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巧霞
瑛子是外鄉人,師范畢業后,分配來這個小鎮,她長得健康又漂亮,點漆眼,肌膚瓷器樣白,一雙大長腿小鹿般矯健,晃花了小鎮一幫男青年的眼。追求瑛子男人有小鎮公務員、供電局職員、法律事務所的律師……瑛子即便是挑,也是要挑花了眼。
正當瑛子以為要過起繁花似錦的好日子,誰料老天卻不按脾氣出牌,一場急性闌尾炎向她襲來。瑛子連夜被同在單位宿舍里住的女同事送去了醫院,瑛子爸媽即刻從上海趕了回來,他倆是老實巴交的小本生意人,在上海做蔬菜生意,一日不出攤,就沒有收入過生活,還有一個兒子帶在身邊,在上海的學校民工小學里讀書。兩人一邊照料瑛子,一邊憂心上海的生意,不知道他們三兩日不在,出攤的地盤會不會被別人搶了去?獨自在租住房里生活的兒子能不能應付一切?瑛子是懂事的女兒,勸慰她爸媽趕緊去上海,該照顧弟弟照顧弟弟,該做生意就去出攤,她都是有了工作的人了,在醫院里有醫生護士照應,出了院又有同事們幫忙,一切不用他們費心!
同事中數劉楊跑醫院最殷勤,一日三回,早一回,中一回,晚一回。劉楊說自己是閑人,家里有大姐、二姐,家務不用他管,他沒事就來看看瑛子。劉楊跑醫院跑得多了,其他同事就自覺地少跑,都知道劉楊還是個單身漢,若成全了他和瑛子,也算功德一件。以往瑛子是瞧不上劉楊的,劉楊喪母多年,家有兩姐和一老父親,老父親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土里刨食,兩姐是服裝廠的工人,且劉楊長得不高,職業也不比瑛子好。
可是瑛子生病了,殷勤的劉楊就成了虛弱的她的依靠,她出院后住回了單身宿舍,劉楊早起來熬粥,中午留下給做飯,晚上又端茶送水,這一湯一飯的,足足服侍了瑛子一個月,瑛子對劉楊的現實條件不那么計較了。一個男人只要他對你好,兩個人都有手有腳的,小日子怎么過不好?瑛子病好后,也是她和劉楊宣布正式戀愛的時候。
結婚后,瑛子發現,劉楊就像換了一個人,再也不像婚前那樣殷勤對待她。她肚子里懷上孩子,劉楊請熟悉的醫生照了B超,醫生悄悄透露給劉楊是個女娃,劉楊回來就纏著瑛子要打胎,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她壓抑住怒氣,跟劉楊掰扯起來,問他:“你知道這胎兒也是一條生命嗎?”劉楊說:“沒生下來的都不算!”瑛子又問劉楊:“你知道打胎傷害女人的身體嗎?”劉楊回:“照你說這世上就沒有打胎的女人了?!”瑛子又問:“要是把這胎打掉,下胎還是女兒呢?”劉楊就默不作聲,不發一言。瑛子沒有聽他的,他就不管不顧懷孕的瑛子,整天對瑛子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想要兒子的劉楊,在女兒出生后一點兒也不開心。女兒八個月的時候,劉楊在單位的體檢中檢查出患上了乙肝。劉楊變得更暴躁易怒,一有不順心就在家里摔桌子踢板凳,好像他得的不是乙肝,而是發怒病。
瑛子常常把眼淚噙在眼里,這邊照顧了女兒,那邊還顧著劉楊的身體和情緒,像多生了一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哄著捧著劉楊,什么都由著他!不敢跟他吵架,不敢給他一點氣受。家里飯桌上的菜都是以劉楊適合吃的為主,他不能吃動物內臟,愛吃豬大腸的瑛子就沒做過一次。
劉楊是體制里的人,因病休養,沒能上班后,雖然工資多少能拿一部分,不過,他還得吃藥保養,有些藥又走不了公費醫療,瑛子覺得本來就底子薄的日子更捉襟見肘了。她工作起來也更拼命了,還偷偷出去兼了一份職。開始劉楊生病的時候,一幫同事很同情她,但日子一久,他們就對瑛子的苦痛無所謂起來。
有一回,教育局組織抽考,抽考的是五年級,任教五年級的有三個人,其中一人是主任。試卷在城里改完后,一盤散沙樣送至各校,瑛子拿了卷子,就噼里啪啦地算學生的總分、均分,成績算出來后,是瑛子班名列第一,某主任任課的班級,學生考得最差。瑛子拿了成績就向校長作了匯報,校長理所當然地表揚了瑛子,批評了某主任。某主任在各辦公室里大放厥詞:“我就看不慣瑛子這顯擺能干的模樣!不就為了多掙幾十塊的獎金?”某主任他就不檢討自己教課時把學生當羊散放,少上了許多輔導課,倒怪瑛子太認真,太邀功!有些人一旦別人傷害到他的利益時,盡管這利益微小得不值一提,他也會將一盆臟水潑下來。
人們慣有從眾心理,一人說不好,人人說不好,墻倒眾人推。一女同事在某主任后面補充說:“哎,你們記得嗎?有一次,學校舉辦廣播操比賽,瑛子班第二。瑛子不服氣,竟然要求整個年級組重新比賽。讓所有人跟著白忙了一趟。也不過是為了第一名的一百塊獎金?!?/p>
做班主任的瑛子當初是體育系畢業的,在平時的廣播操訓練中對學生的要求極其規范嚴格,臨到比賽時,擔任評委的都是本校的老師,班主任是老好人的,分數一律很高。教師指導得再到位,學生的動作再規范也得屈居其后,而不肯將就的瑛子卻不愿向著人情屈服,她鬧著要求重新比賽。
議論紛紛的最后,他們會像阿Q樣說上這樣一句:“別看瑛子在我們面前能上天,她在她老公劉楊面前立馬就像癟了氣的氣球,服服帖帖,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這叫一物降一物!”這句話真是又安慰了她們自己又強有力地打擊了瑛子。
流言多多少少傳了一些到瑛子的耳朵里,她能怎么辦?找這些人撕扯上一場嗎?反而更讓人笑話罷了。瑛子只是默默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在瑛子的悉心照顧下,劉楊的病痊愈了,單位里卻一直沒召回他,他也習慣了多年閑散的居家生活,也沒想著去找單位領導要求上班,還是在家呆著,畢竟有一部分的生活費可拿,他倒也理所當然地過起了日子。
瑛子還是各樣簡省著,一件不時興的衣服一穿幾年,女同事們買的化妝品、包包,她更是一樣舍不得買。三十出頭的女人,相貌簡直像個村婦。女兒要學舞蹈,瑛子舍得出學費,但城里的舞蹈培訓中心離家六十里路遠,瑛子舍不得那點班車費,都是自己用電動車接送。
一天晚上,去接了女兒,眼看著快要到家,雷聲轟隆隆起來,不一會兒豆大的雨點灑落下來,瑛子的電動車沒了電,她和女兒沒帶雨衣,她急得打電話給劉楊。劉楊在電話里問了她們母女倆所在的路段,說:“你看你,反正馬上就到家了,我去了有什么用,我也不能發電,讓電動車走起來……”瑛子掛了電話后,流著眼淚把電動車一步一步地推回家。
到家時分,瑛子和女兒一大一小淋成了落湯雞,滿臉的雨水淚水分不清。瑛子走到廚房里,冷鍋冷灶,還等著她做飯,劉楊就一直躺在床上看電視。
瑛子從來不跟人說自己艱難委屈,這么些年她總是獨自在扛?;謴徒】档膭钤谒膭裾f下,去了一家清閑的單位上了班,又拿起了全工資。他終于不用瑛子負擔了,算是苦盡甘來了,可以享些福了。
辦公室里的同事們閑談八卦的時候,瑛子從來不參與她們,她總是在學習,一本又一本書地看過來讀過去,她這個體育專業畢業的人,語文教得不比任何人差。她們暗地里說:“倒不知道她還勤奮個什么勁?她就是愛鶴立雞群!”明面上她們就一伙兒取笑她:“瑛子到老了,還要考個狀元?!辩右膊环洲q什么,只管學自己的。
女兒考取城里的高中后,瑛子貸款在城里買了一個小房子,上下奔波著陪讀。突然主管的教育部門發放了新政策,小鎮老師可以憑考試去城里學校教書。瑛子單位上的同事都說:“拼死拼活考去城里干什么?在這單位里早已成為元老級員工,可以把重活給年輕人,享享清福了。進城后工資又不會比原來多,不過挪一個地方而已,有什么必要?”瑛子不聽她們那一套,依然努力自己的,到了報名的時間就去考試,瑛子從幾十個年輕的報考生中脫穎而出,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城里小學的一名教師。
瑛子進城一年之后,孩子考上了理想的大學。這時,傳來了瑛子離婚的消息。瑛子離婚的消息,是被某主任帶進辦公室里的,千萬不要小看一個男人嘴碎的能力,他一說之后,辦公室里果然立刻沸騰了,水花四濺。有人“啪”地扔下手中批改作業的筆,把眼睛瞪得牛樣大問:“真的嗎?”又有人“嚯”地站了起來,滿面震驚地置疑:“確鑿無疑?”連向來如老牛樣沉默的老劉也疑云密布地說:“她和老公怎么了?”主任蘆葉般細長狹小的眼睛里,收起往常的促狹神色,神情沉重得跟他家死了人似的,但心里怎么樂呵誰也不知道。他們似乎沒有人相信曾經在劉楊面前像哈巴狗一樣順從的女人,竟然主動地把已經健康了的劉楊給踢開了。
他們以后想安慰自己,都沒有了句式,不過,他們是不耽誤找他人弱點的,辦公室里的男女同事展開了激烈的討論,總結道:“女人太強勢了就是不好,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被她敗了!再說了都四十幾的女人了,有哪個男人要的?看她怎么蹦跶?”
他們不知道,瑛子只是對這一幫子人死了心,這一幫子人除了劉楊還有他們,才一心要跳出這個“池子”去的。
責任編輯:林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