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焰

1927年夏,大革命失敗后,中國共產黨在國內組織的一系列起義先后遭受挫折,革命形勢轉入低潮。在嚴峻形勢下,毛澤東率先放棄了奪取大城市的計劃,率部到井岡山落腳,建立根據地,實行“工農武裝割據”。翌年4月,朱德、陳毅率領南昌起義留下的部隊也到達井岡山與之會師。在1928年至1930年間,國內軍閥混戰持續不斷,白色政權的分裂也為紅色政權的建立和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朱毛紅軍在井岡山樹起紅旗,對全國革命力量產生了巨大的號召作用,許多地區的共產黨組織也組織了一系列暴動,在十幾個省份內相繼建立起根據地。中國革命的星星之火,終于形成燎原之勢。
1927年9月下旬,毛澤東率領湘贛邊界秋收起義的部隊避開強敵,向羅霄山脈中段前進。據他在陜北向美國記者斯諾回憶這段情景時說:“這支領導農民起義的小小隊伍,穿過湖南向南轉移。它得突破成千上萬的國民黨部隊,進行多次戰斗,經受多次挫折。當時部隊的紀律差,政治訓練水平低,指戰員中有許多動搖分子。開小差的很多。”9月29日,毛澤東率起義部隊到達江西省永新縣三灣村時,部隊只剩不足千人。
在三灣村,毛澤東領導部隊進行了改編,將部隊縮編為一個團,建立健全了黨的各級組織:班、排設黨小組,支部建立在連隊上,營、團建立黨委;連以上設立黨代表,由同級黨組織的書記擔任;部隊的一切重大問題,都要經黨組織集體討論決定。毛澤東還要求在部隊內部實行民主制度,建立士兵委員會,實行政治民主,經濟公開,官兵平等,消除舊軍隊的雇傭關系。這時的連黨代表羅榮桓后來在回憶錄中說:“三灣改編,實際上是我軍的新生,正是從這時開始,確立了黨對軍隊的領導。當時,如果不是毛澤東同志英明地解決了這個根本性的問題,那么,這支部隊便不會有政治靈魂,不會有明確的行動綱領;舊式軍隊的習氣,農民的自由散漫作風,都不可能得到改造,其結果即使不被強大的敵人消滅,也只能變成流寇。”
1927年10月3日,經三灣改編后的工農革命軍繼續南行,到達寧岡縣古城。此時從找到的報紙上得知,葉挺、賀龍的部隊已在廣東潮汕失敗,一些干部想追趕他們的希望落空,思想產生了波動。毛澤東再次主持召開前委擴大會議,決定上山落腳安家。這一決定被中國革命實踐證明開辟了中國革命斗爭史上的全新道路,即首先面向農村發展革命力量,再奪取城市和革命戰爭的最后勝利。
工農革命軍在井岡山落腳,首先要解決如何爭取當地農民武裝袁文才、王佐部的支持。針對一些人想以武裝消滅打算,毛澤東特別指出,“不能只看到幾十個人、幾十桿槍的問題,是個政策問題;對他們只能用文,不能用武,要積極地爭取改造他們,使他們變成跟我們一道走的真正革命武裝”。毛澤東親自前往袁文才、王佐住處,贈以槍支,并對這兩支農民武裝進行教育,幫助他們提高政治思想水平。經征得袁、王同意后,工農革命軍在他們部隊里也建立起共產黨基層組織和士兵委員會,并派了20多名黨員干部分任連長、排長和黨代表。1928年2月,袁、王部隊正式改編為工農革命軍第一軍第二團,同上山的工農革命軍正式合為一體,毛澤東率部在井岡山站穩了腳跟。
1928年1月中旬,朱德、陳毅率領南昌起義保存下來的部隊從粵北轉到湘南地區。在他們的支援下,湘南地區的宜章、郴縣、資興、永興、耒陽、汝城、安仁等縣相繼開始了大規模的農民武裝起義,建立了上萬人的農民武裝。暴動后湘南特委卻犯了盲動主義錯誤,執行所謂“使小資產變成無產,然后強迫他們革命”的燒殺政策,傷害了不少群眾。湖南、廣東之敵又以重兵夾擊湘南,起義部隊難以立足,于3月底由朱德、陳毅率領向井岡山轉移。
4月下旬,毛澤東率部下井岡山接應湘南暴動武裝,在寧岡礱市同朱德會合。部隊會師后合編為工農革命軍第四軍,不久改稱紅軍第四軍。朱毛紅軍的會師,是中國工農紅軍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南昌起義和秋收起義的兩支勁旅合并到一處,大大增強了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實力,也為全國紅軍的發展樹立了榜樣。
大革命失敗后,國民黨當局和各地豪紳對各地共產黨人和農民運動積極分子實行反攻倒算,并大肆屠殺,這激起了強烈的反抗浪潮。井岡山根據地開辟的同時,大革命時有一定農民運動基礎的地區的共產黨組織繼續發動起義。在敵我力量相差懸殊的情況下,起義大都遭到失敗,卻仍保存下一些武裝力量,并在南方開辟了部分根據地。

毛澤東與井岡山的斗爭 油畫
海南島上的共產黨組織在1927年9月便發動了瓊崖全島武裝總暴動,翌年建立了紅軍和蘇維埃政府。1928年3月,中共瓊崖特委提出了分配土地的七條規定,在中國土地革命史上最早提出了按人口平分土地,確定了以鄉為單位,根據土地肥瘦情況抽多補少等較為科學的原則。后來,面對國民黨軍隊的進攻,紅軍轉移到母瑞山區,開辟新的革命根據地,堅持長期的革命斗爭,使海南島上的紅旗始終不倒。
粵東的海陸豐地區,是中國共產黨最早發動農民起義建立革命政權的地方。1927年,當地進行了三次武裝起義后,于11月中旬在南昌起義的部隊配合下奪取了陸豐、海豐縣城,成立了蘇維埃政府,并頒布了“沒收土地和分田”的綱領。1928年1月,廣州起義失敗后的部隊千余人在葉鏞、徐向前等率領下進入當地,更擴大了根據地。4月間,國民黨軍閥大舉進攻海陸豐。由于當地紅軍采取了硬打硬拼的戰法,部隊和根據地政權大部失敗,余下少數人轉入山區進行游擊斗爭。
鄂豫皖邊區在大革命期間便展開過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有較好的群眾基礎。1927年11月,在中共鄂東黃麻特別區委的領導下,有3萬多人300余支槍的農民自衛軍發起了黃(安)麻(城)暴動,一舉攻占黃安城。不久,國民黨軍以優勢兵力進攻黃安,起義武裝守城失敗,只剩72人轉移到黃陂以北的木蘭山地區開展游擊戰爭。此后,他們又將隊伍發展壯大,為鄂豫皖地區紅軍和蘇區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1928年1月,方志敏、邵式平等人在江西省東北部的弋陽、橫峰領導了弋橫農民起義,在贛閩浙邊區開展了持久的游擊戰爭,也建立了一塊工農割據根據地。
1928年3月,賀龍、周逸群到達湖南桑植后,利用賀龍的特殊關系,組織其舊部和農民武裝約3000余人建立工農革命軍,于3月下旬發動起義,一舉攻占桑植縣城。隨后,工農革命軍遭強敵圍攻,部隊失散,賀龍率300余人轉移到桑植與湖北省鶴峰縣交界地區休整,周逸群轉往洪湖地區領導斗爭。6月間,被打散的部隊陸續歸還建制,全軍擴大到1500人,又建立了番號為紅四軍的部隊。此后,這支武裝同洪湖地區的起義武裝會合,為紅二軍團的建立奠定了基礎。
1928年3月,郭滴人、鄧子恢、張鼎丞等人在福建龍巖、上杭、永定等縣領導農民發動起義,建立了工農割據的根據地,翌年迎來了朱毛率領的紅四軍入閩。
1928年4月,唐澍、劉志丹、謝子長根據中共中央和陜西省委要求發動暴動和建立革命政權的指示,在陜西渭南、華縣發動了渭華起義。在國民黨西北軍的大舉進攻下,6月間起義部隊最后失敗,不過部分骨干又到陜北地區繼續斗爭,為后來建立陜甘革命根據地奠定了重要基礎。
在湘東北的平江地區,大革命失敗后就有共產黨領導的農民武裝在堅持戰斗。1928年7月,湖南軍隊獨立第五師內的秘密共產黨員、團長彭德懷奉命率部到平江參加“清剿”,中共湖南省委派滕代遠到湘鄂贛邊界地區恢復湘鄂贛邊特委,并同獨立第五師的黨組織取得聯系。7月22日,彭德懷、滕代遠、黃公略等人領導一個團在平江起義,隨后建立了紅五軍,同當地農民武裝一同開辟了湘鄂贛根據地。
1929年春,蔣介石同桂系軍閥的戰爭爆發,隨后,中國共產黨同廣西的實力派李明瑞建立了統一戰線關系,鄧小平作為中共中央的代表前往當地開展工作。鄧小平以培訓初級軍官、加強廣西軍事力量的名義,成立了廣西教導總隊,派進100多名共產黨的干部學員,使駐守在南寧的廣西警備大隊實際上被共產黨掌握。當桂系軍閥李宗仁、白崇禧利用李明瑞反蔣失敗重新奪回廣西政權時,鄧小平等領導人立即決定把共產黨掌握的武裝力量拉到左右江地區,與韋拔群等領導的農民武裝結合。12月11日,鄧小平、張云逸在百色宣布舉行武裝起義,成立了右江蘇維埃政府和百色縣臨時蘇維埃政府,并建立了紅七軍、紅八軍,開辟了左右江根據地。

井岡山會師紀念碑
在白色政權包圍下建立紅色政權,是中國革命歷史乃至世界革命斗爭史上都前所未遇的問題。毛澤東通過在井岡山的斗爭實踐,提出了“工農武裝割據”思想,將共產黨領導下的武裝斗爭、土地革命和根據地建設密切結合起來:以武裝斗爭保證有效的土地革命和發展革命根據地,以發動土地革命造成廣大群眾支持紅軍進行戰爭,并且以建設革命根據地作為武裝斗爭的后方依托。
井岡山位于湘贛邊界,處于兩省軍閥勢力的間隙地帶,毛澤東率部上井岡山后,在很長時間內沒有引起湘贛軍閥的重視,這為根據地開辟贏得了寶貴機遇。毛澤東隨后便總結說:“有了白色政權間的長期的分裂和戰爭,便給了一種條件,使一小塊或若干小塊的共產黨領導的紅色區域,能夠在四圍白色政權包圍的中間發生和堅持下來。”這一條件,還被毛澤東列為紅色政權能夠存在的第一個條件。當時中國共產黨能夠建立紅色政權的地方,差不多都是各省的邊界山區,如井岡山根據地在湘贛邊,大別山在鄂豫皖邊,還有湘鄂邊、湘鄂贛邊、川陜邊等地都建立起根據地。
爭取到有利的外部環境后,根據地建設的關鍵在于開展土地革命發動群眾。毛澤東上井岡山后,便采取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方法,動員翻身農民參軍,解決了沒有薪餉情況下的兵源問題。渴望土地的農民獲得了祖祖輩輩想得到的東西,并通過對土豪劣紳的斗爭激發了階級覺悟,就能有力地動員他們參軍,而且這些為保衛自身利益而斗爭的戰士比舊軍隊花錢雇來的兵要勇敢得多。
毛澤東上井岡山的第二年,1928年,制定了《井岡山土地法》,規定沒收地主的田地分給貧苦農民,不過土地還歸蘇維埃政權所有,農民只有使用權。十幾年后,毛澤東曾總結過這一土地法有三點錯誤,認為:“在這以前,是沒有任何經驗的。這個土地法有幾個錯誤。(一)沒收一切土地而不是只沒收地主土地,(二)土地所有權屬政府而不是屬農民,(三)禁止土地買賣。”1956年,在八大預備會議第二次全體會議上,毛澤東又說:“井岡山時我提的那個土地法很蹩腳,不是一個徹底的土地綱領。”出現這些不足,主要是因為《井岡山土地法》還受蘇俄革命時實行“土地國有”的影響,沒有把土地分給貧苦農民當成私有財產。盡管如此,貧苦農民因為分得了土地耕種并不必向地主交租,革命和生產積極性都有了提高。1929年春,毛澤東率部突圍到達江西南部興國縣,在調查研究的基礎上,根據中共六大精神制定了《興國土地法》,規定沒收地主的田地分給農民后,承認其私有,允許自由買賣,中國共產黨人自此才有了一部成熟的土地法,從而解決了進行土地革命戰爭、擴大紅軍的根本問題。農民得到了真正屬于自己而不是屬于公家的土地,參軍、參戰、保家保田的積極性就馬上調動起來。
紅軍在白色政權包圍下一旦發展起來,很快會遭到國民黨軍閥的“進剿”,不解決游擊戰爭的戰略戰術問題同樣無法生存。在井岡山的游擊戰實踐中,毛澤東了解到當地原來有一個綽號“朱聾子”的土匪對付官軍圍攻時曾提出“不要會打仗,只要會打圈”,便提出要把“朱聾子”這句話改下,改為“既要會打圈,又要會打仗”。打圈,是為了避實擊虛,迷惑敵人,擺脫敵人的追擊,并迫使敵人暴露出弱點;打仗,是為了戰勝敵人,消滅敵人。經過集中集體的智慧,以毛澤東和朱德為主要負責人的中共紅軍第四軍前敵委員會在《紅軍第四軍前委給中共中央的信》中,將紅軍游擊戰爭的作戰原則正式概括為“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1929年9月28日,中共中央在給紅軍第四軍前委的指示信(即“中央九月來信”)中,第一次將其稱為十六字訣,并向各地的紅軍推廣。隨后,鄂豫皖、湘鄂西、鄂西南、贛東北等蘇區的紅軍通過總結經驗,也相繼提出了反映本地區特點的游擊戰爭原則。例如,在洪湖地區的湘鄂西根據地任紅六軍副軍長兼第一縱隊司令的段德昌,便提出“敵來我飛,敵去我歸,敵多則跑,敵少則搞”的游擊戰原則。
歷史證明,正確的斗爭原則都來自實踐。毛澤東上井岡山后同樣是經過成功和失敗兩方面的反復實踐,才解決了游擊戰的戰略戰術問題。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回顧這段歷史時就說過: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去搞軍事,去打仗。后來自己帶起隊伍打起仗來,上了井岡山。在井岡山先打了一個小勝仗,接著又打了兩個大敗仗,于是我們總結經驗,產生了打游擊的十六字訣。據黃克誠回憶,陳毅提到1928年從井岡山兩次下湘南均招致失敗的教訓時,曾深有感慨地說:“毛澤東的偉大之處,在于他不二過。”

井岡山茅坪八角樓,毛澤東在此寫下《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井岡山的斗爭》兩篇光輝著作
毛澤東在井岡山堅持的斗爭,僅持續了一年多,卻取得了在農村根據地進行武裝斗爭的最初經驗。1928年10月和11月間,他先后寫成的《中國的紅色政權為什么能夠存在?》和《井岡山的斗爭》這兩篇重要著作,便是對井岡山斗爭經驗的總結和概括。
朱毛紅軍在井岡山斗爭取得的成就,很快成為各根據地紅軍領導人學習的榜樣。1928年7月平江起義后,紅五軍也面臨怎樣建軍和建設根據地的問題。早在平江起義前,彭德懷曾在贈送黃公略的一首詩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馬日事變教訓大,革命必須有武裝。秋收起義在農村,失敗教訓是盲動,惟有潤之工農軍,躍上井岡旗幟新。我欲以之為榜樣,或依湖泊或山區。”同年12月,彭德懷還率領紅五軍主力南下,進入井岡山同朱毛領導的紅四軍會師。當時鄂豫皖地區堅持斗爭的黨組織領導人,也提出學習井岡山的經驗,推動了當地紅軍的發展壯大。從1928年夏季起,中共中央主辦的《紅旗》《政治通訊》等刊物上經常登載有井岡山斗爭內容的文章。11月28日,中共中央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也指出:“唯朱毛在湘贛邊境所影響之贛西數縣土地革命確實深入了群眾。”在莫斯科的共產國際領導人,對毛澤東領導的武裝斗爭也給予了高度評價,蘇聯報刊上也一再頌揚朱毛紅軍的成績。

秋收起義 油畫
1929年1月,因國民黨湖南軍閥何鍵指揮湘贛兩省“會剿”的6個旅3萬兵力圍攻井岡山,此時紅四軍和紅五軍剛在井岡山會師,山上的情況如同毛澤東后來回憶的那樣——“來了這么多軍隊,山上的條件變得很差了,部隊沒有冬衣,糧食奇缺。我們有好幾個月幾乎只靠吃南瓜過活”。于是,毛澤東、朱德率紅四軍主力下山,原計劃是采取“圍魏救趙”策略引開“會剿”之敵。2月中旬,當紅四軍主力到達贛西南時,井岡山已被敵軍占領。不久,蔣桂戰爭爆發,追擊紅四軍之敵調走,毛澤東、朱德便決定利用福建、江西良好的地理條件和群眾基礎,在贛南閩西開辟新的根據地。
在贛南閩西的長期游擊斗爭中,紅四軍內一些人對“紅旗到底打得多久”產生了疑問,林彪便向毛澤東寫信表達了困惑。毛澤東在復信中表示:“這里用得著中國的一句老話:‘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就是說,現在雖只有一點小小的力量,但是它的發展會是很快的。它在中國的環境里不僅是具備了發展的可能性,簡直是具備了發展的必然性。”從此,“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成了中國革命力量由小到大,由弱到強,最終取得徹底勝利的代表性闡述。各地紅軍通過堅持斗爭,革命的“星星之火”不久就形成了“燎原之勢”,至1930年夏,全國主力紅軍發展到10多個軍7萬余人,地方紅軍近3萬人,同時創建了遍及11個省的10多塊農村革命根據地,展示出中國革命必定勝利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