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少”的少年氣

宋海龍

今年拍年級畢業照時，高三級長景少恰好站在我前面。不經意發現，白發已點點滴滴地落在他頭頂、兩鬢。彼時，孕育廣場綠草如茵，小葉榕長長的氣須隨著風輕蕩，少男少女們白衣飄飄，嬉笑著，打量著，按動快門的剎那莊重著。有蟬鳴，一聲聲地，急促著……瞬間就把記憶拉回從前。

一

景少喜歡畫畫。原先住宿舍，就在墻面邊角畫了許多小畫，有湯姆和杰瑞、龍貓、唐老鴨等各色動漫形象。他畫畫是野路子，讀高中時，想學畫，沒條件，就到縣城舊書攤買來往屆藝術生不要的廢舊書籍，自己研究自己畫。工作以后，他自然承擔起了年級的宣傳工作。2007年我剛工作，經常被樓道里的黑板報震撼，印象最深的一幅畫主體是一片翠綠的竹海，色彩層次豐富，枝條勁拔有力，右上角是小潘老師用毛筆題寫的字：“人生就如一杯茶，總會苦一陣子，不會苦一輩子。”字畫相映，蒼翠遒勁，像一幅藝術品。現在有很多廣告公司制作的宣傳海報，色調艷麗，話語鏗鏘，熱鬧地喧囂著，卻總覺得少了由教師親身傾注的溫熱與情誼。

2012年，我們同帶高一軍訓，要張貼軍訓優秀心得。他描好邊框，想在沙灘上加幾個海星，還得是紅色，以應和軍訓的熱烈。我建議他直接畫幾個就行，反正這種板報最多一周就撤了。他想了想，說：“我還是去菜市場買幾個干海星，染成紅色粘上去，更有立體感。”于是，我們的軍訓心得板報就有了浮雕的質感。有人說：“手里拿著錘子的人，看什么都像釘子。”景少就是這樣，他的思維之船定錨于班級的學生、身處的校園，一切外物都能引發他鮮活的念頭。出去旅游，看到一些手繪地圖，他就千方百計找來學校的建筑設計圖，耗時費力，完成了松湖校園手繪地圖，配色印刷，在當年的校園文創產品集市上被搶購一空;學校組織“30里意志行”活動，想要給學生一份紀念品，于是他仔細研究衛星地圖，又嫌不夠生動，騎著自行車反復勘察路線，制作了“30里意志行”的手繪圖明信片，留給學生幾多深情慰藉。

二

我曾經到不少學校參觀，例牌都有優秀學子表彰。許多省內乃至國內名校，張貼的學生照片一言難盡：大頭貼、陰陽臉、美顏過度等不一而足，凌亂不已。而我校的學生宣傳照片，無論是海報打印、照片沖曬，總是光影和諧，人物突出，背景虛化，色彩明快。這一點，景少功莫大焉。愛好攝影的他負責各項活動的拍照，包括優秀學子的表彰照。他一般會選擇下午五點后有夕陽時拍照，有時候光線不好，還要用反光板細細打光，以拍出少男少女們眼睛里的光，甚至還有臉龐上微微的絨。在他的帶動下，我們幾個人都買了入門的單反，分散在各個年級，共同唱響一曲“美育”的贊歌。

2015年，正值建校十周年。他把自己拍攝的松湖師生、活動的照片集合起來，分門別類，編成一本圖文集，命名為《松湖十年》，圖文集的影響非常好。翻開圖文集，就仿佛有個人緩緩向讀者講述關于松湖的故事：西天的晚霞、紅棉路旁的英雄樹、運動場上奔跑的身影、藝術節上肆意的激情……你仿佛能看到鏡頭，以及鏡頭后的那雙眼睛，溫潤地真誠地撫摸著松湖莞中的校園。景少不多說話，在圖文集中卻能讀出他的千言萬語。

他是能做成事情的人——起點純粹，就是體現美感;做事思慮周詳，毫不惜力;事后心態淡泊，揮灑隨意。他的朋友圈一片空白，不發言也不評議，靜水流深。工作久了，誰都會有牢騷，尤其酒后中夜，三兩人時。景少對學校發表過的最大的牢騷是：“食堂的早餐太不像話了，十年都不換個花樣。”

作為一名物理老師，他文藝氣息十足，溫文爾雅，沉靜自若。為了讓學生更直觀地理解物理，時不時在黑板上畫個斜坡和小車，打點計時器也可以信手勾勒，磁感線條條排列，整齊美觀。我時常在走廊上聽到他上課，但我從來不進去聽。因為，我會嫉妒。

作為班主任，他可能不是最勤快的，但我敢說，他是最用心的——看到一篇文章挺好，就想著如何與學生分享;看到一個管理做法有效，就想著怎樣落實在班級;看到一份心理分析、學法介紹，瞬間就聯想到班級的50個孩子……用心不僅僅是魂牽夢縈，更在于用心理解學生，理解人。畢竟，人是成長在人中間的，學生的人格需要尊重，情緒需要紓解，他們希望和有趣的靈魂在一起，愿意和重視自己的老師相處。所謂始于才華，終于品格，大概便是如此。

三

瀟灑快意的日子總是短暫的，很快，景少當了級長;很快，孩子出生。600多個學生、40多位老師、自己的小家，責任重大。生活從來都是公平的，給你幸福，也給予對等的壓力。于是，景少的白發一天天地增多了。

級長的慣例是扮演“紅臉”讓學生敬畏，班主任就好慈眉善目地扮“白臉”收攏人心，從而剛柔并濟，水火相融。景少則不然，他對這種“權術式”的管理方式敬而遠之，而是以滿腹的真誠待人接物。高一學年結束，要分班，一般都要拍一張集體照，老師前排居中，學生四五排依次站開，構圖穩妥，笑容生硬。景少精心構思，想要一張生動活潑體現青春風采的班級合照：各班以小組為單位，設計一個場景，要有畫面感、故事性，更要有創造力，然后將這些場景匯集起來，組成班級長卷。連續兩個月，每天下午放學后，景少都在攝影室為孩子們拍照，用鏡頭捕捉全年級每個孩子的青春故事、少年意氣。有的小組找來一張長桌，放兩個“全家桶”，扮演“最后的晚餐”;有的小組搬來宿舍的高低床，租借了海盜帽、船槳、單筒望遠鏡，而后，有人站在“船頭”瞭望，有人坐在下鋪劃船，有人趴在“船尾”呼喊;有的小組租借來漢服，排演古風漢韻的舞蹈場面……每個班級都靈氣迸現，每個孩子都沉浸其中。當611位同學、39位老師組成的照片拼接成長卷，就像“清明上河圖”一般，恣意張揚的青春氣息、生動活潑的校園生活，讓每個觀賞者感動不已。

去年，我留高三，發現每個班級都有一個時事欄，文章大都關注熱點，帶有不同視角的分析，往往引來學生圍觀，這是景少三年來每周堅持做的事情。他把自己對國際時事、社會熱點、人生追求的觀點融合進一期又一期的“時事評論”中，“胸懷天下，潛心修行”這八個字，不僅僅是他所在年級德育工作的主題詞，也是每一期文章、每一次“編者按”的核心。

高三“百日誓師”后，他在二樓黑板處制作了“百日寄語”板報，每天早晨，都會貼幾句話上去，有肯定與表揚、勵志與鼓舞，也有提醒與關懷。經常還會有學生貼便條交流，或提出要求建議。一塊板報，一天天地融匯著每一份決心和力量。

當發現老師們都缺少一張“標準照”后，他便把年級會議室變成攝影棚，攝影篷布、閃光燈、頂燈、柔光罩、反光板一應俱全，利用課間時間為每位老師拍照，而后調光銳廓，為每位老師沖曬照片，裝框贈送，并以這些照片為本制作海報，由每位老師表達對學生的寄語和祝福。一個個“嘮叨煩冗”的老師，在照片里端重大氣，莞爾輕笑，明眸善睞，都仿佛超脫了平常的自己。我能理解景少的意圖：用美好的人來引領美好的人。這是情懷，更是教育該有的模樣。

成人禮，他提議鋪設紅地毯，家長們和老師分列兩側，盛裝打扮的學子們一個個昂首闊步踏上紅毯，走向責任與擔當;他組織高考壯行大會，讓各班級在威猛的鼓樂中走上金光大道，共同穿越龍門;還印制一批明信片，讓同學們寫好后，用各色彩線懸掛在架空層，風吹過，許多少年的夢想互相叩擊，仿佛能聽到清脆的風鈴聲……

或許是巧合，高三下學期甫一開學，景少就在年級辦公室門前添加了標語：“人生在勤，勤則不匱。”而這句話恰恰出現在高考作文題的材料中，事后引起眾人贊嘆。但我想，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滿懷溫情，一身純粹，用創意引領智慧，用愛心為學生賦能，這就是教育的正道，也是所有的“考試”必然經過的道路。

四

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習慣叫他“景少”。他的年紀實在也不小了（80后，都已經奔四了），也并非出身富貴。但大家都這么叫，包括學校領導、年級同事，甚至還有學生。也許，稱謂只因為他的精神特質——少年氣，始終相信夢想的力量、永葆純粹的出發點、以明亮溫潤的眼光待人、誠篤地期望人的美好本性、用儀式感錨定時間的意義……

有一天深夜，我們一起走過學生宿舍，正輕聲感嘆著學生熄燈不睡、洗漱說話，忽然，一個女孩子隔著老遠大聲說：“景少，我們好喜歡你啊……”話音剛落，便聽到宿舍里一陣戲謔、歡笑。

路燈下，景少的耳朵都紅了。

我想，少年氣，還包括——羞澀。

（作者單位：廣東東莞中學松山湖學校）

責任編輯?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