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紅久

有時候我們經歷過的許多舊事,總會被記憶不辭辛苦地撿拾回來。這種對往昔追憶的起源,大多來自一些舊物的作用,一幢破敗的老宅,一件斑駁的家具,甚至一個熟知的人名,它們所折射出的信息像一匹識途的老馬,會牽引著我們,曲曲折折擠過往事窄窄的巷道,讓思緒迅速追上已經消亡的真實。就像透過歷史博物館的玻璃櫥窗,我們可以看到那些小心擺放的陶罐、鼎簋或者竹簡、漆器,在早已完成了它們所承擔的使用價值后,又被人們從久遠的塵埃深處挖掘出來那般。這些陳舊符號,雖然已被時間消磨得形容枯槁,甚至有些故事,折戟沉沙,淪為千古之謎,但即使已成碎片,或永恒殘缺,也都會孤注一擲又盡心盡力地搭建起一座解讀的橋梁,擺渡著現代的目光去探究歷史的真諦。
一些人會在秋天里老去,年齡成為被日子搓洗的衣裳,華發般泛白的枯葉和皺紋般皸裂的樹皮,總讓我無法將一株老樹和一個老人區別開來。我曾經回到故鄉,面對著一些滄桑的面孔,這些被歲月用舊的生命,吃力地搬動著遲緩、呆滯的目光,端詳著我,良久之后竟能從混濁的記憶里,打撈出我的乳名來,再沿著殘缺的齒間顫顫巍巍地輕輕喚出,像我已故的奶奶,我無法控制的情緒,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幾十年前的童年。
其實,我所有的經歷,早就像一本讀舊的書了,破損的毛邊、褶皺的頁面以及斑駁的封皮,那些曾經清晰的文字變得昏黃而模糊了,只有童年的片斷,裝幀成書里栩栩如生的插圖。多年以后,當我身居在故鄉之外的繁華都市,那無法隨行的童年就像被遺落的一枚奇石,一直蟄伏在兵團農五師八十九團一個叫塔斯爾海的地方,仍釋放著它無盡的能量。每每想起,難以釋懷。
由于生存地域的緣故,注定了我的童年走不出那個有著幾百號人的六連。對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新疆而言,陽光和藍天就像戈壁和荒漠一樣,廉價而充足。一排排挺拔的白楊把幾十幢平房和道路,分隔成幾塊生機勃勃的生活區。至今我都無法理解,那個時代的人們,在食不果腹的情況下,卻勤奮地生養著一個個面黃肌瘦的孩子,女人似乎在攀比著誰的肚子更具潛力。而男人則保持著高昂的斗志,起早貪黑,不計報酬,一個小小的連隊,仿佛承擔著半個地球的重擔。既要勞動還要斗爭,所有的人都奮戰在生產和革命的第一線。大人的忙碌,給了我們這些處在人生萌芽階段需要教育的毛孩,有了充足的自娛自樂的時間和空間,這讓現在已成為人父的我,看到與自己當年同齡的孩子沉淀在書山題海的重壓之下時,不能不抱以辛酸的同情。或許正是寬松和自由,才給了我們與眾不同的童年經歷。
依據居住地的遠近和父母間鄰里關系的親疏,孩子們也自然劃分出鮮明的陣營。許多個夏日,我率領靠近馬廄的一干人馬,以飼料草垛為營,拉起大旗,為保護自己的領地和成員不受侵犯,率部東征西戰,橫沖直闖,勝敗參半,喜憂間隔。誓不低頭的勇敢和不計后果的膽魄,或許就是那時候練就的。我把自己的童年制造得硝煙彌漫且熱血沸騰。后來發現,許多勝利換來的喜悅卻無法抵御伙伴們對食品的垂涎。那時候的饑餓,像瘋狗一樣追咬著我們對食物的渴望,許多意志薄弱者,為了一塊餅干,已叛變投敵,走向敵對的陣營。我從向我匯報情況的偵察兵吞咽口水時喉結處發出的聲響,也明顯地認識到,擁有食品已成為穩定軍心和鞏固政權的基礎。
作為首領,我當然得身先士卒。這個簡單的道理,不是在我長大后從書本上學來的,它像原始部落的樸素公理一樣,昭然而現實。當踩著兩只歪斜的肩膀,從屋后偷偷翻窗入室時,我虛慌的心其實是狂跳不止的,即使只有七八歲人生經驗,但對于行竊這種明顯與所受教育相悖的行為,依然在恐慌著我的神經。相同的房屋結構和相似的簡單家具,逐漸打消了我對陌生環境的懼怕,仿佛進入了自己家里,不緊不慢搜遍每個角落,就像翻找著落在家里的玩具。連續兩家的一無所獲,讓屬下對我的工作能力產生了動搖,在這種尷尬而窘迫的情勢下,我學會了思考:既然對方敢用餅干來誘降我的士兵,那他家里一定存有余糧!我果斷做出選擇:就去翻找與我對陣的沙軍家!在這里我之所以用“翻找”而不是“偷竊”,是因為當我一無所獲地從那兩家窗戶鉆出來之后,就再也沒有心慌的感覺了。這讓我寬慰地認為,自己只是去尋找一些急需的東西而已,與一種不良行為毫無關系。這樣的想法支撐著我當時的奮斗目標,直到十幾年之后,我成了一名人民警察,回想兒時的這些行為,始覺臉紅。但當時,我一定為自己這個既可以截斷對方業已依靠的糧草,又能成為我方作戰動力的一箭雙雕的想法暗自得意。在派人偵察沙家房門確實上鎖之后,我再次從后窗輕松入內,沒費多大勁就在臥室房梁高懸的吊筐里,找到了僅剩的半包餅干。雖然離我的期待差距挺大,但畢竟是首戰告捷,沒有空手而歸。我聽到外屋有開鎖的聲音,便急速鉆出小窗,落荒而逃。
這次行竊到底對我的“政權”起到了多大的維護作用,早已想不起來了。但依據當時的生活狀態來推斷,餅干應該是有極大的推動作用的,以至于我每次故意從沙軍家門前走過時都有些期待地想碰見他,看看他沮喪的表情。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小心翼翼爬到床上,勾著手往筐子里摸餅干的情形,以及發現東西不翼而飛后的憤怒和悲哀。一想到這里,我就有了一種春風拂面的快感。
此后不久的一個夜晚,我家的房門被急促敲開,沙軍的父親沙玉良站在門外,我猜想東窗事發了,自己在劫難逃。卻見他怯怯巍巍,卑躬歉疚地向我父親求助,原來是他妻子臨盆了。作為遠離團部醫院的連隊衛生員,接生已成為父親主體工作的一部分。直到他們出門好久,我慌亂的情緒才漸漸平靜。
有很長一段時間,沙軍不再像以前那樣與我們針鋒相,即使碰見了,他也遠遠繞開或者低頭走過,就像斗敗的公雞,甚覺奇怪。多方打聽才知道,原來查出了他家有隱瞞未報的臺灣親戚。果不其然,一周后的中午,我親眼看見老沙戴著“特務”的高帽,被民兵壓著游街批斗,后被關進了“牛棚”。我們品嘗了前所未有的興奮,即使是未成熟的智力,也可以充分地推斷出,被涂“黑”的沙軍再無力與我們站在一條等高線上抗衡了。
幾個月后的下午,在放學的路上,忽然看見一個身穿半舊綠軍裝的男子——這可是當時最統一的服飾——獨自一人站在田埂,面對茂盛的植物和廣闊的田野,認真地做著宣講,仿佛那一行行挺拔翠綠的玉米稈不是作物,而是一方列隊整齊的士兵,正在接受指揮長的命令。他手里的不停翻動的紅色語錄本顯得十分醒目,成為滿目綠色背景里最鮮艷的亮點。聽到我們的竊笑,他停頓下來,轉過頭喊出了我的乳名,驚詫之中發現,竟是沙軍的父親,他隨即毫無過渡地開始面向我們高聲朗誦無法聽懂的篇目。起先是幾個,后來沿田頭農渠埂上坐滿了放學路過的學生。在文化生活十分貧瘠的氛圍下,他一個人的獨演,雖談不上精彩,卻足夠新鮮。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水面,而后激起一圈圈漣漪。直到沙軍和他母親匆匆趕來,強行將他拽走,我們才意猶未盡地離開。即使過去了三十多年,沙軍當時顯露的被淚水浸泡的羞愧,至今仍漂浮在我的記憶里。
事隔不久,在家里的飯桌上,從父親對母親斷斷續續講述中,我勉強清楚,沙玉良精神分裂了。父親作為連隊唯一的醫生,受領導指派,經過一段時間的跟蹤觀察后,出具了醫療證明,才使他走出了“牛棚”。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沙玉良都是我們追逐的對象,起先家里人還出來規勸,時間久了也就聽之任之了,甚至幾天不歸,都習以為常。他時常出現在我們上學或放學必經的路口,一身半舊軍裝,左胸掛滿了大小不一的各類像章,猛然看去,竟幾分像戰功顯赫的將軍。他能準確地喊出許多孩子的乳名,尤其對我,更是諳熟于心。我們總會惡作劇地詢問一些諸如你如何與臺灣特務接頭之類的不光彩的問題,便會引出兩只很生氣的拳頭,追得我們一哄而散,卻并不跑遠,知道他不會真追,未及又聚攏起來,繼續與他答非所問,直到他畢恭畢敬地掏出語錄本,沖著我們準備一以貫之的宣講時,大家才真的慢慢散去,留下仍在喋喋不休的老沙。
或許是再沒有人聽他演講的緣故,老沙開始用粉筆在連部室外的水泥黑板上抄寫文章,后來發展到墻面上、大門上,甚至在電線桿上都留有手跡,包括父親在內的連隊相當一部分有文化的人,都會站在黑板前,搖頭嘆息:可惜了一筆好字啊!
我上中學的時候,家早已從六連搬到了離團部很近的打井隊,卻仍然能時常見到老沙出現在團部門口。走出了連隊的他,找到了更大的施展空間,團部有了更多的黑板、墻面和電線桿。有一段時間,我們團部中學室外的十幾個乒乓球水泥臺面,竟全部寫滿了同一種字體,從這熟悉而飄逸的筆畫里,找出始作俑者。它造成的結果,是語文老師在批改完我們的作文時,不無覬覦地說,你們許多同學的字比球案上的差遠了。這無形將我們置于了一個精神病患者之下,這讓我們十分氣餒,再遇到老沙寫字時,都會沖著他大吼,將其驅走。
等到上高中的時候,已經很少見到老沙了,偶爾發現墻面模糊的字跡,在力不從心地引導我們,去慢慢想起他。有人說,他現在已經開始往博樂城里跑了。博樂是離八十九團有五十多里地的一個縣城,讀初一時還是父親帶我去了一次。想起城市繁華的街道和琳瑯的商品,我一下對老沙有些欽佩起來。卻又極為詫異,他在城里以什么為生?但這些疑惑最后都被高中緊張的學習生活所覆蓋了。
后來,我考上了新疆司法警察學校,畢業后分配至博樂市公安局工作。如果不是幾年后在公安局大門前聽見老沙的呼喊,我幾乎已經把他忘記了,整整五六年光景,我沒再遇見他,甚至連消息都沒有過。
我不會想到一個被門衛保安往外推搡的滿身污垢的人,會突然大聲喊出我的乳名。我和保安都愣住了,走到門前,才認出了老沙,這讓我驚詫于他頑強的記憶力,即使我穿著警服,即使歲月這么多年的雕琢,他都能去粗取精,一下子把我從童年的畫面中采摘出來,放在現實的境遇里,與之對視。他右手緊攥著紅語錄本,左手提著一堆拾撿的廢舊紙殼,嘴里念念有詞。他比以前憔悴多了,從油膩的舊軍帽里刺出來許多雜亂的白發,佝僂著胸,一身破舊的軍服污濁不堪,導致他胸前幾枚像章也黯然失色。見到我,他的眸子頓時鮮活起來,成為全身唯一的亮點。他掏出厚厚一打行將揉爛的稿紙,讓我帶他進去找局長,給自己平反,說自己有反特經驗,應該安置在公安局上班。他嘴里不停地喊著我的乳名,好像我就是一根從水面漂浮過的稻草。他響亮的音色招搖過來不少我的同事,他們都用奇怪的目光,測量著我和這個瘋子之間的親疏。
我只好把他勸到門外,說局長到北京開會去了,讓他下月再來。然后從兜里掏出十塊錢,塞進他手里,哄著他離開。老沙將一摞捆扎好紙殼搭在肩上,順著人行道,晃晃悠悠往前走,在一根電線桿前他掏出粉筆,正準備寫字,被一個環保工人攔住,兩人又糾纏了一陣,才訕訕離開。
此后,有好幾次我坐在警車里,看見極為醒目的沙玉良,昂揚在大街上,還是一身油膩的老式軍服,肩上用木棍挑著一捆廢舊物品,旁若無人又匆匆忙忙,仿佛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在等著他趕過去處理。
忽然覺得鼻子有些酸,眼睛也變得澀澀起來。如果這個城市是只眼的話,老沙一定就是這眼里的一粒沙子了,他硌疼了城市的視線,讓很多心酸的眼淚,流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