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瑞壯

2020年10月27日,突尼斯街頭的油畫,描繪了由人化身為鳥(象征自由)的過程
動蕩諸國中,除了突尼斯勉勉強強達到了政治目標,其他國家都是落得一地雞毛。
2021年1月14日是突尼斯革命十周年紀念日。轉眼,這場革命引發的阿拉伯動蕩已有十年之久。
回看2010年12月17日的突尼斯街頭,布瓦吉吉的自焚引爆了突尼斯長期積累的矛盾,街頭的抗議活動蜂擁而起。到12月22日,再有一名年輕人爬上一根高壓電線桿,高喊“不要貧窮,不要失業”的口號,觸電自殺。
此后,突尼斯反政府的抗議運動一發不可收拾。2011年1月14日深夜,突尼斯時任總統本·阿里攜其家眷倉皇逃往沙特,結束了他長達23年的專權生涯。這拉開了阿拉伯各國動蕩的序幕。
反政府的火焰,以燎原之勢在整個中東大地迅速蔓延開來。隨后也門、埃及、利比亞等國家的政權相繼更迭;敘利亞開始十年內戰;其他中東國家的當權者在內外壓力下,也做出不同程度的自我妥協。西方媒體把阿拉伯這一系列的動蕩美名曰“阿拉伯之春”,但更多的人提出了反對和質疑。
在歷史長河中,布瓦吉吉的自焚是一個偶然的社會事件,但阿拉伯動亂是中東政治危機由量變到質變的必然結果。
突尼斯本·阿里的總統生涯長達23年;埃及穆巴拉克的總統生涯長達30年;利比亞的卡扎菲站在權力的巔峰41年;也門的薩利赫站在權力的巔峰33年;阿爾及利亞的布特弗利卡也擁有20年的總統生涯。除此之外,敘利亞阿薩德家族長達半個世紀的統治,至今屹立不倒。
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說:“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化。”這些強人長期的裙帶主義統治,不可避免導致集體貪污和家族腐敗等現象。據估計,卡扎菲家族基本上控制了國家所有的支柱產業,穆巴拉克家族控制的產業價值數百億美元。
沒有強人的時代,只有時代的強人。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機,為眾多阿拉伯強人的謝幕埋下了伏筆。

突尼斯前總統本·阿里
布瓦吉吉自焚的社會大背景,就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后遺癥發作。大學研究生畢業的他找不到工作,為了一家八口人的生計,無奈擺起了小攤。他擺攤又受到城管的欺壓,投訴無門。血氣方剛的布瓦吉吉,一把火點燃了自己,也點燃了一個時代。

2 0 11年1月2 8日,突尼斯示威者舉著布瓦吉吉的海報
在當時的金融危機后遺癥中,石油價格大跌,中東國家的經濟普遍受到重創。大多數阿拉伯國家的經濟結構單一,嚴重依賴外部世界,再加上“新媒體”時代某些專權者的應對失當,加速了阿拉伯動蕩的到來。
《紐約時報》曾經評價:在整個中東劇變過程中,推倒一個個鐵腕強人政權的,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試圖顛覆現有政權的反政府武裝,或者是煽動民眾情緒的政治演說家,而是占領了訊息制高點的網絡媒體。
2010年前后,在中東地區,各國電信基礎設施迅速發展,阿拉伯國家成為世界上互聯網最為發達和充滿活力的地區之一。根據《2011年阿拉伯世界知識報告》,2011年阿拉伯國家聯盟成員國的網民已突破7200萬,占總人口的1/3,同比增長17.1%。
╱ 阿拉伯動亂是中東政治危機由量變到質變的必然結果。 ╱
在強大的電信基礎設施支撐下,中東地區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腦的數量劇增,隨之Facebook、Twitter、YouTube等平臺用戶的數量開始呈直線增長。據統計,阿拉伯國家中超過90%的網民使用各種先進的社交媒體平臺,規模十分龐大。尤其西方的Facebook等新媒體社交平臺最受歡迎。

2 0 2 1年1月3 1日,黎巴嫩北方省省會的黎波里,大批民眾在市中心的廣場參加集會,抗議經濟和生活條件惡化
經由這些社交平臺,阿拉伯年輕人在長期接觸西方社會的發達和“民主”之后,自然而然把國家的落后、自身的貧困歸咎于政府的專制與腐敗,并開始利用這些社交工具尋找志同道合的“戰友”。這一系列的網絡互動,使阿拉伯年輕人越陷越深,開始以過度的熱情,關注和參與現實中并未真正對他們開放的公共事務。
在阿拉伯動亂中,突尼斯、埃及等當權者每一次對密密麻麻的人群實施鎮壓之時,慘烈的畫面總能通過那些社交平臺迅速生成數字媒體信息,傳到世界每一個角落,挑起人們深藏在內心的憤懣和怒火。很快,示威者在國內外贏得更大的輿論同情與支持,所謂的革命之火也越燒越旺。
社交媒體平臺上的信息傳播不僅迅速,而且還是海量和廉價的。這些信息使得那些“革命”前線的年輕人不再感到孤獨。不論是布瓦吉吉的自焚視頻,還是“我們都是哈立德·賽義德”的臉書標簽,都在不斷更新內容,填充著豐富且極具煽動性的網頁。
這些延綿不絕和海量廉價的網絡信息,不斷把示威浪潮推向更高階段。即使在互聯網被切斷的那幾天,游行示威的規模和數量也是不減反增。
回首這些國家的十年,拋開思想解放的層面來說,我們肉眼看到的成果的確乏善可陳。動蕩諸國中,除了突尼斯勉勉強強達到了政治目標,其他國家都是落得一地雞毛。
埃及以民主方式送走了穆巴拉克,兜兜轉轉最終迎來的卻是同樣獨斷的塞西;利比亞人打死卡扎菲,換來十年的國家分裂和生靈涂炭;敘利亞付出了30多萬條鮮活的生命,依然撼動不了巴沙爾·阿薩德的統治地位……
時過境遷,如今阿拉伯精英分子在反思所謂“阿拉伯之春”的時候,也出現了分歧。針對其不盡如人意的地方,突尼斯在2011年變革后的首位民選總統蒙塞,將其與法國大革命放在了一起比較。他認為,法國人民也是經過兩百年的艱苦奮斗后,才逐步實現民主的。蒙塞的想法,代表很大一批阿拉伯精英。他們對現階段塞西的獨斷和阿薩德政權的延續,并不感到悲觀。

2021年1月31日,敘利亞伊德利卜的難民營,孩子們圍著火爐取暖
但阿拉伯世界另一批精英則認為,這場阿拉伯悲劇,源于盲目把西方價值觀嫁接在阿拉伯各國病軀之上。
他們覺得,雖然以前的阿拉伯社會時不時也有些動蕩,但那些都是可控的。而所謂“阿拉伯之春”卻使得很多阿拉伯國家幾十年的“積蓄”,在朝夕之間灰飛煙滅了,社會從此也陷入未知的不可控狀態。
他們認為,被西方奉為圭臬的“民主政治”,并非解決所有社會問題的“萬能良藥”;民主并不一定帶來“良治”,因為新專制者、內部紛爭、內戰和以“伊斯蘭國”為代表的“圣戰”分子,正在掏空阿拉伯國家孱弱的底子。
由于歷史原因,如今伊斯蘭教還是如同血液一般,滲透著阿拉伯世界每一個細胞。阿拉伯民眾的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下,民意很容易被宗教裹挾。
╱ 這場阿拉伯悲劇,源于盲目把西方價值觀嫁接在阿拉伯各國病軀之上。 ╱
比如在穆巴拉克下臺之后,埃及人民一人一票把激進宗教團體“穆斯林兄弟會”抬進了總統府。眾所周知,穆兄會是抵制西方民主、主張國家政教合一的。埃及通過無數流血沖突,才換來一人一票的民主,然而這“民主”卻選出一股更可怕的力量,這對所謂“阿拉伯之春”來說是何等的諷刺。
在埃及穆巴拉克時期,穆兄會等宗教勢力在政壇是長期被打壓的,因此這“民主”的結果必然會引起世俗派的不滿。
果不其然,一年之后的2013年,埃及重新陷入動亂。最終軍方通過政變才穩定了局勢。同時,軍方也順便“沒收”了西方民主形式的一人一票,埃及重回軍人統治。
持悲觀立場的精英們,認同世界銀行非洲區副行長哈菲茲·加尼姆的話:“一個缺乏民主傳統、機構不甚健全的國家,又如何能夠在一夜之間改善民生、建立良好的民主制度?”因此在他們眼里,這場社會動亂不是什么“阿拉伯之春”,而是阿拉伯之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