎮女孩,穿著洋氣,說普通話,我聽起來,很好聽,就像常落在我家柿子樹上的那只鳥唱歌那樣。我中午不去食堂,只吃從家里帶來的煎餅咸菜,她有時不回家吃飯,帶飯來。她把她的飯盒和我的咸菜瓶子放在一起,讓我吃她的菜。她的盒子里,常有肉。
后來,我們考高中,分別去了兩個學校,再無音信。我們是兩個起點不同的射線,短暫邂逅,然后投向不同的方向。讀大學時,我與同學組了個樂隊,主打歌是一首《小鎮姑娘》。
如今回鄉下,有時會去小鎮逛一下。物不是,人亦非,一切恍然如夢。夢里的那個小鎮,永遠都是當年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