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劍

這活兒得加錢
秋末,成都府。
時近三更,烏云遮住了皎潔的明月,狂風驟起,漆黑的夜空中傳來轟隆隆的雷聲,暴雨夾著冰雹傾盆而下。
一個身姿挺拔的少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街道上,淋得像個落湯雞,手里的燈籠也早已被雨水澆滅。
在長街拐角處,有一個賣夜宵的攤子,幾根竹竿支撐著一大塊油氈布當篷子,陳舊的布幌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湯餅鋪”三個大字。
此時的油布篷下,只有最里邊的桌子旁坐著個瘦削的黑衣人,大半個身子都被籠罩在陰影中,看不清相貌。
少年走進了夜宵攤,來到這唯一的食客面前,把燈籠往桌上一放,低聲道:“老三讓我來的。”
對方看了一眼燈籠紙上的金色花紋,淡淡地道:“你要揭暗榜?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規矩都懂吧?”
少年點點頭:“完不成任務,自斷一指。不過我有信心,掙得到這筆賞金。”
黑衣人乜眼望向他:“你就一個人,也沒個幫手?”
少年自信地笑道:“老虎一只能攔路,耗子一群得喂貓。我自己,足可勝任!”
翌日一早,雨過天晴,碧空如洗。
一座氣派宏偉的巨宅外,大門口值崗的兵士們全副武裝,守衛森嚴。
石階下的榜文牌上,張貼著“奉旨更匾”的告示,落款處蓋著朱紅色的將軍大印。
有幾個圍觀的閑人,正在議論紛紛:“等到更換了匾額,天狼將軍就變成天狼侯爺嘍!”
“大將軍平定叛亂有功,這是應得的。”
“呦,馬屁拍得真響,可將軍府這次招雇短工,你咋就沒撈上呢?”
“唉,都怪我去晚了一步,人家滿員了!”
在圍觀者外圈,站著個身穿藍衫的俊朗少年,他聽到這里,眉頭微皺,心說:看來想借打工混進府里,是行不通了,得另外想轍。
他轉身在街面上溜達起來。走到將軍府的對街時,少年目光一閃,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住了。
只見一個柔弱的青衣少女跪地乞討,身旁平躺的男子,面容枯槁、行將就木。
藍衫少年袖手而立,冷眼看著那少女聲淚俱下地一邊訴苦一邊收錢。
快到晌午了,青衣少女才扶起她病入膏肓的“兄長”,走進一條僻靜的巷子里,那病夫立刻就精神煥發了,嚷著要分錢。
這時從巷口傳來一聲冷笑:“二位這買賣不錯啊!”
青衣少女一驚,回頭見到藍衫少年:“怪不得你看了半天一文錢都沒給,原來早就識破我們了!”
藍衫少年用手一指那“兄長”:“他病得都快死了,可雙眼看到大家施舍的銅錢時精光四射、滿目貪婪,這還不露餡?”
“臨時雇來的就是不靠譜,”青衣少女瞪了搭檔一眼,數出半貫錢扔了過去,“滾!”
搭檔顯然很沒出息,捧著銅錢興高采烈地跑了。藍衫少年微微一笑:“別生氣啦,你這樣小打小鬧的,能掙幾個錢?不如咱倆聯手,干票大買賣!”
青衣少女一愣:“為啥找我?”
藍衫少年道:“我想到將軍府里弄點值錢的東西,不過我一個人混不進去!”
青衣少女驚訝不已:“你真大膽,竟敢打天狼大將軍的主意!不過,他的名聲據說不錯的……”
藍衫少年冷哼一聲:“天下烏鴉一般黑,你就說你干不干吧。”
青衣少女斬釘截鐵道:“干!”
黃昏時分,扮作了江湖藝人的藍衫少年云浪和青衣少女沐雨,來到將軍府的側門,求見負責“更匾典禮”演出事宜的大管家。
大管家打量著他們,皺眉道:“翻云堂?沒名氣呀!而且你這班子就兩個人,能演啥大戲啊?”
云浪笑嘻嘻地摸出一塊金錠子,塞在對方掌中:“就是因為沒名兒,才想在大場合露面演一回,萬一走運爆紅了呢!還請您給個機會。”
大管家掂了掂手里的金錠子,沉甸甸的,便露出一副“無奈”的樣子道:“年輕人闖蕩江湖不容易,是該幫一把,那就進府預備排演吧。哎,我可不是貪圖這點小利啊!”
云浪滿臉堆笑道:“明白,敞班子若有出頭之日,永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夜深人靜,一個輕捷矯健的身影靈巧地避開了將軍府中的巡邏隊,潛回了外宅偏院內。
他剛一推開自己居所的屋門,就覺得情況不對,側身一閃,躲過了黑暗中突襲而來的掌風。
屋子里的燈燭被點亮了,沐雨清麗的臉上浮起一絲冷笑,直視著云浪:“深更半夜,你去哪了?”
云浪不慌不忙道:“我晚飯吃多了,睡不著,出去走走化化食兒。”
沐雨伸出手,將一粒金骰子扔在桌子上:“睜著眼睛說瞎話!這是你的吧?原來是你揭的暗榜,本事不小啊。”
云浪看著滴溜溜轉了幾下才停住的金骰子,目光中寒光湛湛:“居然來翻我包袱,大意了!那你想怎樣?”
沐雨秀眉一揚:“暗榜開出的賞格,保底至少五百兩黃金。這么大的活兒,得加錢!”
得來全不費工夫
云浪走到桌邊坐下,咧嘴一笑:“我還真是看走眼了,原本只想借著你做個身份掩飾,沒料到遇上了高手。既然如此,那就算你一份,事成之后三七開!”
沐雨瞪圓了明眸,不滿道:“什么?三七……”
“噓,小聲點。”云浪趕緊攔住她的話頭,“這院子里住的可不止咱一家演藝班子。”
沐雨嘴角微挑:“價錢以后再說!你接的究竟是什么任務?”
云浪壓低了聲音:“要在這將軍府里找到一封字帖——《金貔帖》!”
沐雨蹙眉不解:“我只聽說過《多寶塔碑》《蘭亭集序》《快雪時晴帖》哈的,你說的這個帖,我聞所未聞,怎值得發暗榜開巨賞?”
云浪一撇嘴:“管它呢!還是先找出來拿到手,換來賞金是正事兒!”
沐雨想了想,問道:“那發榜人就沒提供點線索給你?”
云浪反問她:“此次,天狼將軍因一舉平定蜀境內叛亂,受皇帝嘉獎,敕封為永靖侯,這事兒你知道吧?”
沐雨白了他一眼:“這是家喻戶曉的啊,咱們能混進府來,不就是因為要在大將軍用御賜的侯府金匾更換將軍府匾額而舉行的典禮上演出嗎?”
云浪微微一笑:“天狼將軍現今春風得意、紅得發紫,立時便有人錦上添花,以往的故交舊識,紛紛從天南海北給他寄來賀禮……”
“哦,”沐雨點點頭,“這《金貔帖》就是賀禮之一?”
云浪卻搖搖頭:“恰恰相反,這字帖本是寄給別人的,被驛館的一個驛差錯誤分揀到了將軍府的一堆賀禮中。后來發現送錯了,驛丞親自去討還,對方卻堅決否認收到過《金貔帖》。”
沐雨一皺眉:“于是這字帖的正主就不惜花費巨資發榜懸賞了?這人是誰呀?真趁錢!”
云浪再次搖頭:“真正收物人的姓名住址,只有那個粗心的驛差知曉,可是事發后不久,他就莫名失蹤了。”
沐雨沉吟片刻:“能發暗榜的皆非尋常之輩,應是確認了《金貔帖》就在這將軍府內,大將軍卻賴著不給……”
云浪說道:“我也覺得是天狼將軍發現了字帖的珍貴之處,必定收藏在一個安全隱秘的地方。所以我方才溜進內宅,找到書房搜尋了一番,但一無所獲。我打算明天再去他臥房中找找。”
沐雨目光閃動:“或許,大將軍并未見到過《金貔帖》,一封字帖,應該又薄又小,混雜在眾多禮品中,沒被發現也說不定,是你和發榜人想得復雜了。”
云浪一愣,接著一拍桌子:“對啊,怪不得都說一人計短、二人計長呢,只憑自己臆測,易出偏差啊!就辛苦你明天去查驗—下那些禮品如何?”
沐雨一轉眼珠,笑道:“咱倆換一換,我去搜臥房,你負責查禮品!”
第二天上午,云浪和沐雨便隨同另外兩個戲班子,來到將軍府花園中,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開始了排演,要說他倆還真有點演藝天分,一個唱諸宮調,一個吹奏紫竹簫,居然有模有樣,毫不遜色。
趁著另一家“同行”表演雜劇的空當,云浪跟臺下布置典禮場地的家奴們閑聊了起來,沒費多大勁就打聽到了將軍府收納賀禮的儲藏室,還有天狼大將軍的臥房位置。
待吃過晌午飯,全府上下靜謐無聲都在午休時,云浪和沐雨悄然行動了。
趁著午后府中守衛換班之機,他倆成功地溜進了內宅,各奔自己的“目標”而去。
云浪順利找到了儲藏室,見有“鐵將軍”把門,想了想,又繞到了后窗下,伸手推了推窗子,沒推動,就從懷中摸出一把小刻刀,順著窗縫插進去輕輕劃動,沒幾下就撬開了里面的窗栓。
他得意地一笑,推開窗子跳了進去,舉目掃視,這屋里存放的物品還真不少,就抓緊時間四處搜尋,落手穩、準、狠,顯得十分“專業”。
突然后窗外傳來細微的聲音,云浪心頭一驚,連忙一個箭步沖到墻角,躲藏在了帷幔后面。
他剛剛藏好,就聽得窗外有人驚異地“咦”了一聲,接著窗子再次被推開,又有一個人跳進了屋內。
云浪屏住呼吸,抬手將幔子撩開一條小縫隙,打眼望去,那人年紀輕輕,濃眉大眼,身材壯實,看衣著打扮,應是府中新近招收進來的短工。
見對方也在東翻西找,云浪疑心之余也有點著急,站得僵直的身子往后一靠,正碰到了安放在墻邊的軟榻。他不經意地低頭一瞥,目光驟然發直,原本被帷幔遮掩住的一只榻腳下,墊著本小冊子,封面上《金貔帖》三個正楷字赫然入眼。
云浪心中激動不已_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
帖中玄機
外宅偏院,云浪正躺在居所內的床上,翻看著手中的《金貔帖》,哐當一聲,屋門被推開了,他趕緊將字帖往枕頭下一塞,翻身坐起,就看見一個守衛推搡著沐雨走了進來。
云浪心頭一緊:不妙,難道自己的這位“搭檔”暴露了?
還不待他開口發問,守衛就滿臉不屑地譏嘲道:“云班主,想攀龍附鳳想瘋了吧?居然敢對將軍施展美人計!”
云浪一愣:“我師妹怎么了?”
守衛也一愣,見云浪臉上的驚異神色不似作偽,就一指沐雨:“她方才偷偷跑到將軍的臥房里,魅惑引誘,投懷送抱。將軍說看你們是大管家收進來的,這次就不計較了,還請好自為之!”
云浪只得賠著笑臉先送走了守衛,然后將屋門關嚴,轉身對在桌旁落座的沐雨問道:“啥情況啊?你不是去臥房搜尋《金貔帖》了嗎?”
沐雨淡然地說,是啊,但還沒來得及找,天狼大將軍卻突然回來了,她沒辦法,便打算犧牲—下美色……
這是一間寬闊的屋子,除了基本的床榻、桌椅,就只有靠墻而立的一個衣柜,任誰也想不到堂堂二品武將的臥房,鋪排陳設會如此簡單。
沐雨剛走到床邊,伸手向床頭的竹布長枕摸去,就聽得門口屏風后靴聲橐橐,她連忙直起身回頭望去,見一位器宇軒昂的男子背著手,緩步而入。
沐雨看對方這氣派風度,顯然就是天狼大將軍了。偷摸潛入人家的臥房,卻點背撞上了正主,這就很尷尬了。
幸虧她反應夠快,趕在天狼滿面驚疑,正欲出言訊問之前,先深施一禮,笑吟吟地開口了:“見過大將軍。”
天狼皺起了雙眉:“你是誰?怎么進來的?”
沐雨聲音柔媚道:“小女子名叫沐雨,是翻云堂的伶人,我本在花園中隨意走走的,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因為好奇,誤入了此屋。”
天狼一咧嘴:“嘿嘿,你以為本將軍沒腦子?府中既有巡邏的,也有值崗的,你能‘隨意地從外宅花園走到內宅我的臥房中來?”
沐雨眼波流轉:“當真什么也瞞不過大將軍,其實,是小女子仰慕您的風采,特意找來這里,想當面傾訴衷腸……”
她一邊說著,一邊緩緩靠近天狼,吹氣如蘭,一只纖纖玉手自然而然地朝天狼的肩頭搭去,明眸中隱隱透出深湛的紫光,動人心魄。
不料天狼競臉色瞬變,一巴掌就揮開了沐雨的手,冷冷道:“你既然是來為典禮獻藝的,就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別癡心妄想!”
說到這兒,沐雨停住了口。云浪眨眨眼睛:“然后他就讓守衛把你送回來了?這也太丟人了吧!”
沐雨卻毫無羞愧之色:“這有什么?我又不是真的要勾引他。”
云浪順口說道:“早知道就不讓你去他臥房翻找了,白忙不說,還自毀清譽。”
“倒也沒白忙,我這次還蠻有收獲的……”沐雨微微一笑,忽地了悟,“你這話的意思,是在儲藏室找到字帖了?”
她目光如電,向屋內一掃,隨即瞥見床頭的枕頭下,隱約露出冊子邊角,立刻起身奔過去,伸手抽出來細看,驚喜道:“果然是《金貔帖》!”
看著沐雨向他投來了懷疑的眼神,云浪趕緊笑道:“我可不是想瞞你啊,還沒來得及相告,你就發現了。唉,這帖子也夠慘,竟被拿去墊榻腳了!”
沐雨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拿著字帖走回桌旁坐下,仔細端詳:這是一本長約六寸、寬約四寸的長方形薄冊,天青色灑金封面上,以金粉題寫著“金貔帖”三字,光芒微湛。
打開一看,內里僅有一頁徽州宣城出產的上等宣紙,用顏體正楷,書寫著一首陸游的《水調歌頭》:
江左占形勝,最數古徐州。連山如畫,佳處縹緲著危樓。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
露沾草,風落木,歲方秋。使君宏放,談笑洗盡古今愁。不見襄陽登覽,磨滅游人無數,遺恨黯難收。叔子獨千載,名與漢江流。
沐雨翻來覆去看了幾遍,不禁秀眉緊蹙:“縱使這一筆顏體楷書雄秀端莊、穩健厚重,再配上陸放翁的佳詞名作,也不值五百兩金子啊!這其中究竟有何玄奧之處呢?”
云浪不在意地一笑:“管那么多作甚?今夜我就去把它交給發榜人,你等著分錢就是了。”
沐雨抬眼直視著他:“我跟你一同前往。”
云浪戲謔道:“盯得這樣緊,莫非怕我為了獨吞,攜金跑路不成?”
哪知沐雨直率地一點頭:“正是。你這人,我信不過!”
“呃……”云浪尷尬地一咧嘴,說不出話來。
夜半子時,云浪和沐雨悄悄溜出了外宅偏院,逾過花園的后圍墻,向著與將軍府一巷之隔的長街奔去。
突然,一個人影出現在巷口,擋住了兩人的去路,皎潔月光灑在他臉上,更顯得他濃眉大眼,精神奕奕。云浪訝然道:“竟然是你,看來在儲藏室時,就已發現我了!”
對方依然一身短工打扮,手中卻緊握長劍,朗聲道:“不錯,當時我察覺到了帷幔后有人,便不露聲色離開了,其實是躲藏在后窗外,看到你手拿字帖出來。多余的話就不說了,把《金貔帖》給我,還可保你一命!”
云浪嘴角一撇:“保住一命,卻得自斷一指,我打算搏一搏。”
“短工”冷哼一聲,拔劍縱身,向云浪襲來,劍勢凌厲,招式如狂風漫卷,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云浪大驚,叫道:“火舞黃沙!你是空山劍城的弟子?”
見對方不答,只顧攻擊,云浪伸手一按腰帶,抽出一柄軟劍,劍刃僅有指寬,卻如一泓秋水般清澈明透,腕轉劍飛,將攻來的招式一一化解。
“短工”驚得倒退幾步:“傳說中的秋泓劍!你又是何人?”
云浪咧嘴一笑:“我是專揭暗榜的賞金獵人。小兄弟,咱們談談?”
山雨欲來風滿樓
長街的拐角處,夜宵攤的布幌子在冷風中飄擺,油布篷下,仍舊只坐著那唯一的“食客”——黑衣人。
云浪步履從容地走進了攤子里,將《金貔帖》往黑衣人身前的桌上一放,微帶得意道:“幸不辱命!”
黑衣人面露喜色,拿起字帖仔細翻看,然后抬眼問道:“外皮兒呢?”
云浪笑道:“你問寄送時寫有收物人姓名住址的封套?那個就是另一筆買賣了,得單算錢!”
黑衣人目光中透出一絲陰鷙,冷然道:“你找死?”
云浪一咧嘴:“反正你本來也準備殺我滅口的!”
黑衣人將《金貔帖》往懷中一揣,隨即身形暴起,手持的匕首,鋒刃上隱現幽藍之光,顯然是淬有劇毒,向著云浪發出了致命一擊。
云浪料得這毒藥必定見血封喉,哪敢讓其沾上身?急忙閃身躲避,同時一揚手,十幾枚寒光湛湛的六角釘朝對方疾射而去。
黑衣人驚道:“星芒,高踞江湖暗器榜三甲中,來頭不小呀!”但他功夫也真高,居然揮舞著匕首,將這些釘子全都格開了。
云浪轉身就逃,黑衣人提一口氣,足尖一點追上,將其逼到了墻角,獰笑著舉起匕首刺下。
忽地,他的動作停住了,身子僵直不動,原來是“短工”悄然出現,出手點住了他后背的幾處大穴。
云浪長吁了一口氣,笑道:“好險啊,幸虧你出手及時。高兄弟,謝了啊!”
黑衣人怒目圓瞪:“你當初不是說單身一人,沒幫手嗎?”
云浪嘻嘻一笑:“當初確實是單槍匹馬,但你們做事太絕,為了以防萬一,要殺這位高兄弟滅口,反倒促成機緣,令他跟我們聯手了!”
黑衣人一愣:“我們?還有誰?”
云浪冷下臉來:“這兒天冷風大,有話還是去將軍府說吧!”
將軍府,內宅書房中。
天狼濃眉緊皺,看了看被按倒跪地的黑衣人,又翻開手中的《金貔帖》,不知不覺念出了聲:“……鼓角臨風悲壯,烽火連空明滅,往事憶孫劉……好詞啊!放翁雖是文士,但心懷家國,詞風宏肆激昂。尤其這一句‘千里曜戈甲,萬灶宿貔貅,場面遼闊、將士豪雄,怪不得此帖名為《金貔帖》!”
站在黑衣人身后的云浪微微一笑:“貔貅不但喻指勇猛的戰士,它還有另一種寓意。”
天狼一愣:“不錯,貔貅以四面八方之財為食,吞萬物而不瀉,因此也被視為招財聚寶的祥獸。”
云浪身旁的“高兄弟”接口道:“俗話說,有財就有兵,有兵就有土,誰若是掌握了貔貅兼具的這兩項,便可有一番大‘作為了!”
天狼看著他的衣著:“看你這身打扮,像是我府中的短工啊?”
對方一拱手:“卑職高雷,原是成都府驛館的驛差,就因為錯送了這封字帖,遭到追殺,只好借您府上招收短工的機會,混了進來,一為避禍,二為查明此事。”
天狼冷笑一聲:“于是你就跟揭了暗榜的賞金獵人聯手了?看來我這將軍府的安防做得太差了,居然任由你們幾個宵小之徒來去自如!”
云浪嘴角微挑:“大將軍,咱先別追究這事兒了,目前當務之急,是搞清《金貔帖》的秘密。”
天狼目光如炬,拿著字帖反復端詳,手學在封面上摩挲著,忽地將上面的包角拆掉,揭開來一倒,一頁薄薄的豎長型紙箋飄落在地。
在場眾人的目光俱望去,見那竟是一張會子的版面模紙!
本朝除金銀之外,流通最多的貨幣,便是紙鈔——會子,民間私制會子模板,這擺明了就是要造假錢呀!
云浪拍掌贊道:“大將軍果真厲害,之前我和高兄弟分析過,秘密應該就藏在這封面里,不過須得您親自動手,才會相信。”
天狼喝問黑衣人:“你的主子到底是誰?”
對方卻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閉口不言。
云浪譏嘲道:“你再強硬也沒用,以為用一個普通平民的姓名住址接收寄物,就難以追查?你不是問過‘我們之中還有誰嗎?現在告訴你,還有一位小美人,她此時應已跟蹤著你的同伙,就是夜宵攤的攤主,去見貴主人了。”
黑衣人的臉色唰地就白了,想了一想,懇求道:“我愿意招供,他絕料不到。但我家人還被軟禁著,你們能否幫忙救出?”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朝霞絢爛如火。
還不到卯時,將軍府里的家奴和短工們便忙碌開了。今兒可是個大日子,天狼將軍因軍功卓著,被天子擢封為“永靖侯”,特選定此吉日,更換府宅名匾!
巳時許,將軍府的大門外逐漸喧囂,來參加更匾典禮的嘉賓貴客陸續到達,一時間車水馬龍、冠蓋云集。
這其中最為引人矚目的,自然是蜀境最高官長——西川節度使齊晉,連天狼大將軍都親自到門口恭迎,朗聲道:“齊大人纖尊降貴,賞面蒞臨,真令在下受寵若驚。”
齊晉也高聲道:“大將軍過于謙卑了,你奉旨更匾,盛寵之極,可稱本朝第一啊!”
兩人對視大笑,把臂而行,相攜邁入了府門……
絕地反殺
花園中,筵席大排;戲臺上,伶人們正咿咿呀呀地吟唱著開場小調。
天狼請齊晉與自己一同在主筵落座,面朝戲臺,邊看表演邊低聲傾談。
忽地,臺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鑼鼓聲,將全場賓客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只見一個氣質清朗、神采飛揚的藍衫少年走上臺來,向著眾人深施一禮,朗聲道:“諸位,在下乃翻云堂班主云浪,今日能在天狼大將軍的更匾盛典上獻藝,榮幸之至。贅言不敘,現奉上一出新編小戲——《三盜帖》。”
此戲由云浪扮演一個神偷,受一高官收買,到某府去盜取錯送的字帖,連盜了三次才成功。
只見高雷所飾的高官,手持《金貔帖》,當眾從封面夾層中取出一張會子模紙,高聲奸笑道:“哈哈,待吾用這‘紙貔貅,聚來萬千財富,充作軍餉,必能翻天覆地,挾天子以令諸侯,萬里江山,皆入我齊晉掌中!”
當他最后一句,說出了“齊晉”二字時,真如晴天霹靂,滿座俱驚。
齊晉拍桌而起,怒道:“天狼,你此舉何意?”
天狼淡淡道:“戲子之言,何必當真?除非齊大人心虛了。”
“哈哈哈……”齊晉仰天長笑,“這果然是一場鴻門宴,不過本王卻打算吃頓霸王餐了!”
天狼面沉似水:“你身為節度使,卻自稱為王,但不知是誰封的?”
齊晉冷笑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齊某不僅會成為蜀境之王,他日還要君臨天下!”
他將席上的酒杯一摔,跟隨而來的兵士紛紛刀劍出鞘,四周的屋頂倏然冒出無數武士,彎弓搭箭,瞄向了花園內,賓客們俱驚惶不已。
天狼嘴角一挑:“看來這是早有預謀啊,我大膽猜測,之前的逆賊叛亂,也與你有關吧?”
齊晉冷然道:“被你殺死的義軍首領,是我的親弟弟。你作戰確實厲害,我還來不及發兵,起義就一敗涂地了。我本打算暫且蟄伏,斂財練兵,等待時機報仇雪恥,誰知從京師會子務中重金買來的新界票面模紙,會誤送入了你的將軍府。看來這就是天意了,本王索性便在今日舉事,開創大業!”
天狼譏嘲道:“齊晉,你真是利令智昏,當本將軍不存在?”
齊晉得意道:“你的軍隊都駐扎在城外,我早已命令城門封鎖,就憑這府中的百十親軍,怎與本王抗衡?”
天狼也長身而起,冷笑道:“那本將軍先與你抗衡一番!”說著抽出桌下暗藏的寶刀,迅疾如風,向著齊晉當頭劈去。
戲臺之上,高雷問云浪:“咱倆不上前相助?”
云浪搖搖頭:“大將軍的功夫我放心,你我在這兒掠陣即可。等沐雨帶來的援軍一到,這么精彩的武戲可就看不到了。”
他話音剛落,就聽得大門方向傳來震天的廝殺聲,不多時,一群身披鎧甲的軍士便沖入了花園中,領頭副將高喊:“大將軍,逆賊的人馬已被我們全俘了!”
正和天狼激戰的齊晉大驚,對方趁他分神,尋到空門,手中寶刀徑直架在了他的頸項之上。
齊晉手下的兵士和弓箭手,一見主帥落敗,識時務地繳械投降了。他眼見大勢已去,長嘆一聲:“天要亡我呀!”
齊晉等余逆皆被押往了成都府大牢,天狼對著眾賓客拱手道:“對不住,讓諸位受驚了。請繼續品味佳肴,觀賞演出吧。”
云浪和高雷來到了主筵前,天狼親自斟滿了四杯美酒,要敬給他倆,還有趁夜偷溜出城,趕往駐軍營地,通知軍士們前來增援的沐雨。
沐雨舉杯微微一笑:“大將軍,你還真得感謝我。還記得盈盈嗎?”
天狼一愣:“我在討伐叛軍之時,于眉州結識了盈盈,卻在作戰中被沖散了,我一直派人找她呢……”
沐雨笑道:“是我救了盈盈,不過聽她把你夸得天下少有,我有點不信,就進城來到將軍府的對街,裝作乞討,想尋機會試一試你,不料競參與了這一起鏟除逆賊余孽的大案!”
云浪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你給大將軍施美人計呢,原來是要驗其真心呀!”
天狼則驚喜交加道:“盈盈現今身在何處?”
沐雨一笑:“她還在眉州,待得更匾典禮結束后,我就帶你去見她!”
待至正午,吉時已到,將軍府大門口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御賜金匾高懸,天狼飛身而上,親手揭開了匾上覆蓋的紅綢,燦爛陽光照耀下,“永靖侯府”四個大字,金光奪目!
人群中,云浪看罷了這一幕,悄然轉身而去,一邊拋弄著手中的金骰子,一邊嘀咕道:“這次的暗榜可揭虧了,忙活半天就到手這么個小玩意,卻倒賠了一塊金錠子。”
他剛走到街口,就被兩人攔住了去路,沐雨板著一張俏臉,冷冷道:“我那三成賞金呢?”
高雷手握長劍,朝他一揮:“我已經辭去驛館的差事了,因為想明白了——混官場,我沒前途。”
“呃……”云浪心頭一驚,遲疑道,“那你倆,想怎樣?”
沐雨和高雷異口同聲道:“我們要加入‘翻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