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文
老 Z
高中畢業后,我靠著關系進了一家單位,那時候我還沒脫離學生氣,老Z也還不算太老,50多歲吧。
老Z矮個平頂,皮膚黑鼻子圓,嘴角彎著,眉眼老帶著笑,能喝酒,能瞎說,喜抽煙,總是樂呵呵的。事實上,老Z沒理由不開心,大兒子安排進了供銷社,女兒做了幼兒園的老師,小兒子考上本科(那時候大學還包分配的),自己原來在村里做干部,臨近“退二線”了又“華麗轉身”成了單位會計。不說單位會計工資比在村里多多了,就是日后的退休金也會比農村干部拿得多。在別人眼里,老Z可謂事事如意,我想他自己也這么認為。
老Z的酒量不算特別大,但是能喝,中午喝了晚上接著喝,第一天喝了第二天照樣能“繼續”。老Z就是不喝多,話也多,要是喝多,話就更多。男人之間的話題三句離不了那些花花事,老Z肚子里這方面的故事多得很,每次總是說得眉飛色舞,讓大家開懷大笑。老Z說過,他們村里兩個女人吵架,一方罵對方勾引別人老公。另一方慢言慢語,輕飄飄地一句就大勝而歸:你有人要嗎?沒多久,吃了敗仗的女人竟然也找了個相好,而且很得意,恨不能四處招搖、顯擺,好氣死那個跟她吵架的。老Z說這話的時候言之鑿鑿,有名有姓。老Z還說過,都在一個村里,人多眼雜,“保密工作”不好搞,想晚上約會但沒機會說。是呀,大白天的,眾人眼底下,兩人怎么有機會單獨在一起呢?哪怕一會兒被人看到了也會說閑話的,傳到各自另一半耳朵里,那回家還有好日子過嗎?怎么安排約會呢?于是就說暗語。比如,一大幫子人在一起或閑聊,或干活,男的會說,今天要變天,晚上沒月亮,沒有星。如果女的同意就會說,不會變天,有星呢。如果不同意就說可能要變天,沒月亮也沒有星。我聽了不明就里,問,這就是約會暗語嗎?老Z笑我:笨蛋,“有星”就是“有心”嘛。
老Z講故事僅僅講到這份上就不是老Z了,他還會給我們局職教辦的女老師講黃色笑話,然后把女老師羞紅了臉笑彎了腰的樣子講給我們聽。同事說,老Z年輕的時候厲害呢,前兩天還到他那個老相好的家里喝喜酒呢。我半信半疑,因為他從來沒有說過他自己。
老Z還喜歡跟我講過去的事,講他結婚的時候床上連張席子都沒有,講過去人家辦酒席就只有六碗菜,其中有兩碗菜還有名無實。講他做會計的時候被冤枉了,差幾塊錢被逼著要退賠,他當場就脫下一件新的滌卡中山裝。每每說到這個,老Z總要強調:那件中山裝好呢,當時可值錢了,當場就脫下來了。
在單位老Z是現金會計,他從小就做會計,因而這個工作對他來說輕車熟路。而另一總賬會計卻名不副實,只抱著一本總賬卻總也記不好。每個月要做的財務憑證、財務報表都得由老Z來完成,其他的分類賬就更不用說了。也就是說,單位的財務其實是老Z一手在操作。每每有人跟他聊起這個,老Z就會面露得意,言語中總是暗指總賬會計無能,無形中突出了他作為老會計對財務的精通。
他退休后,我接他的班。那時候我除了會數錢,啥都不會。第一天,我看看資產負債表等財務報表,再看看一些賬冊、憑證,一頭霧水。老Z告訴我,增加的就是借方,減少的就是貸方,憑證做下來不能出現負數。紅色的是收入憑證,藍色的是付款憑證,黑色的是轉賬憑證,只要不涉及現金或銀行存款就用黑色的憑證。然后又說了那句財務“名言”:有借必有貸,借貸必相等。再告訴我一些常用的科目等,也就說了幾根香煙的工夫我就算上手了。當然得感謝他的言簡意賅、毫無保留。
這就是我叫他師傅的原因。
老Z退休后,我得罪過他一次。因為他還占著原有的辦公室,弄得我辦公很不方便,發過一次牢騷,被他聽到了,他立即讓出了辦公室。為這事到現在我都不能原諒自己。可惜,我的會計沒干長,幾年后我被貶到很遠的地方上班。傳聞中被貶的原因對我很不利,但被貶是事實。我沒有力氣沒有心情給任何人展示審計報告來為自己辯白,當然更沒有老Z很平淡地說自己當場就脫下滌卡中山裝退賠的灑脫。
當時老Z雖然退休,可每天還來單位轉轉。那時候管理不嚴,只要他來,就給他全額的工資,而不是退休工資。另一方面,他老伴身體不好,什么關節炎、尿毒癥、風濕性心臟病等,好像百病纏身。老Z得空就到單位坐坐,東拉拉西扯扯,算是放松一下,也算是上班吧,畢竟發工資呢。
當然,老Z為了照顧老伴,每天還是要回家做飯的。回家從醫院路過,抄近路一般都從醫院里面穿過。那天,人家在拍片,他去看熱鬧,順便也就讓醫生給自己也拍一下,反正都是熟人,不要錢的。沒想到,醫生看了又看,對他說,你還是上大醫院再檢查一下吧。
下午老Z再到單位時,給煙就不抽了,以前可是個大煙鬼的他還真就誰給都不接,只說明天不來了,到南京。
很快從南京傳來了消息:肺癌。再傳來消息,住院手術。不過聽他女婿說,老Z狀態不錯,一點不緊張,手術前一天在病房還跟人打牌呢。
從南京回來后,老Z就不是從前的老Z了,成天不離藥,煙酒不再碰,走路不慌不忙,說話輕言輕語,黃色笑話基本不說了,老愛回憶過去。
沒幾年,老伴去世了,他搬到大兒子家里了,為的是孩子能方便照顧他。單位體制改革了,他只能按部就班地拿退休工資了。他來單位更少了,除了發工資、發福利的時候。來了也不久坐,我跟他聊聊身體狀況,他說得還算輕松。我能體會到他的無奈,因為他老說,他不是公務員,跟他得同一個病的S鄉長,人家在上海看的病,隨便花多少錢公家都給報銷,他花光了錢卻得不到最好的治療與后期的療養,S鄉長看好了病養好了身體還收了好多禮,他現在是處處難受,而S鄉長成天紅光滿面比正常人還正常人。
再幾年,我被貶,調離原單位,見他的機會就更少了,聽說他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專門看過他一次,他真的不好了,對我點點頭,看著我,有很多話要說,但是聲音很小,有氣無力。
老Z沒有一點以前老Z的影子了。
一天,接到老同事電話,老Z去世了,走得很不甘心,因為他認為自己還不老,跟他一般大、得同一個病的S鄉長還是紅光滿面呢。
S鄉長現在有70多歲了。前幾天我看到他開著電動車,速度還挺快的。我還聽說,他老伴去世沒多久,他又有了一個女人,比他年輕好多。
W? 經? 理
W經理調走有一段時間了,大家聊起他的時候如果現場有我,就會幸災樂禍地對我說,W經理怎么不把你帶走呀?你是他“欽點”過來的呀?他跟你是一伙的……
他們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們認為我調到現在的單位是W經理要過來的,W經理之前開會老拿我說事,以至于剛到單位時,很多人都對我說,W經理說過你好多次,像個典型一樣。
事實上我與W經理之間的關系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
初識W經理還是幾年前,他調到我原單位做一把手。他人沒來之前,我們便早有耳聞,他屬于各方面都混得開的。
初識W經理,給人的感覺就是各方面都混得開,談到技術內行話不斷,講起故事滿口葷話,舉起酒杯一口全干,聊起江湖,哥兒們、兄弟們遍天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人員分工重新調整,為的是更大程度地人盡其才,也能杜絕人浮于事。
我是第一個被調整的對象,準備把我從裝接班調整到營業廳。很客觀地說,從各方面來看這個調整都是很正確的。那時的我,在裝接班就是個二流子,從來不干任何活,扳手起子碰都不碰,配發的一整套工具我連拆都沒拆開看一下,轉手就送給了同事,因為我啥活都不會。而當時單位的電腦有什么毛病了,誰要寫個總結報告什么的第一個就會想到我。
我知道了這個意向后,堅決反對,并放出風:打死都不到營業廳。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在營業廳工作必須按時上下班,其他班組可以靈活些。
沒幾天的一個中午,W經理小臉喝得通紅,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談這事了。當時我就想,這家伙太賊了。談成了,皆大歡喜。談崩了,就說喝酒了,對我拍桌子態度不好了,也是因為喝酒了,控制不住自己。我說,W經理,這樣分工我不能接受,原因就是我干不好,會影響整個集體,而到其他班組則不會有這個問題。他懷疑:你到其他班組就能勝任嗎?我說我在裝接班難道干得不好嗎?(我當時怎么就不臉紅呢?明明在裝接班的日子就是混嘛)他不好說我大言不慚,更不好說我在裝接班就是混。見他猶豫,我冷冰冰地說:這樣吧,W經理,我反正是被貶過來的,這里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既然讓你為難,我還是調走吧,你只要不反對,我現在就打個報告給你,保證合情合理,保證在三分鐘之內寫好。他忙搖手:別別別,咱們是弟兄們呢,你說哪去了。
隨后我被分到了搶修班,我想是他故意讓我不得安逸,給我小鞋穿呢,因為當時很多同事都這么說。我表面上愉快地接受了,跟一個老師傅搭檔,所有人都等著看我笑話。可事實上,我跟老師傅成了黃金搭檔,我們配合得很好,工作上簡直無可挑剔。這一下可就令W經理刮目相看,其他班組也羨慕無比。以至于在W經理走后,新領導上任重新調整分工時,很多人都不擇手段地要來搶修班。而在我來搶修班之前,搶修班可是沒一個人愿意來的班組。原因就是原來的搶修班很苦,很煩,很容易引起用戶的投訴,老給領導惹麻煩,還有就是走出去沒面子,被人家瞧不起,因為搶修班就是修電燈的。
一次施工中,W經理讓我登桿,我說我不會。W經理說,在搶修班這么多年了,走出去人家都喊你老師傅,連電線桿都爬不上去,太丟人了吧?我教你。我說,還是別教了,我怕。他說沒事的,很簡單的,學吧,學個羊角風,過河還不要過河錢呢(擺渡的怎么會要口吐白沫的人的過河錢呢)。于是,在W經理的悉心傳授下,我克服了恐懼學會了登桿。雖說到現在我登桿還是很慢、恐懼、不熟練,但我畢竟是會了。六哥夸我說,洪文你現在可以呀。我說,我資格比你老嗎?技術比你精嗎?六哥說,你說你現在連電線桿都能爬上去了,還有什么不會的?想想也是。
那年的個人年終總結,我寫了這么一句:今年我個人最大的收獲就是學會了登桿,我的師傅是W經理。
其后在原單位的幾年里,我們再無“正面沖突”,打過幾次牌,我贏他的多,喝過很多次酒,他從不跟我拼酒量,我知道他這是關照我。我有一次違反規定被他罰過款,但是我不在乎,很愉快地接受,因為前一晚我贏了他的錢。讓我感謝的就是有次我違章了,很嚴重,被抓了個現行,我打電話向他求助,他為我擺平了,否則這板子打到我的屁股上,真心地吃不消呀。后來聊到這事,他就倒苦水:你不知道呀,那一回呀,我可真是豁出一條命做了一回孫子呀。可是,我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說。
鐵打的單位流水的一把手,任期滿了,W經理調走了,臨走前W經理跟我開了句玩笑:你怎么不送送我呀?我說,我想呢,但是你忙呀,要不就在今晚?他連忙拒絕,我知道他這是替我省錢。
W經理調走后第三年,我也調離原單位,又跟他在一起了,這才有我是他“欽點”之說。到了現在的單位,W經理已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原來的如魚得水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力交瘁、焦頭爛額。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是人少事多。就從用戶數跟職工數之比來計算,我們是其他單位的3倍。事實上,工作量大還有很多其他因素,我們實際的工作量跟兄弟單位比還不止3倍。因此,想要各項工作都要走在前列,無異于“蜀道難”。
偏偏W經理又是個心氣高的人,方方面面都要抓,都要硬,付出了極大的心力,可沒有等到收獲的那一天就又被調走了。因為心氣高,有個性,工作不夠圓滑,凡此種種,得到的評價不甚高。走的那一天,我能看到他的失落。
不久,公司領導來調研,有人說W經理的種種不是,大贊現在的領導力挽狂瀾一舉扭轉我單位頹廢之勢,業績連創新高,博得上下的一致好評。
我不禁覺得凄涼。沒有W經理之前不近人情地壓任務,要求質量,能有現在良好的基礎嗎?W經理在任期間所做的大量基礎性工作是不能忽視的,更不能被抹殺的。但現實就是這樣。就像俗話說的,走運的醫生看病尾,倒霉的醫生看病頭。
相信我的師傅W經理早就釋懷了,因為他說過,學個羊角風,還不要過河錢呢。過去的就當作是一種學習的經歷吧。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