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專欄
葉傾城,女,作家,曾著有《你好啊,一年級》等童書,《孩子,謝謝你選我做媽媽》等散文集,《原配》等長篇小說。
我的女兒小年,在武漢“封城”期間學會了騎自行車。
為了讓她長高,即使人人都說“外面有病毒”,我也必須帶她下樓運動——在家里跳繩是不可行的,樓下是老兩口,我不想成為他們的噩夢。
不敢走到小區前面去,生怕被社區工作人員或者保安責備,就遠遠地繞到樓群的后面去。沿著小區墻,繞過一段很滑的、生滿青苔的小路,旁邊是不知誰家開墾出的一小片菜地,紅菜薹都長成了“參天大樹”,又結了霜,冷冷地灰暗著。經過一幢樓,又經過一幢樓,突然眼前出現一小片空地,雖然是平常路徑,也像是探險,小年左顧右盼在口罩下面急著要說話,我嚴厲地制止她:“噓——”
別聲張,別吵吵,要知道我們是偷偷下來的,作賊就要心虛嘴嚴。她頓時有了作賊的覺悟,縮著肩背,一溜小跑。
多半選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空地上一無人跡,只有多出來的幾只流浪貓看到我們,嗖地跑走。
不便到小區前面去,只能在這一小片空地上來回走。繞了沒幾圈,小年不干了,表示要回家。可不是,這么走路太沉悶了。我忽然看見停了幾輛共享單車,靈機一動:“我們騎自行車吧。”
我七歲開始學自行車,到大學畢業才算勉強學會。有這前車之鑒,我很早就教小年騎。現在的自行車當然比我小時候的二八杠自行車好騎,上腳很容易,但小年不敢上車、下車,一遇到路障就哇哇叫,我稱之為“自帶伴音效果”。500米外看到有個老奶奶經過,小年必定連滾帶爬從車上下來,非等老奶奶慢吞吞走過去了,才重新上車。
越不會騎她越怕,越怕她越不會騎。看到人她就害怕,周圍有車更是魂飛魄散。在城里,我到哪里給她找沒車沒人的地方?
但是現在,有了。
我很驚喜地說:“你看現在這里沒有人,什么也不會撞到。”
她環顧左右,不服氣地說:“有貓,撞到貓也不好。”
我說:“貓比你靈活多了,你想撞也撞不到的。”
沒有風險,也沒有人會旁觀她的摔跤,不用怕丟臉,她小心翼翼地上了一輛車,一蹬還是忍不住“啊啊啊”連叫,驚險萬狀地向一棵樹沖去——她一通猛蹬,竟然神奇地沒有撞上。
歪歪扭扭,她騎五米就從車座上溜下來歇歇;呼哧帶喘,沒一會兒就一額都是汗。這才二月天氣,她只想摘口罩。
我在家庭群里發了她騎車的照片,收獲的是一片驚呼:“你們給車消毒了嗎?”
消毒自行車?
二姐教導我們:“帶上酒精和手套,騎之前把車好好擦一遍。手套全程不要摘。”
很慚愧,從來沒這么做過。我們只是固定了一輛單車,每天騎完了,就把它放在櫻花樹下,第二天它準還在那里。
最開始幾天,小年抱怨手疼、臂疼,是因為握把握得太用力了。
漸漸地,她膽子大了,騎到盡頭不再是下車轉彎,而是騎著轉了個彎。第一次她轉彎成功,緊張得大呼小叫,我趕緊為她鼓掌。這時,只聽見空寂的小區里有個小孩的聲音,劃破天際:“媽媽,我也要下去騎車。”
——她始終沒下來。不是每個媽媽都像我這么心大的。
光這一片空地已經不夠小年騎了,她就繞著最后一幢樓環行,有幾處特別窄,小年摔過。漸漸有人在小區里晾被子、晾床單,小年竟然能從中穿行了——這也算一種障礙賽。
小年甚至能單手握把了,她揚起一只手跟白貓打招呼:“我騎得好不好?”
我在旁邊,心里涌起了一句話:每一朵烏云都有金邊。
這是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去游樂場不能去散打班不能上羽毛球課的幾個月,但她學會了騎自行車。
三月底的一天,我們慣例下樓,發現常用的那輛單車不見了,是被人騎出去了。
啊,有人要出門,可能是上班,也可能是辦事。
武漢,即將蘇醒了。
(寫于武漢“封城”一周年)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小漠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