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
開篇寫到“困”字,我想這正是此文想講的,關于我紐約工作室后院被困的樹和我的故事。“困”,“凡言困勉,困苦皆極盡之意。從木長在口中。苦悶切”。這差不多就是我、家人、所有人、整個世界的處境。
疫情肆虐,紐約很快成為重災區,我工作室所在地布魯克林的威廉斯堡,又是重災區中的重災區。這兒,一時成了全球疫情中心。在美國讀書的女兒、侄女、和女兒的一個一時不知住哪兒去的同學,在這個特別時期都集中到這里。在紐約每天上萬人感染,千人死亡的信息下,我決定不再走大門,只用工作室單獨的小門;通過狹長的通道進入大工作室、來到后院。從院內的梯子可到達二樓生活區,但想去三樓就要爬紐約特有的、掛在樓體外的防火梯了。如此,我們就有了與外界完全隔絕的小天地。這棟小樓是個有百年歷史的意大利面包房,現在那塊店牌還掛在樓前,但與里面的內容已毫不相干了。
由于隔離的需要,孩子們一進來就直接放入了三樓。14天內不許下來,待不住也得待。好在三樓有個露臺,可以放風、鳥瞰小院。我對她們說:你們小時候院子里的樹太小,沒法像有些家長給你們弄個樹屋,現在樹長大了,你們也長大了,現在的三樓就是你們的樹屋。我找來一個籃子,把三頓飯、水和需要的東西從二樓吊上去,每天吊來吊去的,成了件好玩的事情。我每天的任務就是戴好口罩、手套、眼鏡,送飯、消毒、收包裹;像印制版畫一樣認真,一絲不茍地把病毒拒絕在我的領地之外。做飯、清掃房間這些我過去從不認為值得認真去做的事,如今變得值得起來。這可以讓我在這個病毒肆虐,謠言四起,似乎一切都開始失去判斷支點的年代里,把大塊的時間用掉,等待轉機的到來。幾乎占據我畢生精力的“藝術”,開始在不知不覺中退去;這是此生少有的感覺,好像有些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是“我”。
世界上的所有人,被提前趕入了肉身的限制中。思維無界,卻是在被信息操控的虛實關系中。這怪誕的重疊來得突然,以至自信的人類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用腦;繼續思考“自由的邊界”“藝術何為”“人的底線”等,似乎都顯得無力。但假裝愛思考的人,腦子又不能真正放空,這才是難受的來源。這時候誰能耐得住,就看誰的真正修為水平與境界了,這可是要真本事的。
從小院看出去的視線內,被一棵巨大的玉蘭樹占去了一半,我抑郁的思想力和視野內容的貧乏,無奈地被一棵樹左右,只能無聊地細致地看它。玉蘭開花早,進入3月它的枝頭開始出現紫色的星星點點;之后每天一變,像動畫靜幀,有點虛幻,讓我想到草間彌生的藝術;從她早期點的跡象開始……到這些點越發明確起來……再意識到“這點是我的風格”……直到被關注、復制、放大,終于成為一種泛俗。玉蘭在我認知中應該是白色的,但這棵玉蘭的品種卻是我不喜歡的那種胭脂色。它開得肆無忌憚,就像不懂得到什么時候該收筆的畫家,憑著對藝術的狂熱,直到把一幅畫畫壞為止。有個形容花開旺盛的詞“怒放”,用在這兒基本合適。
這棵玉蘭是鄰居家的,強勢地向這邊壓過來,我只有看和不得不看的權利。這就有點像壞的公共藝術,占據著城市重要空間,毫不顧忌經過它的民眾復雜多變的心情,確實是雕塑的鐵石心腸。這也是我很少接受公共藝術訂件的原因。
紐約被媒體描述得幾乎橫尸遍野了,朋友們擔心我,我發些小院內的生活照。他們看后回復:“這真是你的桃花源的理想!”有些回復是:“怎么看不出疫情的殘酷?”我回答:“它們開得越熱鬧,越像是在嘲笑人類的窘境,玉蘭不知愁滋味啊。”
4月,手機上開始出現“老美囤槍,華人囤糧”的帖子。不久就收到加入華人聯防的通知:“一旦誰家出現劫匪,請撥打×××呼救,同胞們就會拿起武器,立即趕到、投入戰斗。”
接女兒她們回來前買過一次東西,之后就再沒出過門。食物,一時成了最緊要的東西。好友之間開始交流各種網購信息,網購渠道倒是沒斷過,但你要隨時在屏幕上搶位置,搶到的也都是幾月、幾日、幾點送貨,掐指一算要半個月以后了。好不容易盼到了,又這沒貨,那沒貨的。各家都在節約用料過日子。
有聰明人開始在網上教授如何改造水瓶等塑料容器種菜。我把芹菜心放在水碟里,期待它們成材,又可當水仙看。小侄女見我這么種菜,嘲笑我。我說:“有一位植物學家‘文革中挨批斗,罪狀就是‘試管里種黃瓜,脫離生產實踐。這位科學家就是曹伯母,是你親奶奶。”
我的芹菜由白變綠,長得倒是挺快,卻往矮胖了長。我不信,覺得是錯覺,但怎么看確實在變短。我放了一把尺子,果真如此。誰知道這些美國大芹菜是哪種基因,怎么種出來的。往矮了長的植物,要不是通過親身的生產實踐,打死我也不會相信。
后來,在美華人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于是各類華裔組織、校友會,組建各種購物群、蔬菜群、農場直銷什么的。有的群一成立500人名額就滿了。群名都是白菜、豆苗、好多魚、喝可樂、艾大米之類的。看得出大家對食物的渴望。
疫情居高不下,不知哪天算個完,下一步會怎樣誰都不知道。如果哪天真的斷了糧,這個從牛仔過來的國家,搶劫不是不可能的。手機里有時會出現20世紀60年代大饑荒或二戰猶太人的畫面。這時我才真的有點擔心了,看來要有持久戰的準備。大家開展自救運動,我才開始關注這個荒廢多年的小院。
比起隔壁玉蘭院兒的宮廷氣派,這邊就是個貧民小雜院。由于常年疏于打理,院內被過去留下的干草占滿;幾棵樹木還未吐綠,看上去像是標本,又像美術館里的裝置,有氣氛、無生命,我懷疑它們已經死了。經過一個冬天,枝干烏黑,與不知道積攢了多少年的電線攪在一起,搶奪著天空。如果你喜歡宋畫的“樹法”,忽視那些電線,你會覺得很有古意,好看。但如果你喜歡當代繪畫,這些穿插其中的黑皮電線倒是調節了絕對的古典趣味。那根從沒站直過的電線桿,掛滿各種線圈,亂成一團,如果你把這部分也當“藝術”看,就不討厭,倒真像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弗蘭茲·克萊恩的畫。小院的角落堆著雜物、生銹的用具。可以看出長年忙于別的事情的主人,對它忽視的程度。
小院前邊有塊水泥地,中間有條小路,右邊是個堆雜物的木屋,左邊有小塊可種地,還留著過去拾掇過的痕跡。此外,還有幾棵樹,它們先后來到這里做了鄰居,爭奪、共享這局促的天地。院中央有棵橫著長的老桃樹,院墻根有棵大桑樹,蠻橫地蓋在桃樹上面。一棵小香椿樹被擠到院邊,墻角有一叢竹子,把桑樹下面可透點陽光的部分也給堵住了。靠近木屋有棵葡萄樹,它順著木屋上去,把幾棵樹連成一片,空間顯得更亂了。僅有的可用的地塊里,一棵芍藥被擺成環形的磚塊圍著,看起來尤為重要。這是女兒出生時,北達科他州美術館Laurel?Reuter館長寄來的種子,讓我為女兒種的。憑芍藥的樹齡,它早就是棵超齡的樹了,可每年春天忠實地從土里長出新綠、按時開花,它的老都藏在地下了。
植物如果不打理,它們就會不動聲色地瘋長,形成小院現在的樣子。要不是這次疫情,我還不會去注意它們。定睛細看,這幾棵樹已經開始發芽了,這反倒讓人有些傷感,它們還活著。
玉蘭花快敗了,只是幾天工夫,桃樹長出綠葉、開起花來。要說這棵桃樹是最早來到這小院的。我搬來這棟樓時,后院有一小片菜地,種的是什么不很清楚,因為長得并不好。挨著菜地,有一棵小樹直直地在那兒,那樣子顯然是誰種的,樹干也就比拇指粗點,我并沒在意是棵什么樹。過了幾天,我感覺這院子好像哪兒不對,像是有人來過。又過了幾天,菜地里多了一層灰白色的東西。我出去一看,是混雜著雞毛的雞糞。有人在這兒種地?我推開后院門,外面是一塊荒地,長滿雜草,聽說這是塊無主之地。紐約有個奇怪的規定:這種荒地,只要誰連續使用超過10年,誰就是地主。這規定聽起來,真可以把人帶回英國人剛到紐約時的年代。現在這塊地,已經被右鄰的材料店弄成停車場了。
再回頭說院子里的事:雞糞在烈日下,會有一股股悶臭滾入室內。我的感覺器官最敏感的不是視覺,是嗅覺。在這種空氣中怎能思考藝術?更糟的是,有天晚上我在工作室地上,看到一條像蜈蚣的有黑甲卻沒腳的蟲子,我把它扔出去。回來時發現還有另外幾條,再看還有更多條……它們向著一個方向,一曲一曲地奮力爬行,就像是復制的。我用手紙一條條捏起來扔到馬桶里,沖下去!特別要小心,別踩到它們,那就更惡心了。奮戰到深夜,蟲子的進攻停止了。那時我外語很差,完全不懂去買點藥往地里撒一下,不就好了。這樣的夜晚又出現過一次,我決心找到這個種地的人。
一天傍晚,院子里有響動,只見有一人蹲在那兒擺弄地里的東西,那姿勢就像結構沒畫對的人物速寫。我說:“你好!”他起身,原來是一位個子比較高的侏儒人。我說:“這房子已經從理發師那兒買過來了,換了主人,以后別來種了。”他有點不高興,說:“這棵桃樹是我種的。”我說:“你可以移走。”他說沒法移,要我賠錢。他說了一個數字,多少不記得了,好像還合理。這事就這么過去了。又過了幾天有人敲門,開門,是他。他攥著一小團錢遞給我,我疑惑,他說:“我女兒說:‘你用人家的地,還要人家給你錢。讓我還了。”一個老實人。
這桃樹第二年真的結桃子了,品味不錯,但每一個又有些不同。第一次收獲,我挑了幾個差不多一樣大小的,給那人送去,他其實就住街對面。他接過桃子,沒說出什么。那表情很難形容,總之表現的還是他的老實。
桃樹也是有大小年。大年,就把枝壓得彎彎的,地上掉得到處都是,收了也沒用。這季節的訪客,也不管是否應該招待到這個程度,我都提議摘桃子請客人吃,表現出中國農民的本性。我最得意的就是,站在二層門臺上,客人伸手就能摘到,沒有農藥,掰開即能入口。如果是小年,樹梢處只有幾個桃子,奇大無比,如果是在花果山,一定是留給美猴王吃的。
這棵桃樹已經老了,看它現在這樣子,想想真是有點對不起它。這些年從未給它剪過枝,打過藥,任它亂長;為獲得陽光,枝干伸得太遠,兩枝主干在最吃勁的地方劈開了,它擔不起那么多果實,像老人,骨折了。
我知道它已經病了很多年,葉子一出,就卷曲起來,像出了皰疹。在花鳥畫中,畫桃葉有專門的勾勒法,畫譜里歸納了每片葉子由五筆完成;五筆就是五筆,多一筆就破壞了定法的美。依法去畫,就會立顯一片比真的更像、更好看的葉子,足以代表世上所有桃葉的姿彩。
如果用這“法”畫那些皰疹般的病葉,那可就難了。因為畫譜里從沒有非常態葉子的畫法。我在想,畫這類東西,油畫倒是更合適,因為它們色彩斑斕跳躍,比油畫還像油畫。油畫用筆橫向、豎向加縱向,像和泥似的調出感覺,再一層層膩到畫布上,這時油畫的魅力就出來了。要理解油畫這種膩來膩去之美,只要多看看歐洲教堂里那些反復修補的古物、裝訂煩瑣的圣典,便可尋到其來源。油畫審美,硬是把古文化遺留物的特征強加給畫面。我一直在想,席里柯的天空怎么能畫得那么沉重,說是棉花套,也是窮人家又臟、又重、又油,絕對能把人悶死的那種。
寫上面這段時窗外大雨,雨停,空氣清新,我來到老桃樹下;發現焦墨般的樹干上有一片片石綠色的斑點,細看是些小花狀寄生植物。這不就是畫老樹枯藤必用的“苔點法”嗎?按照此法畫不會錯,有依據,畫品就成熟。
古人隱居山林,沒有手機、電視,太陽落山便無事可做。一塊石頭,一段老樹,就成為無限的好看之物,能琢磨一輩子,因為這紋理是幾百年、億萬年形成的。老物痕跡多,可發現的東西也就多,搬回家反復地看,方便,所以有玩石、賞木的傳統。陸儼少畫中的“勢”對位泰山石,李可染的皴法對位房山石;集自然之結晶,沒有道理不好看。就像當代藝術家懂得集社會現場之能量,沒有道理不深刻。
看來,古人是借自然歸納出古法,今人是借自然來理解古法。東方是集自然古趣之精華,西方是集文明古趣之要義。
我搬來新工作室的第二天,藝術家謝德慶拿來一小段已經長出須根的葡萄藤,讓我種在后院,看來他早有準備。謝德慶是誰?藝術圈的人大概都知道,但藝術圈外的人就不一定知道了。有一次,我與被稱作行為藝術之母的阿布拉莫維奇談到謝德慶時,她兩手合十在胸前,說:“謝是我最崇拜的藝術家。”謝活躍在20世紀70年代的紐約,要我說,他的藝術太前衛了,以至于當代藝術史有點不知道怎么把他往里放。他做過幾個以年為時間單位的行為作品,比如最早的《一年行為表演“籠子”》,他在工作室造了一個約3.5×2.7×2米的籠子,把自己關在里面一年,不交談、不閱讀、不看傳媒。后來他又做了《一年行為表演“打卡”》,每小時打一次計時卡,這一年他就不可能連續睡覺超過一小時。我最喜歡他與美國女藝術家琳達·莫塔諾(Linda?Montano)合作的《一年行為表演“繩子”》,用一根間隔兩米多的繩子,將兩人連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但絕無身體觸碰。寫到這兒,我覺得德慶早就進行自覺隔離和保持兩米社交距離的試驗了。我與他接觸那段,正是他后來稱之為“十三年不發表藝術的藝術計劃時期”。結束時他舉辦了一場報告,只說了幾個字:“我活過來了。我度過了。1999年12月31日。”他知道我在威廉斯堡這一帶找房子,就把現在這棟小樓的主人,他的理發師,介紹給我。
寫到這里,想到德慶這段是怎么過的?給他撥了電話。聽起來他的生活沒什么改變,只是全民隔離以來,有些媒體人想起他的藝術。他說:“他們可以寫,可我不想談什么。疫情是臨時的事情,不是美學的事情。”
德慶想到送我葡萄樹,我想是有一次在他那兒品嘗他院里的葡萄時我驚訝的表情。這品種的葡萄,顆粒豌豆大小,完全的黑色,幾粒一起放入嘴里,比市場上任何的玫瑰香葡萄都要香濃百倍。他說這是一種野葡萄種,難怪,在小院里就數它野蠻。
葡萄樹看起來并無固定形態,但進攻性強、性格執拗,最能與別人糾纏。它渾身的“卷須”只要伸探出來,就可以嗅到誰離它最近,不管是別人的肢體,還是自己的枯藤,只要觸到,定被死纏不放;再借助你去勾連別人,像是生物的互聯網。
隔壁院里有一棵椿樹,與我院里的椿樹長得一模一樣,像同胞兄弟,但那邊的一定是臭椿,這邊的可是香椿。在美國臭椿隨處可見,香椿卻極為稀有。我曾想過,如果老美知道椿樹芽能吃,最早把臭椿芽拿來炒雞蛋,吃出特殊味道,說不好臭椿就被命名為香椿了,反正享受的都是一種其他食物沒有的怪味,這很像藝術史里那些有特殊品位的作品。辛苦的藝術史家,一生都在分析這些作品怪味的來源,要我說,根源是畫家身體里自帶的,也許是正常基因序列在哪兒搭錯了一點,別人沒搭錯就沒這“獨有的怪味”。這怪味以藝術的名義讓眾人品嘗,嘗慣了,過一段沒碰就很想。幾周前著名美劇《法律與秩序》的編劇、出品人Rene?Balcer先生,也是我的一位藏家;他夫人、岳母查出陽性,緊接著岳母、岳父相繼去世。我微信問候,沒想到他比我想象得樂觀。他說:“這段是很難,不習慣的就是去不了美術館有點難受,只能看看自己的收藏了。”聽了這話,我真心有點慚愧。
這棵香椿樹現在有胳膊這么粗,它可是幾經周折才活下來的。我愛吃香椿,我媽說我是香椿命。她曾帶著兩株香椿苗闖海關,那是在20年前中美蜜月期,老人和藹可親、自帶掩護,過了!兩株珍貴的樹苗,一棵種在紐約,一棵種在弗吉尼亞我妹妹那兒。母親親手栽培,活了!紐約這棵,樹還很小時,我就開始采摘了。那時我一個人生活,這小樹對我就特別重要,不管新芽老葉都能發揮作用,現在想來簡直是在剝削一個小童工。
不幸的是,這珍貴的小樹還是遭遇了不測。一次外出辦展,回來路上我就想著椿芽一定豐盈起來了。弄晚飯時,雞蛋都打好了,椿樹卻不見了。原來是工作室助理Jesse訂婚,用這小院辦Party,把院子整理了一遍。優秀的Jesse根本理解不了,他砍伐了一棵重要的樹,因為在他們看來香椿、臭椿都一樣。現在院子里的這一棵,是后來又從我妹妹那棵樹下分過來的。她的那棵現在已經高聳入云,大到兩個人都抱不過來了。同樣都是闖關來的,命運真不一樣。
到紐約幾年后,我對看美術館、逛畫廊開始失去興趣,因為很難看到有意思的東西。沒勁的作品看多了就會對做藝術反感。可如果偶爾看到一件好作品,又會馬上調動起創作欲望:藝術還是有意思,這藝術家真聰明!那時我錯誤地認為創作就是IQ的競爭。我試圖尋找新的能量來源,但不是從社會現場,而是從動物身上。
從1994年到2007年,我每年都養些蠶,與它們一起做作品,題目叫《在美國養蠶系列》。我們在搬到這里之前,在紐約杰克遜高地住過一段,蠶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在那邊我找到過一棵桑樹,樹齡不長,葉質好,也好采。搬到布魯克林時,我正在準備一個叫《Animal.Anima.Animus》的展覽,大致可翻成“動物-生靈-生態”,《蠶花》受邀參展。展覽還沒開幕,從杰克遜高地帶過來的桑葉就用完了。蠶這種動物就是這樣,不會說話,餓了只會抬著頭,餓死也不吃一口別的。我很理解我媽講過她老家小表妹養蠶的事,弄不到桑葉,看著這些蠶,自己就餓著不吃飯。
桑樹在美國到處都有,但專門去找就是件難事,越急還越找不到。那天眼看著天快黑了,我們決心回杰克遜高地采桑,雖然地鐵來回要三小時,但這三小時肯定能解決問題的。
這批蠶終于養大了,如期在紐約PSI美術館表演它們是如何把一束巨大的、由新鮮桑枝插成的綠葉花束吃凈,接下來幾天再表演吐絲做繭。展廳里蔥綠的花束,不知從什么時候變成了干枯的,由金色、銀色蠶繭構成的花束。我那時忙得四腳朝天,無心關注小院。有一天我感到樹上有東西掉下來,抬頭,原來這里有一棵挺大的桑樹,桑葚都熟了。嗐!后悔對它們的漠視,否則養蠶也不至于這么費勁了。
最后再說說那叢竹子。在荒廢的小院中,它與周邊總有些不協調,多冷的天都綠著,做文雅狀。唯一的不文雅就是長得有點太高。在這些樹中,要說與我的作品,與紐約藝術史最有關系的就屬它了。
是這樣的:一段時間我熱衷于與動物一起工作。1993年,我看到一種叫“兩頭烏”的豬,身上顏色黑白相間。它們可真像熊貓啊!后來,我在Soho,Jack?Tilton畫廊做了《熊貓動物園》的行為裝置。我在畫廊搭了一個豬圈,內有真的竹子、山石,背景是清代王時敏的山水畫。兩只戴著熊貓面具的豬,在這個充滿文化的環境里生活了一個月。動物園從不展示豬,所以紐約的孩子們常來喂它們。豬很聰明,每天結束時,它們會相互幫助摘下面具。兩只豬享受了一段珍稀動物的待遇,畫廊有了豬場的味道,這件作品的“前衛性”也就到位了。畫廊說:有藏家有意收藏這件作品,除兩頭豬和豬糞外,所有裝置的材料都先留著,竹子先種在我院子里。
那天我和Tilton先生把沉重的材料整理好,把竹子種下,汗流浹背。我們去喝杯咖啡。坐下后他說:“我怎么老覺得我們以前就見過?”我說:“是。那是我剛來美國第二個星期,我朋友帶我找畫廊。轉了一天只有你和我們聊了幾句,你說:“‘天書有意思,可如果是英文的就好了。你后來來找我做展覽,我看來人怎么是你,我沒提過去的事;我已經知道,畫廊不喜歡上趕著敲畫廊門的藝術家。你也早忘了。”
Jack?Tilton畫廊有多前衛,我說他做過的一個展覽就知道了,展覽是請了拍三級片的模特,在大雕塑臺上做愛。開幕那天,隊排了好幾條街,Jack手持呼叫機,戴著耳麥忙得很,他本來長得就挺帥,配上這行頭,真有點像在拍電影。展廳里,兩對人在射燈下,像蠟人在模仿自然人,我猜,誰看了誰就對性沒興趣了。他曾請我為畫廊策劃過一個題為《新中國》的展覽,這可是美國主流畫廊辦的首個中國當代藝術家聯展。有一次他對我說:你們這些孩子,將來都能Make?series?money(掙大錢的)。他說對了,日后幾位參展藝術家都成了大腕。但讓他失望的是,有些中國藝術家不管業內的規矩。他常自嘲:“我叫Tilton,中文名叫‘頭疼。”
竹子越長越大,但藏家始終沒有下手。不久,Soho被時尚店取代了,Jack?Tilton畫廊也搬家了。后來Tilton先生患了帕金森病,再后來又查出癌癥,他與病魔斗爭了好幾年,于2017年去世了。
這竹子讓它長吧,是對Tilton先生,也是對那個年代紐約藝術的懷念。
這小院的花草樹木,先后來到這里,無選擇地成了鄰居。它們分享這有限的空間,相生相克,尋找著共存平衡。有新因素插入,紊亂后再平衡……像是畫著一幅隨時涂改的畫。
這種隨意,像西方的風景寫生,總是跟隨、記錄某處、某物的自然形態。雖然中國文人始終推崇自然野趣,但這野趣經常是被“文化”過了的,否則就真的野了,那不行。我曾在“富春山居”小住過幾日,酒店高檔至極,每一棵樹都是精心挑選、安排的,湖岸從哪兒彎一下也是推敲過的。遠景的茶園,由戴著斗笠的員工點綴其中,不多不少正合適,真像畫呀!因為都是按“畫譜”的“經營位置”擺上去的。中國哲學在“自然天成”的說辭下,隱藏著被整理過的東西,即使是“歸隱山林”“采菊東籬下”,也是被整理過的意境。
我珍惜疫情帶給我的無奈又安靜的時光,讓我從幾棵不足為奇的植物身上,看到了過去看不到的東西。
其實,植物對周邊環境極為敏感,它們具備精密的神經感知系統。只是由于它們的被動,在遇到威脅時無法逃走,又對我們不構成多大威脅,從而人類習慣于忽視它們。可它們的歷史比人類要久遠得多,它們在長期的生存需求中,發展出不可思議的生存之道,有些植物在感覺到有入侵性危險來臨時會顫抖;有些植物可以通過蟲子的唾液判斷其種類,并能分泌出特別的信息素,以此引來這類蟲子的天敵。植物的根系尤為奇妙,可通過釋放化學物質進行溝通。社群生活對它們極為重要,會影響其生長。當代植物學發現,如果周邊都是同類,它們就悠閑自得地生長,如果有異類插入,就會警覺起來,長得更快。植物隨時都在處理與左鄰右舍的關系,有些盆栽怎么也長不好,多半是邊上有相沖的鄰居;而有些植物需要有異性陪伴才能健康生長;有些植物能預知氣候變化,所釋放的預警信息,不僅提供給同類也提供給異類,以保證群落生態的可持續。通常的植物不以同類及他類為食物,它們是謙讓的,樂于尋找沒被使用的空隙生長。
植物的這些神秘方法和能力,我們知之甚少,是因為人類過于自負,只知道自己了不起。就像博物學家Stephen?Harrod?Buhner所言:“其實人類只是生命之網中的一員,萬物有靈,并非萬物只為人類而存在。”說實話,在與花草樹木相處的這些日子里,我常想到父親,想到伴我們長大的中關園56號院。在那一排排紅磚房前,每家都有一個籬笆小院,從院子風格能看出主人的喜好。我家的小院最好看,常引起路人駐足。不吹牛地說,就像個小植物園,不同的是,在花卉樹木間還有各種蔬果、農作物。一到周末父親或讓我們幾個孩子用臉盤端水澆灌,或讓我對著一株植物寫生。屋里,只要擺得下的地方,都被花盆占據著。父親對花草的熱愛在北大是有名的。他的喜好也讓我們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補充了各種健康、環保的食物。
父親“文革”中受了不少苦,“文革”結束,沒過幾年就去世了。父親住進醫院,每次我們離開病房時,他都要叮囑:大窗臺上的第幾盆花要與哪盆花換位置了,小窗臺上哪盆花應該轉方向了……他似乎懂得花草的心思,這叮囑直到他昏迷的前一天。
父親,在我們面前像一棵只有樹干沒有枝葉的樹,嚴厲、寡言,從未向我們表露過他與植物交流的感受,也從不與我們談學校的政治,也許他覺得我們不懂。他有時會從花草上掐一片葉子放在嘴里含一會兒或咬一咬,那時我們并不懂這動作的含義,我想,大概是從他父親那里學來的。爺爺是中醫師,那時的中醫是要自己采種草藥的。作為生物類中的“自然人”的我們,這部分的基因遺傳,當代科學能測算嗎?
現在,全世界人民已經與一種奇異的微生物搏斗了好一陣子,可能快要與它們長期共存了。為食物供應而擔心的牛仔式搶奪并沒有發生,但另一場有關種群平等問題的大規模游行和搶奪卻上演了。在小院里,可以聽到街上示威人群昂揚的聲浪,在直升機和警車聲的干擾下聽不清內容。我沒有出去參加游行,我感覺我沒有資格。通過微信越來越抓不住判斷依據,惡補剔除假象、分辨實質的能力。我的能力不足以處理巨量的信息,我的智力不足以判斷一個生命無法呼吸的慘劇與十幾萬人因瘟疫停止生命律動的計算關系。我不能理直氣壯地聲討別人在不平等問題上的錯誤,因為我遠沒有做到讓自己生活在像樹木與空氣間應有的自由與分享的關系中。作為動詞的“呼吸”和“思想”是生命自帶的,是生理的一部分。該自責的恰恰是自己,我們放棄了這種與生俱來的權利,習慣于自我修剪,以適應混雜了各種“政治”概念的、不潔的空氣,并習以為常。由于適者生存的動物本能,又經歷代馴化,這幾乎快成了一種被植入生理代謝的基因趨向,是進化,還是退化?悲哀的是,我們很善于以文化、教養、傳統之名,從先哲們“無為”“歸隱”“寄情山水”的智慧里,找出如此活著的理由。在此脈絡下,這無疑也成為藝術方法論和藝術家靈感來源的一種依據。
現在,出于生產自救整理的菜園,讓小院有了點房前屋后的現實感。香椿的季節快過了,竹筍又出來了不少,這竹子與周邊環境也協調了許多。這篇文字寫植物,卻總扯到藝術上。其實,“
”字的本義是:一個人伸出雙手把一棵植物戳在地里。“種也……或作藝”,是種植,指才藝。原來,“藝”的核心命題是人在自然中應該做什么。我在淡忘“藝術”的這段日子里,倒是做了藝術本來該做的事情。
2020年6月
責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