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送爽,小杉擦了擦額上的汗水,望一眼澄澈的天空,感覺愜意了許多,因擁擠而引發的不快一掃而光。
路邊的風景一閃而過,那別致的樓房,翠綠的田疇,黛青的山影,奶白的云絮……小杉無心欣賞,反而有些惆悵,他極目遠眺,希望快點見到馬良。新修的柏油路時而筆直如箭,一眼望不到邊;時而蜿蜒似蛇,爬坡過坳。村莊退去,電線桿退去,高山退去,小杉忍不住鼻子一酸,淚如雨下。
再見,畫嶺!再見,韭菜園!
小杉孤獨地長在畫嶺煙竹山上,與大樅、櫟樹、苦櫧、香松、荊棘為伴。他沒有父母,沒有名字,大自然恩賜他一個筆帽似的腦袋、三條細胳膊。胳膊伸出魚骨般的嫩刺,在大樅底下無聲搖曳,搖過了四季,等來了一群放牛娃。牛鈴叮當,昆蟲啁啾,和風輕拂。一只魯莽的牛蹄踩痛了鄰居小草,小杉嚇得魄飛魂散,小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牛叼著草走了,小杉松了口氣,“好險啊,嚇死寶寶了!”
“快來看啊,這里有棵小杉樹!”有人發現了小杉,喊聲很響亮,驚飛了枝頭的畫眉。其他放牛娃野兔般竄了過來。
“馬良你大驚小怪,小杉樹有什么稀奇啊?”
“是啊,還以為你尋到了一窩鴨鵝菌,回去煮肉湯,撒點韭菜蔥花,香死個人了。”
“畫嶺多杉樹,有的比樓房還高,雙手都抱不過來哩。”
放牛娃你一言,我一語,麻雀一樣嘰嘰喳喳。馬良仰望著高聳入云、冠蓋如傘的大樅,嘆了口氣說:“大樅樹遮擋了小杉,他見不到陽光,沾不到雨露,長得大嗎?我要帶他回去,栽到韭菜園,看著他一天天長大……”說完就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拔出小杉,寶貝似的捧在手心,用塑料袋套住小杉的根部,吆牛下山帶回了家。
韭菜園土質肥沃,不只長韭菜,還種四季的菜蔬,源源不斷地供應著馬良一家的餐桌。菜地周邊圍滿了忠實的籬笆,他們手挽著手,肩并著肩,一起站崗放哨。一大片溫柔的毛竹緊挨著籬笆家族,中間有一條空隙地帶,栽了一棵枇杷、一棵棗樹。枇杷和棗樹是馬良從路邊弄回來的,取名馬小皮、馬小早。小杉的到來,豐富了菜地周邊的物種,也豐富了馬良的世界。馬良給小杉澆水,撫摸著柔軟的針葉說:“小弟,你就叫馬小杉吧。”小杉第一次沐浴著太陽的光輝,品嘗到了甜潤的山泉水,結識了許多新朋友,快樂得搖頭晃腦。
布谷催春,一枚嫩筍鉆出地面,怯怯地杵在小杉旁邊。一場雨水過后,嫩筍褪去了灰色外衣,露出一襲青皮,馬良愛昵地撫摸她的發絲,說:“小青好美啊,幸虧沒讓老爸拗去賣錢。”小青害羞地笑了,細竹葉露珠滾動,她也成了小杉的朋友。
離開煙竹山,扎根新天地,小杉精神抖擻,渾身充滿了力量。馬良經常到菜地澆水,給小杉刈草,給小皮和小早施肥。干完活,馬良就背靠著籬笆,抱一本連環畫看得津津有味。小杉盯著馬良著迷的樣子,努力抖動枝條引他注意。馬良抬頭說:“小杉,長大后我要當畫家,畫煙竹山,畫韭菜園,畫畫嶺,畫好多好多美麗的東西。”小杉暗暗地為馬良加油鼓勁:“馬良哥哥,努力吧,你一定行!”
豆莢、南瓜、冬瓜長勢喜人,馬良放學后幫著老爸搭瓜棚,把藤蔓纏上架。小杉碰一下小青,“喂,馬良哥哥噘著嘴巴,好像不高興呀。”小青說:“馬良哥哥跟他爸要錢買水彩筆,他爸不同意,還罵他呢,你聽——”小杉便凝神傾聽。“你豬腦殼啊,學什么畫咯?學費越來越貴,我辛辛苦苦地做工,還不是為了供你讀書?把課本念好了就行,莫再在書上、門上、桌上亂涂亂畫了……”馬良老爸喋喋不休,害得小皮、小早捂緊了耳朵。馬良更不愛聽,飛也似的跑開了。
小杉的個頭高過了馬良,細胳膊變粗變長,每一節又生出新枝條,針葉濃密賽小傘。馬良對小杉豎起了大拇指。小杉有些羞愧,他挺佩服馬良,既沒水彩筆,也無調色板,就以瓦片當筆,空地為紙,勾勒天地萬物。馬良畫得最多的是小杉,簡單描摹幾筆,就構成了樹的形狀,樹上落了一只鳥,是飛翔的姿勢,樹下有一小孩,腳下是寬闊的馬路,遠方是隱約的樓群建筑……小杉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的命運是與馬良緊緊聯系在一起的,不管將來如何變化,他要陪伴他。
春去秋來,寒暑交替,小杉長成了俊俏的大樹。有一天,馬良貼著小杉的臉,眼含淚水說了許多知心話,又默默地看了一眼小青、小皮、小早,然后就走了,很久都沒再來過了。
有天半夜,傾盆暴雨突如其來,小杉聽到“轟隆”一聲巨響。小青嚇哭了:“是打雷嗎?太可怕了!”小杉踮起腳尖,窺見馬良家的老屋倒塌了,難過地低下了頭。
韭菜沒人割了,瓜藤枯萎了,菜地荒蕪不堪,調皮的野草見縫插針,瘋了似的生長。小杉著急了,“馬良哥哥去哪了?不要我們了嗎?”
一年復一年,花謝又花開,枇杷黃了,棗子紅了,鳥雀飛來爭食,一地狼藉。來了兩個人,帶著砍刀。他們對菜園周邊的毛竹感興趣,邊砍邊說話。
“老馬一家自從去了城里,房子塌了,人氣沒了,破敗荒涼了。”
“青壯年進城去,畫嶺成了空心村,再過幾十年,山上又會野豬成群咯。”
“哎,不說了,還是多砍些毛竹賣錢吧。”
小杉終于明白馬良回不來了,心里酸酸的。突然,他聽到“哎喲”一聲慘叫,只見小青頹然倒下,趴在一堆毛竹上。那兩人提刀過來,他不敢直視,咬緊牙關,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天倒扣于地,云浮于池塘,煙竹山的靄氣,馬良的歌聲,電影鏡頭般縈繞小杉的腦海,他睜開沉重的雙眸,四肢沒了,針葉沒了,但心還在跳,軀干硬硬朗朗,他還能思考,他還活著。
小杉被扔到了曬谷坪上,身邊是一堆纖細的毛竹。他們逆來順受,服服帖帖地聽命于那兩人,任其束縛捆綁,扔上一輛卡車。卡車在公路上緩緩行駛,毛竹們愁苦著臉,誰也不說話。小杉躺在車上,望著藍瑩瑩的天出神,忽然聽到有誰在“哎喲”喊痛,他一看,是小青在呻吟。他奮力一滾,圓圓的身子就動了,一骨碌滾到了小青身邊。他安慰小青,“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青感激地點點頭。小杉和小青被捆在一起,扔在車廂最上面,臉挨著臉,親密無間。比起最底端的毛竹,他們是幸運的,他們欣賞到了沿途的風景。
小杉問:“小青,到了城里,我要去找馬良哥哥,你去嗎?”
小青說:“我也想馬良哥哥,去啊。”
小杉說:“馬良哥哥那么愛畫畫,在城里還畫嗎?都畫些什么呀?”
小青說:“城里那么多有趣的朋友,那么多好玩的地方,那么多好吃的零食,他還會畫畫嗎?”
小杉想馬良一定會堅持自己的夢想,他希望馬良成為一名畫家。他腦海里有這樣一幅畫:一棵樹,一只鳥,一個人,一條路,想著想著,搖啊搖著,進城了,汽車停在市場入口,喧囂與聒噪淹沒了一切。有人爬上車廂,卸下幾捆毛竹,小青的那些毛竹姐妹,被送往了竹器加工廠。
菜市場真熱鬧,賣豬肉的嗓門大,售水果的放喇叭,凡此種種,五花八門,讓人暈頭轉向。“擺在這里出售,怎么找到馬良哥哥啊?”小杉想。這時,來了一個胖男人,圍著和小衫綁在一起的那捆毛竹轉了幾圈,說:“買回去順瓜秧挺好的。”便丟下錢,扛了就走,拐過幾條街道,吭哧吭哧上了六樓屋頂。
胖男人放下小杉他們就走了。小杉瞪圓了雙眼,屋頂好大啊,放滿了裝著泥巴的白色泡沫箱,泥巴里種了絲瓜、豆莢、茄子、辣椒、青菜。小杉有種一見如故的感覺,仿佛又回到了畫嶺韭菜園,天空那么湛藍,云彩那么爛漫。
初夏的雨帶著一絲香甜,屋頂綠意盎然,生機勃勃。小杉細心地呵護著絲瓜秧,藤蔓柔若無骨,攀附著往上爬,高擎著金色的花朵。小青亦如小杉,立成屋頂上一道風景,守護著瓜藤。
清早醒來,小杉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世界,紅旗飄飄的學校,魔法城堡般的美術館,鱗次櫛比的高樓,川流不息的車輛……小杉抖了抖腰身,黃燦燦的絲瓜花迎風招展,引來了一群小蜜蜂,貪婪地吮吸著芳香。
“老爸,快來看,絲瓜花開了!”對面有扇窗戶傳來了一個男孩的聲音,那么熟悉,那么親切。小杉聽出來了,是馬良!他想用力揮手,有許多話要對馬良說,可絲瓜藤纏滿了全身,他根本動不了。不管怎樣,小杉總算見到了馬良——他長高了,成熟了,盡管馬良已認不出小杉的模樣,但小杉還是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劉向陽: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湘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木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