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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教育

2021-03-24 10:37:57盧德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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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立志記得還算清楚:二十世紀倒數第二年,第一次高考前的一個晚上,他在自己房間溫了幾頁書,感到努力過了,有了種滿足,于是出來到電視房。那個夜晚,祖母如常早早去睡了。馬立志開了電視,本地電視臺正放著一部古裝連續劇。電視柜下一格,是那臺久未開啟的松下錄像機,不知已吃了多少灰;旁邊小格子,二十幾盒舊香港、臺灣武打電影、連續劇錄像帶,橫七豎八跟一艘折帆的木船、一個發黑的海螺殼置于一處。小時候,馬立志反復看過這些錄像帶,雖然連續劇往往只有第一二集,缺失第三四集,而又有第五集的。二十幾卷帶子中,也摻雜一兩部生活片,是馬立志無甚興趣而看得比較少的。在他更小一些時,村子里有擔架子、用麥芽糖換牙膏皮子的貨郎,也有上門兜售錄像帶的人。這二十幾盒帶子,都是父親那時候買下的。世紀末的時候,村子里開了好幾家VCD出租店,紅火過一陣,但亦未存在多久。馬立志租了一些來,在電腦里放。那電腦是父母尚在那年,父親給買的。世紀末時節,就已經有點跑不太動了。

原本,馬立志或有看半小時電視,回頭再去溫書的打算,但終究未能實現。總有什么東西,順勢而下,一落到底。忘記看電視看到幾點,應該又是有了種滿足,馬立志才去睡覺的。那似乎可算作個良夜,毫無失眠問題。不確定之后幾晚,是否依樣畫了葫蘆。

考其中一兩門時,馬立志提前交了卷。他確信自己將能答的都答了,空著的是預計內答不了的部分,預計內合理損失的部分,那么,何必再在場中磨蹭?他享受在眾目睽睽下離開考場的感覺,即便那射向后背的目光,只是想象里的;又頗有些驕傲地穿過包圍著考場大門、熱氣騰騰的家長。祖母年事已高,就沒去考場外干瞪眼。

第一次考試成績出來之前,馬立志過了半截愉快的暑假;成績出來后,除卻幾日,又過了半截愉快的暑假。他跟祖母商量,決定去讀城里的高復班。那高復班離他原本學校不遠,有幾個老師以前就教過他;其中一兩位,已然成名,聽說決心棄了鐵飯碗。想來,他還會碰上幾個同樣沒考好的同學。都不陌生的,會有一個照應的。不過,現在沒得住校,他要在高復班附近人家租一個房間,痛定思痛,安心學習。祖母一切都依他。倒不是寵溺,只是沒主意。

高復班人多地方大,研習之人自然研習,偷懶的人也方便偷懶。馬立志在高復班,照自己的標準努力過一兩周后,很快跟在高中時沒什么兩樣。課上,他總忍不住拿出課外書來。父親曾給他買過一套四卷本的精裝厚冊大開本《少年兒童百科全書》,其中“文化藝術”一卷,他翻閱得最多,書角都有些折了,其他三卷還是簇新。他因之記住了幾個或長或短的名字,在書店把他們的著作多少買了些來。高復班同學看見他課上或課下,都拿幾本小說書在讀,有另眼相看或鄙夷的,也有問他看懂看不懂的,當然,大部分是根本未留心的。無論別人怎么講,馬立志一點不以為忤,繼續看他的,覺得自己不同于他們,簡直鶴立雞群。不比高中老師,高復班老師更是沒什么興趣為難他。都進高復班了,一切事情,難道不是他自個兒的事情了嗎?有幾位老師,聽說兼了好幾個地方,下課鈴一響,溜得必定比學生快。課下,馬立志也并非總是拿著百科全書里的人的書。高復班一帶,風景雖不陌生,但近來多了好幾個網吧。周末,偶爾回到村里,發現那里也開了兩家。馬立志跟原本就認識或在高復班才認識的同學,不時在網吧流連,如同20世紀90年代中期流連于街機室,前者像奇襲之士干掉了后者。周末兩天,可通宵一晚,第二天白天補覺;或周五、周日均通宵,因上網費較便宜。馬立志隨大流,雖然現在他一個人住,可動用一些父親留給他的那一筆錢。連著周五周六,他可吃不消。高復班周圍人家,有空閑房間的都租給學生了,馬立志所在的那一單幢樓,倒比學校宿舍還熱鬧。周末,世紀之交的流行電音舞曲、傷感情歌總響徹樓房,但一般并不打擾通宵后補眠的他。

第二次高考成績出來,馬立志與祖母都頗著了點慌。祖母找了一圈親戚,親戚也沒法子,倒有點小瞧了馬立志,說他是自由散漫慣了的。馬立志有些憤憤然。不過,他倒沒想過:至此不受學校教育,出社會找份工作——他生于斯長于斯的那個工業村,以生產頭盔為主,每年都有外地工人來;二〇二〇年,還上過一陣子新聞。馬立志家以前也是干這一行,堂前堂后一股油漆味。要是央一下親戚,去他們作坊、工廠干個活,該無甚問題,雖然他不能保證自己是熟練工——或者,干脆游蕩幾年先,反正他是自由散漫慣了的。馬立志琢磨著,平常,自己手里也是總拿著幾本書的,要是連個大學都沒讀過,不讓人笑掉大牙?那時節,考上大學的人愈來愈多,村里有人上了名校,大張旗鼓了一段時間。

某個暑日午后,馬立志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時常去的工人文化宮網吧,大門口邊上有一個招生辦似的小隔間,貼一些花花綠綠的紙,毛筆大書一些招生信息,擺了一路。于是,他也沒跟祖母說一聲,一個人坐車到了工人文化宮。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扎一個猛子似的,他走進那個氣息頗有些可疑的格子間。午后大熱,格子間只一個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似乎未經很長時間的交涉,馬立志就選定一家名頭聽起來頗能唬人的學校,去讀它的成人教育專業。一切都很方便似的,塵埃落定了似的。馬立志得意于自己的辦事效率,在文化宮網吧玩了兩小時才回家。

這是二十一世紀第一年的事了。算起來,在法律層面上,那會兒,馬立志確乎剛剛成年了。十來年后的某一天,馬立志進城,踱到那一塊,發現工人文化宮拆掉了。

九月初,馬立志趕赴一座內陸城市。抵達后,很快發現自己沒搞清楚,或根本就是被騙了:并非交了錢就能上那所大學的成人教育。他所到之處,亦是個高復班模樣的地方,只是托了那所大學的名,只是專門針對成人教育考試。好像,班級是大學辦的;好像,這樣一來,考那所大學的成人教育就方便了一些。事實究竟如何,他還是搞不清楚。可不管怎么樣,他安頓了下來:此地宿舍較陳舊,但位置算不上偏,來往市中心算是方便的;學生人數不多,中途走了一些,又來了一些,差不多持平;小食堂比較差勁,只能到外邊小店解決;新認識的幾位同學,他覺得挺有意思,雖然畢業后再無聯系。旁的,跟上兩年差別并不大。本鄉離得遠,更可以花一點錢似的,雖然在這方面馬立志從來說不上大手大腳。總而言之,他度過了不能說是苦悶的一年。

還有一位,看起來跟馬立志差不多,但后來聽說比馬立志大十五六歲,比“老板”還要年長。這位同學來自麗水,大家都叫他“小麗水”。據“小麗水”說,他原本是能考取很好的學校的,后來因為一次冬天洗澡,不知道怎么搞的,一氧化碳中毒,癡癡呆呆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他恢復過來了,重新參加了成人教育考試,一圓當年的大學夢——多少令人覺得勵志,但馬立志看“小麗水”,圓夢之后好像亦不很努力的樣子,對法律根本無甚興趣似的。不過,“小麗水”成了馬立志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跟馬立志一樣,“小麗水”也是看一點閑書的,大部分為武俠小說,一天能看掉兩三本似的。馬立志不是很看得上,雖然他小時候也看不少武俠錄像帶。“小麗水”看見馬立志書桌、床上擺的多是一些外國人的書,告誡后者說:可以多看一些中國人自己的書。除武俠小說,“小麗水”還看一些歷史書,通曉一些掌故,經常指點大家一些人生問題。“小麗水”這個年紀,似乎是有資格指導大家一些問題的,雖則大家聽說,“小麗水”還是個處男。大家說,“老板”可以搭救“小麗水”,但“小麗水”說不需要“老板”搭救。馬立志想,可以給“小麗水”取另一個綽號,叫“天山童姥”。“小麗水”說,自己乃正人君子,以后可是要明媒正娶的。

起初,馬立志并不覺得能與室友融洽相處。他覺得室友過于鬧騰。入住后不多久的一個夜晚,他的兩位室友跟人打牌直打到熄燈。馬立志早早上了床,認為熄了燈,就該消停了,哪承想,根本意猶未盡。雖然寢室沒了電,但走廊上還有燈。雖已立秋,但仍算得上暑夜,打牌的人也熱,也不愿太過招惹,因此牌桌一大半在室內,能吸取些窗外熱風似的;或等舍監發現,可將牌桌更快速移至室內。當然,舍監并沒有上樓來。馬立志睡在上鋪,惱怒之中,用多余的床單,掛在床鋪上方掛蚊帳、輕便衣物的鐵繩上,做成一張帷幕,雖然更熱了,多少擋了光。但人們永遠不會靜默地打著牌,特別是一幫年紀不小也不大的成教學院學生。馬立志想叫他們不要打了,又怕其中一兩個流氓模樣的。雖然都讀法律,但大家都不受什么制約,至少,目前看來是這樣。馬立志以為自己不會睡著了,可能就睜眼熬一夜。他想起在老家讀高復班時,想睡就睡的。此一時彼一時,雖然,才過去多長時間?但事實是,他還是睡過去了,醒來時大汗淋漓,也不知道室友何時撤了牌局。幸虧,那時候,他也剛成年沒多久,體力還跟得上。

是否進了賊窩?不久后,馬立志讀到一篇網文,稱目前各種各樣學校,多設置法學院,法學專業,這個事實本身,就促人費一番思量了。馬立志贊同文中一些分析。回顧過往,他覺得,自己總身處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周圍的人也挺奇怪,自己亦不可謂不是一個奇怪的人。他的腦海里,出現了一團亂麻;或早已存在。可紛擾之中,他多少也有了這樣一種念頭:既已處于此種境況,那就安于此境吧。很多事情,他已無法決定,但他還是能夠決定另一些事的:通過那部父親留給他的百科全書,他不是已知曉了一些名字嗎?他不是真有些興趣嗎?他讀了點這些人的書,雖不能說十分明白,但難道不是至少從第一頁翻到最后一頁,因而知道了更多名字嗎?今時不比往日,這座城市又與他以前待過的地方不甚相同,至少,買書方便得多。城中幾家知名書店,他均辦了會員卡,都能打個八折,沒準以后能夠混上個七五折。而且,二十一世紀初,出現了一些新書網、舊書網,開始使人較頻繁地領略收包裹之樂。進了大學后,祖母再次放寬馬立志的零用錢額度。當然,他知道的,自己還算節儉的。或許,太過節儉了。馬立志沒有電腦,分用的書桌的大部分空間擺了課本,床上則放買來的新書。他睡覺時,被新書半圍著。他常去圖書館,除本校的,還辦了城市圖書館的借書卡。他總先讀圖書館的書。可借來的書,他就已經讀不了多少,遑論自己買的那些?自己買的,命運反而更蹉跎了——這應該屬于他不能掌控的那一部分。不過,形形色色的書,擺得齊齊整整,就使他有了一種舒心。除“小麗水”,大部分人想不明白馬立志為什么時常要拿著本有著很長外國人名的書,可能是為了顯得與眾不同吧,就像“老板”通過光顧溫州發廊的次數使自己顯得與眾不同。當然,成教學院,什么樣的人都有,馬立志也不算多與眾不同、多引人側目。因此,多馬立志一個不多,少馬立志一個不少;因此,馬立志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沒人真在乎。向來如此,不是嗎?

馬立志一個高中同學,名叫張旭的,高復班也一起讀了一年,如今,跟馬立志同在一個大學,不過讀的是正兒八百的法學院。高復班后,張旭就考上了,因此比馬立志高一年級。他們不會同時出現在一個課堂上,雖然有一些共同的老師。偶爾,如果張旭有空的話,馬立志會去本部張旭的宿舍里。不消說,張旭的宿舍大大地宜居:四人一間,都是上鋪,鋪下是書桌,多放著筆記本電腦;燈光明亮、通風良好、走廊潔凈、無人嬉鬧;都帶獨立衛生間。雖則,也有跟成教學院相似之處,寢室里貼的是同樣的世紀初的女明星海報。高中、高復班時,張旭學習認真。第一次高考,張旭考了二本,不滿意才去高復。第二年,還是不滿意,但已經是一本,也就去了。而且,后來,張旭向馬立志坦誠:他覺得人生苦短,還是早上個大學早享點樂為妙。他沒有讀博的打算。無須馬立志怎么探究,張旭就原原本本、滔滔不絕地跟馬立志炫耀:進了法學院后,吃喝嫖賭,他樣樣都來。高中苦這么多年,現在到了解放的時刻;守了那么多年戒,只為今日之開齋,不加倍加量怎對得住往日的自己?馬立志覺得張旭簡直跟“老板”是一國的,沒準在溫州發廊里擦肩而過過。只是,張旭的學習成績比不上“老板”,第一學年就掛了兩科,往后維持此頻率。但馬立志不怎么關心張旭的這些事兒,張旭有張旭的自由。每次走在張旭的宿舍走廊上,馬立志可以假裝一會兒自己是真正的法學院學生。雖然,后來他知道了,假裝是這世界上頂使人疲憊、頂無聊的一件事,但這會兒,他還是要時不時假裝一下的,而且不包管以后就不假裝了。回到成教學院,人家問他去哪兒了?他可以回說:“去法學院了。”倒也是事實。馬立志時常去張旭宿舍,張旭并不怎么厭煩。張旭也去過三兩次馬立志的宿舍,覺得那里的氛圍還是不錯的。

雖然那個小小的計劃并未全然泯滅,但馬立志花在上頭的時間漸漸少了。往后還有大把日子不是?張旭或許是對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比起小說來,詐金花、斗牛牛的聲音難道不更吸引人?馬立志向來不是把自己孤立起來的人。很快,他參與了室友的牌局,可以斗一個下午,甚或凌晨在走廊上繼續斗。這是他這一輩子,牌打得最多的一個階段,成教學院畢業后,他就沒怎么打過牌了;他們還組隊一起到網吧去打怪,通了幾個宵,很快吃不消;有人從網吧出來,樣子跟鬼差不多;室友都有自己的電腦了,他就在一旁一邊扯著本書一邊觀看戰局,時不時幫忙吆喝幾聲;也曾圍著電腦,討論爾淳小主跟玉瑩小主,哪個更值得喜愛。一起去快炒店AA,漸漸覺得快炒店也不很劃算了,天氣冷的時候,不知誰從哪里變出臺電磁爐和不銹鋼盆子,七八個人,浩浩蕩蕩趕赴最近的大型超市,AA買了不少東西,回來在寢室吃火鍋。后來,回憶吃火鍋時,馬立志想:真是一群有趣的靈魂。好像,自己也是有幸包括在內的。課下如許多活動,如果說馬立志還能看點書,執行點計劃的話,就只能占用課堂時間了。

掛科,于是就成自然而然的事。馬立志寢室的人,同遭此命運,少則一兩門,多則四五門。補考前,馬立志他們是識相的,如同馬立志第一次高考前那樣,必定撲到書本上一段時間。倒連累老師多出一份難度不能太高的補考試卷了。好幾年接連如此。臨到畢業論文,寢室里慌張幾日,電腦中游戲、電影、電視劇也消停幾日。馬立志不復制不粘貼,而是照著一本書,在網吧或借用同學空閑電腦,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了出來。事后想想,他也覺得無謂。因為是手敲出來的,抄襲率就降低幾分?在打印店,與很多同學碰了頭。馬立志的“論文”,打出來后,沒有多少頁,但他看見很多人都是厚厚一沓,不免心疼所有這些A4紙。答辯時,有老師說了幾句俏皮話,但最后還是給了他六十分。打印出厚厚一沓的同學,得分可能更高一些。但是,沒關系的,一切剛剛好,馬立志順利畢業。只是沒學位,因英語四級未過。

組隊打了不少怪,外出旅行三兩趟,斗了好多個下午地主,在階梯教室聊過幾次天,外加上了一些課,翻過幾頁書,四年就這樣過去了。當然,還有別的大大小小事件,別的愛恨情仇,別的恩恩怨怨,只是在馬立志記憶中,那些都變得較為淡薄了,或當時就沒記住,因他的腦袋已被別的東西填滿。正青春時,覺得青春是漫長的,哪想到,事實并非如此。一個響指,忽然而已。

畢業后,大概半年時間,馬立志的個人狀態跟在成教學院時差不多,只是周邊少了同學,平常少了活動。他想起德國人的一種說法:做了場大夢后,不能不吃早餐。如果沒吃早餐,不能訴說夢境,因為空腹的人說夢就像說夢話,雖醒但還在某種臨界點上。如今,他還沒吃上早餐似的。他有些掛念以前的同學,在QQ群里試探性地問了兩句,私下又聯絡,詢得四五個人愿意再到學校所在的那座城市碰一下頭。于是,畢業當年冬天,大家選了個周末。馬立志提前兩天到達。等人到齊,吃飯、打牌、隨處逛,網吧游戲倒是不怎么想玩了。畢業沒多久,幾個人都還沒找到工作,為了省錢,擠在一個粗陋的旅社房間里過了一夜。分別時,大家并無多少傷感,因為相信以后還會再聚的。

第二年,亦即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下半段,馬立志意識到:照道理講,自己該找一份工作了。夏天,他在網上搜了一下,倒沒花多長時間,看到幾份文職招聘,于是遞了簡歷。只有一份,被叫去面了試,也沒下文。后來,他想,文秘什么的,人家還是想找女孩子吧。當然,也可能是成教學院畢業證書的緣故。不過,當時,他不覺得氣餒,心想:也不著急工作。父親留下來的錢,夠他吃蠻長一段時間的。他的花費,本來就不大。而且,他已投過簡歷,也算努力過一番,像是對誰有了交代,以后講起來,也可以說:“我是找過工作的……”刻下,似乎處在一種無甚波瀾的階段,難道不是實施他那項持續了快十年,然而尚未真正開始的計劃的大好時機嗎?

他有一番琢磨:目前,已看了一點文學書。有些文學家,還搞點哲學的,所以,應該再讀點哲學書罷;有些哲學家,還搞點數學的,是否再去領會一番從小到大最使自己發怵的數學呢?當然,有些文學家、哲學家,都還搞點法律的,那么,是否研究法律?既然自己算是讀完成教學院法學專業,怎么都可以說沾上點邊了。然而很多法律出身的,后來又去搞文學了……如果將那張網大大張開,可鋪展得多廣?如今,自己是否已靠近其中一個小小的網洞,能朝里張望幾眼了?

鄉下房子,一天天發灰,但還結實的。四年間,馬立志陸續從學校搬回來的書,擺滿了睡房。他有一個原則:能使之聚合,就不分散開來了。正是在這段時間,正是在自己睡房,馬立志做了可排進人生十大甜夢前三名中的一個:房間里,一扇保險柜門自動開了,從里頭飛出來厚厚七大卷——沒錯,厚厚七大卷——法文原版的《包法利夫人》,他捧將起來,快讀一過,酣暢淋漓,不知今夕何夕。當然,夢之外,他完全不懂法文的,英語四級都未過不是?醒來后,夢的余溫包裹著他,一種小小的戰栗,一種小小的甜蜜,頗維持了一小段時間。

確切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馬立志多數時間就在自己房間里了。那臺松下錄像機還在隔壁電視房,只是如今他都不太需要電視。祖母老眼昏花,也看不太動了。這是一座多少有些寂靜的房子。偶爾,馬立志出來到村里溜達溜達。二十一世紀第一個十年末至第二個十年初,頭盔噴漆以及別的什么氣味,已經不是一處人家堂前堂后的問題,而彌漫整座村子了。真有條件的,哪個不是工廠開在這里,自己搬到城里?過兩年,一番整治后,味道稀釋許多,但仍像罩著張淡漠的氣味之網。馬立志有時覺得村子可親,有時又不想待在這里,然而這已是一種網中人才會有的想法。

第二個十年初,祖母對馬立志說,你現在也老大不小了,尚未立業沒有關系,可以先成家;成家之后,自然就會有業的。馬立志不欲忤逆祖母的意思,又想著婚姻生活可能也是不錯的,雖然書中的布瓦爾和佩庫歇不這么想。

沒相過幾個人,馬立志就訂了婚。一段時間后,他察覺到女方有點后悔。她說,知道馬立志還是有點家底的,但看馬立志,整天就喜歡待在睡房里,翻來翻去幾本書,不知道看出個什么名堂來了沒?一點情趣沒有。他以為自己還是學生哥兒嗎?找到黃金屋、顏如玉了嗎?你以前不過是讀成教學院來著的,需要這么用功嗎?這些暫且不說,只說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書在睡房堆得嚴嚴實實,有一些,外頭放不下,甚至都擺到衣柜里面去了。以后如果真結了婚,她怎么放自己的衣服呢?她跟馬立志說明情況,馬立志覺得她重新整理的話,會擾亂他的某種秩序。以后可以收拾出一個小房間來,專供她放衣服,地方還是有的。她說,馬立志雖這樣講,但聽得出來還是不大高興的。事實上,怎么放衣服,只是小問題,從中卻可以看出馬立志的態度。她又問馬立志以后有什么打算?馬立志回說,目前就想看看書,暫時沒什么別的打算。自然,他沒跟她說自己的那項計劃。她覺得跟著他,坐吃山空,以后不會有什么好日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沒有大吵過,倒像是在進行某種辯論賽——事實上,其中一些話,第一二次見面時,馬立志就跟她說過了,她只當他在講笑話。也是,哪有人第一二次見面,就把老底給交了出去的?又有誰會信呢?——最末一次辯論,她脫口而出:不如算了吧。馬立志覺得,應該給人多一個機會的,他尊重女方的選擇,不能讓她覺得自己進了賊窩。整個過程,馬立志覺得沒什么所謂,女方也灑脫,但雙方家里頗鬧了一段時間。祖母流了不少淚。

有好心腸的親戚,為馬立志前途著想,主動提供不錯的工廠職位,不特別需要資歷,不特別需要技術,但被馬立志拒絕了。親戚自然不高興,說馬立志還跟小孩子似的,說話都是嫩腔的,好像也讀一些書的,可這么一點小道理竟然都不明白?不讀書的都明白。是故,親戚、鄰里愈加將他看作怪人。馬立志想起,以前還在學院念書時,那座城市一個露天二手書市場上有一怪人,時常拉著人講哲學問題,或在一個角落自顧自地大聲念一本漢譯哲學書。在馬立志眼中,那個人,確切無疑是古怪的。那么,順理成章,在別人眼中,他馬立志確切無疑也是古怪的了。

不過,馬立志自顧自地想:有鄉村里的馬基雅維利,鄉村里的伊阿古,鄉村里的包法利夫人,為什么就不可以有鄉村里的布瓦爾或佩庫歇?

那么,該真正地執行那項計劃了,既已歷經多次真正的開端。一長段時間里,馬立志保持以前在學院時的作息時間。而立之年,他倒像成了比以往更好的學生,更少出門,更少與人會面,幾乎沒有娛樂活動。隔三岔五,他就夢見自己不在別的什么地方,而在學院里頭。

一小段時間里,馬立志堅持兩天讀一本書,進而一天讀一本書,分別堅持了兩個星期、一個星期。他知道,即便如此,比起一些人來,亦不過是蝸速。堅持不住,每日讀罷,一種疲沓迅疾蔓延周身,晚飯后便什么也干不了,或癱坐在椅子里,或任由電腦中影像在眼前晃過,或直接躺到床上去。而且,不知是不是這種疲沓的緣故,兩周前讀過的一本書,他不能擔保兩周后還記得清楚。總之,如此這般,雖也老實將書從第一頁翻至最后一頁了,但好像讀不出什么來,中間缺了什么必要的環節,腦袋里一團糨糊。當別人說他腦中一團糨糊時,是堅不承認的;當自己看到腦中一團糨糊時,是怎么也騙不了自己的。馬立志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他的天資不夠。不必奢談什么富內斯的本領,《三十九級臺階》中那位“記憶先生”的本領,恐怕連很多普通人都是比不上的。一個明證:不是高復兩次,才勉強上了成教學院?而布瓦爾和佩庫歇所擁有的,又是怎樣一種耐力?他馬立志堅持三兩個星期,便故態復萌。做鄉村里的布瓦爾和佩庫歇?純屬自己給自己貼金。且總還在原來地方踏步,父親遺留下來的那套四卷本百科全書,不能光看“文化藝術”卷啊,何時打開其他三卷呢?

明顯地,時間在加速運轉了。兩年、四年、八年,倏然而過。不知是自己年紀大了才有這種感覺,抑或其他什么在一旁助了一把大力,事物的規模,在戲劇性地擴大、膨脹:馬立志的書房在膨脹,如今,書想放在睡房也放不下了,于是專門辟了個小房間,用來放書。書的種類變多了:一次,極偶然,馬立志到親戚家做客,從親戚的兒子那里撿了幾本后者不要了的初中數學課本,興沖沖地也往小房間里放。世界在膨脹,村子在膨脹:一些馬立志小時候去過一兩次的旮旯角落,如今也多建了廠房。腦內的糨糊,是否也在膨脹?不知從哪個確切的時間點起,馬立志覺得了:自己是不是應該做點減法?貪多貪快于己又有何用?至少,可以從頭理一遍,或能明晰一些。那么,便可以從《詩經》,從古希臘開始,一家家讀下來;也可以從初中數學課本開始。其間,亦可摻一些奇妙的新書,分行兩條線。當然,一聯系到自己的資質,馬立志覺得可能讀到亞里士多德,就已經七老八十了也說不定。明顯地,時間在加速運轉了。但是,就他個人而言,已經沒什么要緊的了,笨鳥已經遲飛,飛到多遠就多遠吧。該尋的尋,該丟的丟,該存的存,該藏的藏,該放的放。如此一來,永遠身處半桶水狀態?真說起來,自己的那半桶水,好像也挺神奇的,好像也是希臘傳說里的某種事物一般,永遠維持在半桶水狀態甚至更低。他覺得自己算是看清了:知識的吳哥窟,對他來說,如同遠景里的空中樓閣。真說起來,期待那樣一座圣殿,也已是陳舊的夢想。期望自己讀書讀成博學之士,如同加入不少時常發一分錢紅包的微信群,時刻注意著,以期靠搶一分錢紅包搶成百萬富翁般。

他還在一部日本小說里看到這樣的句子:“學問是虛榮的別名,是人想為了不成為人的努力。”他不覺得這話是全然正確的,但好像也被扎了一下,同時有了種釋然的感覺。

該出去晃蕩的,還是得出去晃啊!——像一個別人早知曉,而他過了三十幾年才明了的淺白道理。到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末,馬立志想起剛畢業時的那個冬天,于是想再召喚幾個同學聚一次。多年以來,成教學院法學專業班沒開過同學會,也沒組織過微信群——或許有,而他不知道。如今,一開始建的那個QQ群已好幾年沒動靜,過年過節也無人發祝福,馬立志許久未登錄。他給其中幾位留了言,均無回音,如同多年前發出的求職信一般命運。好不容易聯系上幾位,不是忙著上班、忙著結婚,便是忙著其他各種各樣事情。他們問馬立志的近況,馬立志大致說了下,對方均表示不可思議,驚訝程度不亞于馬立志的親戚、鄰里,但也沒怎么深入追究。總之,馬立志問了一圈,未能成行。也就是在這段時間的某年夏天,馬立志一個人去了一次那座城市,去了一趟以前的宿舍,早沒了憧憧人影——只因暑假的緣故?——傷感嗎?好像也沒有。

不必說遠方,本地的朋友,馬立志也沒幾個,只能偶爾找張旭耍耍。張旭早早結了婚,生了小孩,考了公務員,在法院擔任文書一類的工作?馬立志不十分清楚。不過,他知道,張旭刻下的生活,跟以前在法學院時差不多,程度更深入而已,畢竟時間在加速。他見張旭的頻率,比以前低不少,后者多數時間在打麻將、炒股票,當然,還有一點法律的本職工作。無聊之時,馬立志甚至跟前未婚妻聊過幾次天。

雖然幾個人的同學會未能成行,但馬立志打探一圈,倒加了幾個失聯已久的人的微信,平時有一搭沒一搭地,也能說上幾句話了。

以前在寢室時常一起打牌的一位,一天突然給馬立志發了一條消息以及一個鏈接,請后者關注一下他所在的沿海城市的某個本地新聞App。如果馬立志關注了,那位室友就會多一個機會得到這個新聞App所送出的禮品。留言末尾,室友特別囑咐馬立志:只用關注,無須回復;如果馬立志關注了,他自然會曉得的。馬立志鄭重地關注了那個新聞App。

“小麗水”時不時在朋友圈曬生活照、工作照。據這些照片看,“小麗水”跟以前比沒什么特別大的變化,沒有變胖也沒有變瘦,照片也不像經過美顏。算起來,“小麗水”已年過半百。一天,“小麗水”在朋友圈宣布他當爸爸了,同時曬出他剛出生沒多久的兒子的照片。馬立志真心誠意地恭賀“小麗水”。因為不認識“小麗水”朋友圈里的其他人,那條消息下頭只有馬立志一個人的祝福,顯得孤零零。兩人約好有時間見面,但目前來看至少“小麗水”是沒有時間的。不過,“小麗水”特地告誡馬立志說:老馬啊,你年紀也不小了,該結個婚生個小孩了。前幾年,馬立志的祖母去世,幾乎再沒有人這樣告誡馬立志。

另一天,張旭給馬立志打了個電話,沒說幾句,就向馬立志表明來意:最近,他需要一筆錢周轉,馬立志是否能借他一些?他報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數字。馬立志大表詫異,先是開玩笑說:難道不是該你借我錢?怎么會要我借給你呢?很快明白了張旭不是開玩笑,只得一五一十解釋:這一輩子,他沒干過什么賺錢的事;近二十年來,他買不少書,狂臚文獻耗中年;近十年來,他跑了一個未婚妻,參與辦了一場祖母的白事。父親留下的錢,快要見底,簡直坐實前未婚妻當初的預言,哪還有什么錢能借給張旭的呢?張旭以為馬立志不顧多年情誼,找借口敷衍他,撂了幾句狠話,生了幾個月或更長時間的氣。

這倒提醒馬立志了:總要干點什么了吧。

而且,這下總算要邁過十八歲的那道坎了嗎?雖然如今他已三十八歲。有人在搖籃中就已變老,有人要從三十八歲才開始。噢,也可能已經五十八歲了,或回歸八歲?不過,不管幾歲,都不很要緊似的。

責任編輯.許澤紅

盧德坤,1983年生于浙江樂清,曾在《收獲》《江南》《上海文學》《大家》《西湖》《山花》《長江文藝》《南方都市報·閱讀周刊》《三聯生活周刊》等發表小說、書評若干,有小說作品被《小說選刊》《思南文學選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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