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爪
《權力的游戲》為我們呈現了兩類騎士。一類如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所言:騎士之為騎士,不因其手里的劍,因其俠義。騎士失去了榮譽感,便與普通殺手無異。寧可為榮譽而死,不可喪失榮譽而茍活。然而在《權游》的世界里,能體現這一理想的騎士寥寥無幾。放眼望去,維斯特洛大陸的騎士殘忍、粗魯、不誠實、沒有信仰、好色,更無扶弱惜貧之心,他們信奉的是桑鐸·克里岡對騎士的定義:騎士就是一把劍一匹馬。其他的一切,什么誓言,什么圣油,什么女人的青睞,通通是纏在劍柄上的絲帶。也許會讓劍更漂亮,但殺死你時并沒有兩樣。
這部改編自美國當代作家喬治·R.R.馬丁史詩奇幻小說《冰與火之歌》的熱劇自2011年4月開播,至2019年4月落幕,引眾人回味無限。
《權力的游戲》中統治著維斯特洛大陸的七大王國的原型主要來自中世紀盛、晚期的英國,包括了阿爾比十字軍和玫瑰戰爭時期。毫無疑問,維斯特洛大陸不是真實歷史的反映,但七國與中世紀歐洲之間卻有一個我們很難忽視的很強的聯系,那就是對騎士精神的詮釋:崇高的騎士理想與嚴酷現實之間的沖撞。在僧侶和行吟詩人的歌中,他們是身穿閃亮鎧甲的道德楷模,英勇地保護婦女、窮人,捍衛七神信仰。然而,“生活不是一首歌”,這是“小指頭”培提爾·貝里席公爵忠告少女珊莎的一句話。
先簡單回顧一下歷史。9、10世紀時,歐洲的騎士作為一個群體,是超越道德規范的。那時的“騎士”一詞,所指就是騎馬佩劍在封建領主麾下作戰,而本身沒有太多封地的武士。他們自備武器、鎧甲、供給,以及隨從,每年至少在領主的封地上服役40天,這群人以兇惡、野蠻、沒有信仰、獸性而著稱。而這些品質,雖然在面對外敵時通通是有用甚至必需的,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掠奪教堂,屠殺修女,壓榨平民。英國20世紀初期著名的中世紀史家赫恩肖認為,這類騎士本質上與“現代的機槍,或任何一種濫殺武器”無異?!稒嘤巍分械木b號“魔山”的格雷戈·克里岡爵士堪稱這一時期騎士的最佳代表。
克里岡式的騎士在征戰年代可以被社會接受。但到了11世紀,絕大多數的入侵者已被趕走,君主和教士們便開始致力于重塑騎士階層,以期讓他們成為道德兼武力的雙重力量。君主和教士們試圖將貴族、武士以及宗教這三種價值融合在一起,“以基督理想來馴服殺戮的本能”,以此遏制戰爭狀態下合理的殘暴行為,將武士們的戰斗力轉向為保護弱者,同時也為武士個人找到一種符合其角色定義的精神成長方式。
人們會一廂情愿地向往騎士時代,認為那是一個更好的時代,這不難理解。在人們想象中的“那時”,有崇高的道德水準和高超的武藝并存。丁尼生在《國王之歌》(1859)中將亞瑟王看作是理想人類在真人身上的體現。沃爾特·司各特爵士(1771—1832)更是通過《撒克遜英雄傳》(1820,又譯作《伊凡霍》)以及《騎士精神隨筆》(1887)等作品,在19世紀英語文化中引發了對中世紀理想的浪漫迷戀。這一現象招致了馬克·吐溫對前述各位的譴責,在《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中,他甚至認為司各特須對美國內戰負責。維多利亞時代博學家理查德·伯頓爵士(1821—1890)卻在其《劍之書》(1884)中認為,騎士制度(尤其是劍術)的衰落,助長了對火器和火炮的使用,使西方文明回到投擲石塊的野蠻人道德水平,促進了當時社會中禮儀和尊嚴的持續消亡,成為赤裸裸功利主義的“一片廢土”。
類似的懷舊情緒在《權游》中彌漫。我們不時會聽見有不同的角色在談到騎士精神時,生出今不如昔的感嘆。比如瓦里斯在談及御林鐵衛時,便不無傷感地追憶,那些“有身著白袍的龍騎士伊蒙王子這等人物的日子”,已“化為塵土和歌聲”遠去。然而,在所謂的那些日子里,騎士們并不比《權游》故事發生的年代好到哪里,虛榮、殘忍、怯懦、嗜酒。人們對好騎士謳歌和懷念的事實上更加說明,難得的一兩個“謹記誓言的騎士”,顯然是稀罕之物。
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在生活中將騎士精神用作道德標尺來衡量彼此的行為。小魔王提利昂看見鮑里斯爵士在喬弗里國王的指使下毆打珊莎時質問:“這就是你的騎士行為嗎?什么樣的騎士會毆打無助的少女?”
縱然,有不少歷史學家認為騎士精神更多的是一種虛偽而空洞的姿態。然而,騎士們將騎士精神作為“一種宗教形式”,激勵了許許多多的人不斷對自我完善的追求。同樣,維斯特洛的騎士精神也確實對七大王國的居民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像巴利斯坦·賽爾彌、塔斯的布蕾妮,他們對騎士精神的追求和踐行使他們成為令人敬仰和贊嘆的高尚的人。
無疑,馬丁對騎士精神的描寫既非單純的感性懷舊,也不是赤裸裸的冷嘲熱諷,他準確地處理了騎士時代的反差和對比,更激發了生活在每一個年代的人們的反思:努力做一個腐敗世界里的好人。
騎士美德
幾乎每一個有武士傳統的社會都存在這樣的觀點:武士的優秀遠不是善于傷敵這么簡單,更重要的,在于其高尚的品德。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理想國》第二卷中,討論過他假想的完美社會中護衛階層的理想美德;7世紀的韓國,一個叫花郎的貴族團體,追求仁慈、漠視物質誘惑以及平靜接受死亡等理想;日本德川時代的武士則被教導要重視仁義、孝道和忠誠;中世紀以來的歐洲騎士精神與這些皆無太大差異。
騎士理念的核心,在于騎士之美德:有助于實現其作為戰士的實用能力,以及作為人的高尚道德的人格特征。也有學者、修士和年長的騎士撰寫出基于騎士理想的行為規范,羅列騎士所應該培養、具備的美德清單。這些清單基于時期和地域,在內容上有很大差異。中世紀歷史學家西德尼·佩恩特將武藝、忠誠、慷慨和禮貌列為騎士的核心美德,F.J.C.赫恩肖的清單上包括勇氣、忠誠、慷慨、忠貞、服從、禮貌、謙遜和仁慈,而格溫多琳·摩根的美德有榮譽、好客、忠誠、勇氣和虔誠,莫里斯·基恩則將武藝、忠誠、慷慨、禮貌和坦誠列為優秀騎士必備美德。綜合這幾份不同的清單,結合喬治·R.R.馬丁在《權游》中的表述,本文希望討論,當我們談論騎士時,我們所談論的這七種核心騎士美德:武藝、勇氣、正義、節制、智慧、仁慈和禮貌。
(一)武藝
西德尼·佩恩特將其定義為“戰斗中戰勝對方的能力”。這是一個對騎士技能的總括性術語,它包括了力量、速度、機智以及使用武器的技巧。哲學家阿拉斯代爾·麥金太爾將這樣的品質稱為“效力品質”,并將其與“卓越品質”區分開來。
效力品質是人用來獲得地位、財富、聲望和權力等的能力,但這些品質不足以令人被稱作優秀。一個作弊的運動員可能會贏得獎牌,一個隱藏證據的律師可能會贏得訴訟,一個偽造數據的科學家可能會獲得有名望的研究基金,我們卻絕不會稱這樣的人為優秀的運動員、律師或科學家。單有勝利是不夠的。從事這些事業的人還必須具備卓越的品質。在前面舉的這些例子中,共同缺席的是誠實。舉《權游》故事為例,忠誠是卓越品質的顯著例子。傭兵波隆,亦即后來的黑水爵士波隆,再后來的史鐸克渥斯公爵,武藝高強且作戰機敏,傳奇一般地獲勝無數,但我們絕不會稱波隆為一名好騎士。原因便在于,作為卓越品質之一的忠誠,波隆身上完全沒有。提利昂通過波隆所學到的一個慘痛教訓便是,永遠不要信任一名只忠誠于自身利益的騎士。而“魔山”克里岡爵士更是擁有至高效力,但絕無卓越可言的終極例子:沒有憐憫,缺乏自控,更無絲毫的正義觀。沒有人對他有任何敬意,他在所有人眼里不過是一個有用的魔獸。借用史學家赫恩肖的描述,無異于一挺行走的機槍。
如果說武藝是關乎效能的品質,那么七美德中的其他六項:勇氣、正義、節制、智慧、仁慈和禮貌,則全是關乎卓越的品德。卓越美德可能會在短期內對效力有損,但長遠來看,這些美德既賦予一個人獲得成功的力量,更令其獲得道德層面的升華。還是舉一個《權游》的例子,第三季第九集《紅色婚禮》便是美德力量在中世紀社會的一個很好說明。佛雷公爵在女兒的婚禮上血洗作為盟友和賓客而到場的史塔克全家,這樣的背叛行為,短期內贏得了權勢家族蘭尼斯特的恩惠,給自己帶來了利益,將他垂涎已久的奔流城收歸己有。但這個行為徹底違背了騎士準則,導致信譽破產,沒有人會再相信他們一家。在信任缺席的情況下,任何形式的談判或協議就都成為不可能,佛雷家族的影響力和效力便因無德而急轉直下。這是卓越品質反過來影響效力品質的例證。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效能品質的可有可無。在沒有效能品質的情況下,優秀品德自身是很難發揮效用的。珊莎·史塔克端莊有禮、溫文爾雅,且富有洞察力強,更是通過慘痛的人生經歷,智慧也得以增長,然而直到第七季之前,她都只是別人游戲中的一枚棋子。由于軟弱和缺乏戰略能力,她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掌控,追求人生目標更無從談起。她所信仰的“禮儀是淑女的盔甲”,并未為她提供真正的保護,使她免遭喬弗里的虐待。
(二)勇氣
勇氣這一美德建立在對自身的脆弱甚至可能死亡的認知基礎上,從而需要我們去克服由此認知所產生的恐懼??謶趾痛嗳鯇τ谟職獗举|的核心作用,形成我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的基礎,“沒有經歷過恐懼,就永遠不可能懂得勇氣”。
勇氣,即是直面恐懼,去做正確的事?!稒嘤巍返牡谝患镜谝患铮继m問父親:“一個人如果會害怕,他還算勇敢嗎?”史塔克公爵回答說:“只有在那時,人才可能勇敢?!?/p>
正如恐懼可以有不同形式,勇氣也分幾種。有學者將勇氣區分為“主動”形式的勇氣和“靜態”形式的勇氣,前者指面對恐懼英勇地行動,后者則是在恐懼面前英勇地堅守。這兩種形式的勇氣,在《權游》序幕中有呈現,并以其靜態勇氣最為動人。一支由威瑪·羅伊斯爵士帶領的游騎兵隊伍去打探野人行蹤,卻發現了異鬼。威瑪爵士在這個場景之初被表現為一個被財富和特權寵壞的孩子,傲慢而缺乏經驗。然而,當面對可怕的非人類時,他堅守陣地,從容勇敢的一句:“那么,來跟我一起跳舞吧。”成就他成為一名真正的騎士。
這里,所謂的騎士精神,在同一個時刻被證明既是虛的,威瑪爵士名為騎士,實際只是個乳臭未干的男孩;又是實的,最后一刻的勇氣。
這是喬治·R.R.馬丁對從前的騎士文學的突破。他打破了對騎士精神浪漫無邊的美化,但與此同時認同騎士文學的現實力量;真正贊揚的是人性,存在于普通人身上的人性。
(三)正義
中世紀歐洲關于正義的思想,主要源自柏拉圖。公正在這個體系下被定義為,生命與宇宙的結構和功能和諧相處。要成為一名該定義下的正義的人,就是要使自己的生命“符合”宇宙秩序。而在這個秩序下,如果一個人應該得到獎賞,那么正義就是要確保這個人得到獎賞;如果一個人應該受到懲罰,那么正義就是要確保這個人會受到懲罰。
當面對的是自己時,正義以榮譽的形式呈現。榮譽這個概念有些麻煩,因為它既是高度社會性的,同時又超越社會。說某一個事物很受尊敬,意味著需要社會群體對該事物的高度認可和推崇。但是,被社會推崇的東西卻又并不一定總是值得被推崇。這種例子比比皆是,榮譽行為的最高典范經常出現在那些不遵循公眾意見,將個人道德信念置于社會群體規范之上的人身上。縱觀西方歷史,榮譽的概念一直保持著這種個人主義和社會性之間的緊張關系。
在中世紀思想中,將榮譽與社會地位和聲譽聯系起來很常見。杰夫勒瓦伊·德·夏爾尼在其14世紀的《騎士之書》中,將騎士的榮譽與他的公開表現聯系起來,這些表現可能是比武,也可能是參戰。歷史學家理查德·卡尤珀認為,騎士的榮譽與其武藝和威力密切相關,因為騎士榮譽本身就是軍事勝利的直接結果。
長期以來對騎士榮譽的認知存在著兩種沖突的觀念,一種認為應當由社會地位(血統和行為)決定,而另一種則堅信榮譽更多地歸功于品行而不是地位和聲望。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介紹他的14世紀騎士時,將其赫赫戰功與卓越的道德品質并列:熱愛真理、溫和、謹慎。杰夫勒瓦伊·德·夏爾尼在《騎士之書》中談到過一類值得稱贊,卻當不起榮譽這一稱贊的騎士,他們善戰,但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在比武較量上,忽略了參與真正的軍事行動,更有一類熱衷于獲利甚至掠奪,將大把的金錢浪費在財富和地位的炫耀上。
正直的人品可看作一種內化的公正,與地位尊貴者要求外界按某種方式來對待他不一樣,是有榮譽感的人本身謹遵自己所信仰的正義。這是一種無須通過滿足他人的期望來維護的榮譽,而是依靠堅守自己的信仰和內化的榮譽。
再舉一位《權游》中堅守內化榮譽的典范,塔斯的布蕾妮。由于性別,她直到與異鬼的最后決戰前夜,從未獲封騎士。然而無論從哪一個側面衡量,騎士準則在她的行為中都始終貫徹,遠超大多數男性同行。布蕾妮疾惡如仇,容不下絲毫的道德瑕疵。但社會對她的期望不在這里,她應該放棄為心中的正義而戰,回家、嫁人。因此在社會的主流價值觀下,她絕非榮譽的代表。她的所有行為都受到來自內心強烈理想和信仰的驅動,在嘲笑、侮辱、背叛、拒絕、攻擊中,至死不渝。這一與社會準則的徹底背離,恰恰成就了這位整個維斯特洛大陸最堅守內心的真騎士。
正義的內化應用產生了榮譽,而超越自身的應用則產生了虔誠和忠誠。正義對人們應該得到的提供保障,從這個角度出發,虔誠則將其推及家庭、國家和宗教。人與人之間大多數形式的公正都涉及某種義務的滿足,但虔誠所指向的,則是永遠無法滿足的義務。例如,對持有神論世界觀的人而言,生物和創造者何時“對等”?維斯特洛的居民什么時候可以對七神說:“我剛才為你做的事,回報了你創造宇宙并讓我在其中生活?”答案很明確:虔誠是騎士,推及眾人,永遠無法完成并擺脫的職責。無論是面對家庭、國家還是神靈,虔誠總會在騎士,以及眾人的心中樹立起這樣的觀念:大千世界中存在著比自我更有價值的東西。無信仰的武士甘冒傷亡的風險,因為那是為了榮耀必須付出的代價(或者雇傭兵為了傭金)。而虔誠的斗士則超越了這一點,他們甘愿犧牲生命,是為了比一己私利更偉大的目的。正如中世紀學者卡羅爾·安德烈尼所說:“只有當戰士的英雄主義與虔誠相結合,并為個人榮譽以外的目標而努力時——無論是為國家、家庭,還是為諸神——取得的勝利才是真正的勝利。”
(四)節制
節制是一種美德,它使得擁有這一品德的個體能夠讓自己的生活順應理性原則,從而在“過度”與“不足”之間達到一種恰到好處的平衡。節制是一種安靜的美德,其力量是內向的。節制這種對自我的控制延伸到思想、情緒和行為模式,并圍繞著某種想要實現的目的。
在我們熟知的騎士文學和故事中,以節制著稱的典范雖然相對較少,但自我控制對騎士而言具有相當的價值。因為爭戰定然是情緒激烈的,而不受控制的情緒必定鑄成戰士的短板?!稒嘤巍返谝患镜谖寮谋任洚斨校澲圃谌朔Q“百花騎士”的洛拉斯·提利爾爵士與“魔山”格雷戈之間的決斗中展現得很充分。洛拉斯爵士選擇了一匹發情的母馬,用這個狡猾的手段來分散格雷戈坐騎的意志,一招制勝。當格雷戈發現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馬匹時,洛拉斯借機冷靜地完美一擊,將對手擊落;格雷戈爵士繼而進一步展示他的缺乏節制,怒斬黑駿馬。
(五)智慧
人們常說的智慧有兩種形式:超驗的智慧和實踐的智慧。
前者包括諸如對人類存在等“大問題”的思考,超驗智慧者往往表現出內在的自我意識,具備協調看似對立的知識概念的能力,熱衷于對生命意義的探索。這種形式的智慧,無論在歷史上還是文學作品里的騎士當中都是短缺的,因為中世紀的社會,關于生命、宇宙和萬物這些復雜問題通常交給學士和教士。
后者則主要涉及如何在現實世界中實現目標和解決問題。擁有實踐型智慧的人往往表現出良好的人際交往能力、超強的決策能力和給人提供有益建議的能力。守夜人總司令杰奧-莫爾蒙就表現出這一形式的很高的智慧。他在瓊恩·雪諾父親被處死后開解他時,料到瓊恩會逃跑,因此對瓊恩實施監視,并默許瓊恩的朋友們勸說他回來,然而如若勸說失敗,他也有準備,安排了另一伙人逮捕他?!澳阋詾椋彼|問瓊恩,“他們推舉我做守夜人主帥,是因為我笨得像個樹樁嗎?雪諾……我知道我的人?!?/p>
對武士而言,實用智慧在戰斗中的主要表現是“判斷力”,快速感知自己與對手之間的距離,穿越這段距離所需的時間,從每個位置有哪些可以采取的攻擊,以及如何最好地利用這些信息進行攻擊和防御的能力。一個聰明的武士可以迅速地體察到局勢的基本要素、要達成的目標以及實現這些目標的最佳方法。在14世紀敘事長詩《高文爵士與綠騎士》中,高文爵士在第二年綠教堂比武中的第二斧、第三斧都展示出精準的判斷力。
(六)仁慈
仁慈在這里主要指對對手的關懷,并試圖減輕手下敗將的痛苦的行為。仁愛的人“關心其他人類”,就騎士而言,則是承擔起保護他人,包括國王、教會、婦女、平民的責任。
一個仁愛的騎士有減輕他人痛苦的愿望。中世紀的騎士文學中,亞歷山大大帝被列入“九杰”,歷來被奉為典范,供騎士們效仿。他最為人稱道的便是在擊潰了波斯皇帝大流士三世的軍隊后,大流士棄家人逃亡,亞歷山大禮遇大流士家人的故事。這一位遠在騎士制度發源之前的人,一直被當作騎士精神的典范。
(七)禮貌
禮貌本身應該不能同其他幾項美德相提并論,但它是其他美德的培養和展示場所,而它在《權游》中為展現騎士精神時屢屢被用到。藍禮拒絕提早對兄長出兵,因為那是一種違反騎士精神的進攻。在比武大會上,珊莎被洛拉斯·提利爾爵士的英勇所折服,得到他獻上的一朵玫瑰花,將他稱為一個“真正的騎士”。
除了促進養成美德,禮貌在武士社會還有實際的好處。在一個危險的世界里,與之對立的人越少,就越安全。尤其是在一個決斗很普遍而公民都有武裝的社會中。
在以上羅列討論了騎士的“必備”美德之后,本文想借《權游》人物和故事,展開兩種類型的美德之間的互動關系:效力性和卓越性。
有效性品質與卓越品質之間關系復雜。前文提到的“魔山”克里岡,是一個擁有所有的效能品質,卻沒有絲毫卓越品質的騎士的最好例子。
而同時擁有很高水準的效能和卓越品質的騎士,展現出兩者不僅可以在同一個人身上共存,而且還會相互促進的,是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他被布蘭稱為“尚在世的最偉大騎士”,又被瓦里斯形容為御林鐵衛中僅存的“真鋼”,巴利斯坦爵士以武藝、威力成為傳奇。在與怪獸梅利斯的戰斗中,以及在與比自己年輕十歲和二十歲的對手的比武中,處處證明了他極高的有效性。而當被喬弗里國王解職時,巴利斯坦爵士更是在手中無劍的情況下,在離開君臨城的路上輕而易舉除掉六七名金袍衛士。在圍攻彌林時,賽爾彌擊敗泰坦私生子。彌林被攻占后,又殺死了比他年輕四十歲的強大斗技士克拉茲。
巴利斯坦作為武士的有效性,非但沒有被其品行的高尚而削弱,恰恰因其高尚而得以加強。在面對比他年輕、強壯、數量更多的對手時,他的勇氣毋庸置疑。而日常生活中,他簡樸克制,謙卑地服從于自認不可一世的壯漢貝沃斯,在與克拉茲的決斗中始終情緒不形于色,面對他堅信已背叛了丹妮莉絲的西茨達拉,并且西茨達拉剛剛命令克拉茲殺死自己時,賽爾彌絲毫沒有表現出嗜血和復仇的沖動。面對死去的同道表現出悲憫和同情,他為峽谷的修夫爵士守靈,為昆廷·馬泰爾而悲痛。
巴利斯坦爵士最令人稱贊的美德當屬正義感和忠誠。在勞勃叛亂中被擊敗并被俘后,對于是否接受新國王的赦免,他經歷了內心沖突。然而一旦選擇了接受新國王的統治,他就始終忠于拜拉席恩家族,直到被喬弗里國王解職。
忠誠在巴利斯坦的性格中根深蒂固,以至于當他意識到自己已無人可護衛時感到迷惘,從而把被罷職一事看作是為自己曾經接受勞勃而贖罪的機會。他也是出了名的謙謙君子,當所有人都放縱無禮時,他保持了對珊莎的尊重。正是這些謙遜誠實的美德,使他更容易取得君主的諒解,而事實上給他帶來了現實的益處。這是卓越促進效力的實證。更是騎士規范對整個社會風氣影響力的體現。
如果說巴利斯坦代表了效能和卓越在每個層面的融合,那么詹姆·蘭尼斯特則體現出另一種相對罕見,甚至令人不解的模式,那就是在損失效能性的同時,卓越性得以增加。劇集開頭,詹姆是一位頗有傳奇色彩的騎士,技藝超群,英俊無雙,出身名門,更是當今國舅,頗令偏居北境,且深受庶出身份之苦的瓊恩·雪諾艷羨。第一次看到詹姆,雪諾便在心里想,這才是“一位國王應該有的樣子”,驚艷的外形搭配著一身金色的盔甲。他的劍術更是在《冰雨的風暴》一集中表現得淋漓盡致,即使身手被鐵鏈所縛,他也是布蕾妮的強勁對手。
盡管有著極強的實力,也足夠英勇,但詹姆毫無榮譽感,他不被任何人信任,無法擺脫“弒君者”綽號。巴利斯坦將其描述為“一個用他曾發誓捍衛的國王的鮮血來褻瀆了劍刃的假騎士”,并一度堅稱詹姆應該因為弒君而被剝去白袍,送上長城。
轉折出現在詹姆斷手致殘,也就是喪失了作為騎士的效力性品質之后。他從陷入自我懷疑開始,經歷了不曾有過的自省。詹姆第一次說他“可能真的會拿狗屎當榮譽”時,是對來自史塔克夫人的羞辱的反擊。然而在失去持劍手后,他逐漸意識到這句話的真諦。那之后,這句話便成為詹姆思想中反復出現的主題。以前僅僅因為他的威力和武藝,讓人們對他產生膚淺的尊重。眼下威力盡失,詹姆開始了真正的騎士之旅,路途雖然艱險,但最終將他引向榮譽。漸漸地,他開始在正義中獲得滿足。詹姆從一個擁有效力但絕不卓越的騎士,變成一個失去了效力,但逐漸成長的優秀騎士。他信守對一個死者許下的諾言,尋找珊莎的這條路,也是他自我救贖的“奧德賽”。
騎士精神的現代性
騎士精神一直在與自身的扭曲形象交戰,這本身就是其理想的一部分。正如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在查看記載騎士生活的《白皮書》時所說:
他們中有的是英雄,有的人很怯懦,也有的人很無賴,甚或成了懦夫。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僅僅是人——比普通人敏捷一些、強壯一些,能夠更熟練地使劍使盾牌。與此同時,他們也更脆弱,因為更容易被傲慢、野心、欲望、愛情、憤怒、嫉妒、對黃金的貪婪、對權力的饑渴所俘獲。他們中最優秀的人克服了自己的缺點,盡到了自己的責任,并帶著手中的劍死去。
在文學領域之外,我們不可能找到《亞瑟王與圓桌騎士》中的帕西法爾爵士這樣完美的典范。但現實里的中世紀,我們不乏布永的戈弗雷、西西里的坦克雷迪、英國史上最偉大的騎士威廉·馬歇爾,人稱熙德的西班牙民族英雄、第一代嘉德騎士團成員黑太子愛德華……這一群勇敢正直、彬彬有禮、虔誠高潔的杰出人物。
進入19世紀,維多利亞女王于1837年登基,19世紀也因此被后世稱為維多利亞時代。在其后一個多世紀的時間里,英國稱霸全球,日不落。維多利亞英國人在思想和行為兩方面享有盛名,他們對責任和榮譽有執著的追求,并秉持一個根深蒂固的信念,那就是國家的命運高于個人利益。在這樣的環境下,崇尚責任、義務和自我犧牲的騎士精神自然被融入維多利亞文學當中。
查爾斯·狄更斯無疑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他與簡·奧斯汀形成鮮明的對比。他將讀者從她那些宜人的水彩畫一般的英國鄉村生活畫面中帶進骯臟破敗的倫敦?!鹅F都孤兒》對倫敦貧民的貧困和犯罪狀況進行了尖銳的批判,這當然一直是貫穿狄更斯小說的良知流露。然而就在這些巨大的社會問題引發許多思想家和作家對包括騎士精神在內的傳統產生懷疑時,狄更斯的作品中始終保存了對傳統理想的深刻而堅定的執著,就連形式都帶著騎士文學的痕跡。
《匹克威克外傳》中,塞繆爾·匹克威克和另外三名匹克威克俱樂部成員的在英國鄉村漫游,完全可以看作是中世紀騎士故事的十九世紀更新版。如果說塞繆爾·匹克威克是新版堂吉訶德的話,那么他的仆人山姆·威勒便完美地扮演了桑丘。而霧都孤兒奧利弗最后身份被揭露,其實原本出身高貴。這一元素與13世紀的敘事詩《圣杯的故事》(Conte?del?grail)驚人地相似,年輕的珀西瓦爾在對自己高貴的血統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長大,然而高貴的本性終能體現。狄更斯看見并承認維多利亞體制的弱點,但他并沒有成為這個體制的敵人。
進入大英帝國時代,騎士精神成為帝國品牌的標志,悄悄演變為紳士風度。隨便翻開一頁魯德亞德·吉卜林的作品,人們都能看見帝國建造者如何將騎士精神準則,轉嫁到他們的全球殖民事業中。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帝國建造者真誠地認為,他們在為其殖民地的土著居民提供服務,并且不求回報。放在維多利亞人眼前的選擇,不在殖民或者不殖民之間,而在于負責任的統治與赤裸裸的掠奪和壓迫之間。體現到文學上,則是在吉卜林的《基姆》與約瑟夫·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之間做出選擇。如今重讀吉卜林,許多政治不正確的白人至上觀點令人反感,卻不能不承認騎士精神的所有要素貫穿始終。
如果說騎士精神曾作為一種想象中的理想而盛行,那么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可怕現實則引發了人們對上帝、君王和國家等信仰大規模喪失。而這時出現的像艾略特和伍爾夫這樣的作家,則代表了對騎士精神和男性權威的猛烈拒絕。自那時起,騎士精神被看作社會控制的一種形式,文學中的騎士精神落入谷底,只在兒童幻想故事中存在。
騎士文學把我們從神圣的伊利亞姆城墻帶到了納尼亞的幻想國度,涵蓋了近三千年的時間。這期間,戰爭的工具已經從青銅尖矛演變為熱核武器。僅僅是這一點,就給了我們足夠的理由去善意地重新看待騎士準則:試圖平息人類暴力這一初衷。技術誠然已經躍進,但人性似乎還頑固地停留在我們所讀到的荷馬詩歌中那個年代:人類的每一種情感,從欣喜到悲傷,從渴望到崇拜,從溫柔到憤怒……從文學的四面八方涌來向我們致意,對我們拷問。人性的不可改變,支持了騎士精神的不過時。
責任編輯.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