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元
文明是不同國家、不同制度之間共享的成果,也是全人類共同追求的價值。當今世界,盡管各國實行不同的制度,但有一個基本的文明共識,即如何通過科技、思想與制度營造和平,讓全人類在和平的環境中過著有尊嚴的生活。制度文明是對人類社會發展影響最深遠的文明形態。制度文明的內在動力與最高的善就是以和平方式解決各種爭端,避免流血、沖突與戰爭。“一國兩制”的提出與實踐回應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期待,體現了中國人的智慧,豐富了人類文明的內涵,推進了人類文明方式的多元化,為國際和平與文明秩序提供了新的思想來源。
2007年7月1日,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在慶祝香港回歸祖國1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一國兩制’是中華民族對人類政治文明的獨特貢獻。”(1)《胡錦濤文選》,第2卷,59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2017年,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慶祝香港回歸祖國20周年大會上的講話中指出:“‘一國兩制’是中國的一個偉大創舉,是中國為國際社會解決類似問題提供的一個新思路新方案,是中華民族為世界和平與發展作出的新貢獻,凝結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中國智慧。”(2)習近平:《在慶祝香港回歸祖國二十周年大會暨香港特別行政區第五屆政府就職典禮上的講話》,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在21世紀,和平與發展是國際關系與秩序的主流,和平乃是世界人民共同的愿望,致力于公平、正義的和平秩序是國際社會共同努力的方向。
對于文明的概念,學界有不同的理解,但大部分學者認為文明是“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較高文化的結晶”(3)何勤華主編:《法律文明史》,第12卷上卷(近代亞非拉地區法,亞洲法分冊),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一國實行的制度要具有國際性意義,必須對人類文明的發展產生影響,推動人類文明的進步。人類文明不僅包括人類的物質文明與生活方式,也包括人類的政治文明。在人類文明史上,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族以不同的形式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過貢獻。如英國人引以為豪的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就包括:1215年的《大憲章》開辟了人類法治文明,1689年的《權利法案》、洛克的《政府論》對世界憲法思想的普及產生了重大影響。
在幾千年的人類文明的發展中,特別是近三百年的人類文明史中,隨著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工業革命與科技革命的發展,各種矛盾、沖突與戰爭劇烈升級,尤其是圍繞領土糾紛、意識形態、民族主義以及各種國家利益而發生的沖突導致人類的生命、財產與安全遭受空前的侵害,人類文明面臨重大考驗。
文明是一個不斷變遷的概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內涵,形成了各具特色的文明觀,如存在單一文明和多元文明、作為文化實體的文明概念,也存在對西方文明與非西方文明之間的關系的不同認識。(4)參見塞繆爾·亨廷頓:《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19-21頁,北京,新華出版社,2010。當然,基于不同宗教、歷史與傳統,人們對文明內涵的理解是不盡相同的。比如,就宗教與文明的關系而言,在西方文明看來,宗教是決定文明內涵的重要因素,但在非西方國家看來,宗教的多樣性與文明本身并不具有必然的聯系。在國際秩序中,當人們共享普適性的文明成果時,不能以特定宗教沖擊文明的共識性價值。那么,如何尋求文明的共識性價值?如何在人類文明的變遷中尋求具有互動性的價值紐帶?如果我們跳出文明的概念之爭,基于文明的共同價值,或許可以在尋求文明多樣性的過程中推動人類文明的共同進步。對文明的歷史敘述,不同學科的理論范式與學術脈絡是有所不同的,如在政治哲學、社會學與倫理學等知識體系中,文明的發展脈絡具有其特殊性,體現多元化與差異化,形成各具特色的文明觀。而在法學知識體系中,特別是公法范疇框架下的文明觀,雖然體現價值世界的普遍共識,但基于規范科學的屬性,其文明觀的表述側重于文本、規范與解釋過程的分析,以完成“文明價值規范化”的學術使命。
經過兩次世界大戰,在深刻的反思中,人類不斷尋找跳出單一文明的途徑,走向多元的文明價值,即告別“叢林文明”走向“規則文明”,建構基于規則的文明形態。但建構和平的世界秩序并不容易,需要國際社會的共識,即“必然涉及該世界秩序普遍原則的實質”(5)亨利·基辛格:《世界秩序》,475-476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對此,西方和非西方國家采取的立場是有所不同的,但基于和平理念而建構普遍性的規則,不同文化之間也存在著基本共識。因此,人類文明史就是不斷探索和追求和平理念的過程,記載了人類文明發展的軌跡,而憲法作為“人類最偉大的發明”,將和平生活作為憲法存在的基礎與使命。
在現代文明秩序的構建中,社會主義憲法的誕生賦予人類文明新的內涵。1918年7月10日通過的《俄羅斯蘇維埃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憲法》(史稱《蘇俄憲法》),標志著人類歷史上第一部社會主義憲法的誕生。基于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反思,《蘇俄憲法》第4條規定:“廢除秘密條約,組織目前交戰雙方軍隊中的工農進行最廣泛的聯歡,無論如何都應當用革命措施取得勞動人民之間以民族自由自決為基礎的,不兼并不賠款的民主和平。”(6)孫謙、韓大元主編:《世界各國憲法·歐洲卷》,219頁,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受社會主義憲法的影響,1919年7月31日通過的《德意志國憲法》(史稱《魏瑪憲法》)序言也規定:“德意志人民同宗同心,為重建與鞏固自由、公正之德國,追求國內、國際之和平,促進社會之進步,茲制定此憲法。”(7)孫謙、韓大元主編:《世界各國憲法》(歐洲卷),199頁,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2012。對于戰爭的反思是當時國際社會的普遍共識。1920年1月10日,《國際聯盟盟約》生效,國際聯盟成立。國際聯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由主權國家組成的國際組織,其宗旨是促進國際合作,實現國際和平,推進各國接受不訴諸戰爭的義務,建立開放、公正、相互尊重的國家關系,將國際法作為各國政府之間實際行為的規則,維護正義,等等。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簽署、于1945年10月24日生效的《聯合國憲章》,明確規定“維持國際和平與安全”“禁止以武力相威脅”,要求所有會員國應該用和平方式解決國際爭端。
20世紀50年代,在中、印等國家的共同倡導下,“和平共處五項基本原則”被載入1955年《亞非會議最后公報》“十項原則”,成為“中國獨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基石”(8)《國際公法學》編寫組:《國際公法學》,105頁,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從此,所有國際爭端必須且以和平方式解決成為國際社會的共識,這也是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中國處理國際關系的基本方針,為“一國兩制”構想的形成提供了思想基礎,豐富了人類文明史的內涵。
“一國兩制”的文明觀既體現了人類文明的普遍價值,也承載了中國共產黨人追求和平的價值理念。這一制度創新雖形成于20世紀80年代,但其歷史邏輯起點則至少始于新中國成立初期。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美國等西方國家對新中國采取了敵視、封鎖與打壓的政策,其他國家則觀望新中國對國際秩序的總體政策與走向。對此,毛澤東給予了明確的答案:中國是維護世界和平的一支不容忽視的新興力量。(9)《毛澤東傳(1949—1976)》(上),545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3。在1949年9月21日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毛澤東就向世界宣示:“我們的民族將從此列入愛好和平自由的世界各民族的大家庭,以勇敢而勤勞的姿態工作著,創造自己的文明和幸福,同時也促進世界的和平和自由。”(10)《毛澤東文集》,第5卷,34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6。
1949年9月29日通過的《共同綱領》總綱指出,新中國要與世界人民一道,“共同反對帝國主義侵略,以保障世界的持久和平”。1954年憲法規定:“在國際事務中,我國堅定不移的方針是為世界和平和人類進步的崇高目的而努力。”從此,維護國家主權、維護世界和平、從戰爭走向和平、從武力轉向談判成為中國核心國家利益的基點。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中國政府對外交政策做了必要的調整,但以維護和平為主軸的價值理念并沒有改變,始終以和平秩序的構建作為制定政策的基本出發點,包括對臺灣、香港等歷史遺留問題。
1949年初,斯大林派政治局委員米高揚與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交流新中國政權建設問題,其中涉及香港問題。毛澤東提出:中國還有一半的領土尚未解放。大陸上的事情比較好辦,把軍隊開去就行了,海島上的事情就比較復雜,需要采取另一種較靈活的方式去解決,或者采用和平過渡的方式,這就要花較多的時間了。在這種情況下,急于解決香港、澳門的問題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相反,恐怕利用這兩地的原來地位,特別是香港,對我們發展海外關系、進出口貿易更為有利些。總之,要看形勢的發展再做最后決定。(11)《毛澤東傳(1893—1949)》,948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這里,毛澤東提出了新中國政權對香港問題的基本思考,對待歷史遺留問題采取“和平過渡”的方式體現了追求和平的精神。
1956年6月11日,毛澤東在聽取廣東省委匯報香港問題時,談了中國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會收回香港的考慮。他說:香港暫時還是不收回來好,我們不急,目前對我還有用處。(12)《毛澤東年譜(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2卷,580-581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6月28日,周恩來在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三次會議上所做的報告中進一步重申以和平的方式解放臺灣的主張,他提出:“中國人民解放臺灣有兩種可能的方式,即戰爭的方式和和平的方式;中國人民愿意在可能的條件下,爭取用和平的方式解放臺灣。毫無疑問,如果臺灣能夠和平解放,那么,對于我們國家,對于我們全體中國人民,對于亞洲和世界的和平,都將是最為有利的。”(13)《周恩來選集》,下卷,20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可以看出,這一時期在對香港、臺灣問題上,中共領導人一直尋求和平的方式,從地區與世界和平的高度思考問題,形成了“和平解決爭端”的基本思路。
1957年4月28日,周恩來在上海工商界人士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出: “對香港的政策同對內地是不一樣的,如果照抄,結果一定搞不好。因為香港現在還在英國統治下,不能社會主義化,也不應該社會主義化。”“香港要完全按資本主義制度辦事,才能存在和發展,這對我們是有利的。香港的主權總有一天我們是要收回的,連英國也可能這樣想。”(14)《周恩來統一戰線文選》,353、353、354-355、35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他還確定了“使香港為我所用”的具體措施。(15)《周恩來統一戰線文選》,353、353、354-355、35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當時中央對香港問題的基本主張是:“香港可作為我們同國外進行經濟聯系的基地,可以通過它吸收外資,爭取外匯”。(16)《周恩來統一戰線文選》,353、353、354-355、35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盡管當時的內地陷入政治運動的漩渦之中,但中國政府仍反復強調“香港的企業家是我們的朋友,他們搞的是資本主義,不是帝國主義”(17)《周恩來統一戰線文選》,353、353、354-355、35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到了20世紀60年代,國際局勢更加呈現出不確定性,但毛澤東在香港問題上仍然保持著靈活的政策。他說:“至于香港,英國沒有多少軍事力量,我們要占領是可以的。但過去有條約關系,小部分是割讓的,大部分是租借的,租期是九十九年,還有三十四年才滿期。這是特殊情況,我們暫時不準備動它。香港是通商要道,如果我們現在就控制它,對世界貿易、對我們同世界的貿易關系都不利,我們暫時不準備動它。”(18)《毛澤東年譜(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5卷,249-250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到了1960年,中共中央總結了過去 10 年的經驗,對港澳工作明確提出了“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方針,即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不收回香港,也就是周恩來所說的“要按英國繼續統治香港的情況布置工作”。(19)李后:《百年屈辱史的終結——香港問題始末》,67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1963年 3月8日《人民日報》發表的社論集中闡述了中央政府對香港問題的方針政策。文章指出: “香港澳門這類問題屬于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帝國主義強加于中國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的問題”,“我們一貫主張,在條件成熟的時候,經過談判和平解決,在未解決以前維持現狀”。(20)《評美國共產黨的聲明》,載《人民日報》,1963-03-08。這里明確提出“條件成熟”與“經過談判和平解決”,雖沒有提出具體的時間表,但“和平解決”成為對港政策的基本方針。
從新中國成立初期到60年代,中共領導人對歷史遺留的香港問題,始終采取靈活而富有彈性的政策,遵循歷史邏輯,從未考慮采取非和平方式解決。從對港澳臺政策的演變來看,在國家統一的框架內,臺灣與港澳問題具有關聯性,是作為統一國家戰略的整體目標來推動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鄧小平把國家統一作為優先的國家戰略目標,逐步形成完整的“一國兩制”的思想體系。
1978年12月16日,中美發表了《中美建交公報》,從1979年1月1日起正式建交。在中美建交的背景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將國家統一、和平解決臺灣問題提上議事日程,列為黨的重大工作之一。由于當時美國承認“一個中國”原則,中國有條件加快祖國統一的步伐,妥善解決臺灣問題,為穩定國際和平秩序做出中國的貢獻。《中美建交公報》將過去長期使用的“解放臺灣”的表述改為“回到祖國懷抱”,明確了和平統一的方針。可以說,這是國家統一政策的重大轉變,也是“一國兩制”思想形成的重要起點。國家統一與國際秩序的建構是同步進行的,體現了中國維護國際和平秩序的意志,將和平既作為國家利益保護的目標,同時也作為國家統一的手段,并把和平價值積極拓展到國際關系的各個領域。
1979年元旦,全國人大常委會發表了《告臺灣同胞書》,提出:“我們的國家領導人已經表示決心,一定要考慮現實情況,完成祖國統一大業,在解決統一問題時尊重臺灣現狀和臺灣各界人士的意見,采取合情合理的政策和辦法,不使臺灣人民蒙受損失。”雖然《告臺灣同胞書》尚未正式提出“和平統一”和“一國兩制”的概念,但明確表達了這樣一種理念,即和平和安全是采取合理對臺政策以實現統一大業的前提。同年12月6日,鄧小平在會見日本首相大平正芳談到臺灣問題時指出:“對臺灣,我們的條件是很簡單的,那就是,臺灣的制度不變,生活方式不變,臺灣與外國的民間關系不變……臺灣作為一個地方政府,可以擁有自己的自衛的軍事力量。條件只有一條,那就是,臺灣要作為中國不可分的一部分。它作為中國的一個地方政府,擁有充分的自治權。”(21)《鄧小平年譜(一九七五—一九九七)》,上卷,582-583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
1981年9月30日,葉劍英委員長向新華社記者發表“和平統一的九條方針”的談話,其中第三條明確提出:“國家實現統一后,臺灣可作為特別行政區,享有高度的自治權,并可保留軍隊。中央政府不干預臺灣地方事務。”(22)新華社:《葉劍英委員長進一步闡明臺灣回歸祖國實現和平統一的方針政策 建議舉行兩黨對等談判實行第三次合作》,載《人民日報》,1981-10-01。但由于臺灣當局拒絕接受“一國兩制”,中國政府把“針對臺灣的政策轉移到香港問題上,把香港問題作為解決臺灣問題的示范”。
1982年1月11日,鄧小平在接見來華訪問的美國華人協會主席李耀滋時說:“九條方針是以葉副主席的名義提出來的,實際上就是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兩種制度是可以允許的。他們不要破壞大陸的制度,我們也不破壞他們那個制度。國家的統一是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愿望。”(23)《鄧小平年譜(一九七五—一九九七)》,下卷,797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在這里,鄧小平第一次明確提出“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概念,“一國兩制”的構想基本形成。
1982年9月24日,鄧小平在會見撒切爾夫人時提出了對香港問題的基本立場:關于主權問題,中國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回旋余地;一九九七年以后繼續保持香港繁榮;中國和英國政府要妥善商談如何使香港從現在到一九九七年的十五年中不出現大的波動。(24)參見《鄧小平文選》,第3卷,12-15、30-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從10月開始,兩國政府進行了副外長級磋商。
1983年6月26日,鄧小平在會見美國新澤西州西東大學教授楊力宇時,又進一步闡述了實現臺灣和祖國大陸和平統一的六條具體構想(簡稱“鄧六條”):(一)問題的核心是祖國統一。和平統一已成為國共兩黨的共同語言。(二)制度可以不同,但在國際上代表中國的,只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三)不贊成臺灣“完全自治”的提法,“完全自治”就是“兩個中國”,而不是一個中國。自治不能沒有限度,既有限度就不能“完全”。(四)祖國統一后,臺灣特別行政區可以有自己的獨立性,可以實行同大陸不同的制度。司法獨立,終審權不須到北京。(五)和平統一不是大陸把臺灣吃掉,當然也不能是臺灣把大陸吃掉,所謂“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不現實。(六)要實現統一,就要有個適當方式,所以我們建議舉行兩黨平等會談,實行第三次合作。(25)參見《鄧小平文選》,第3卷,12-15、30-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鄧六條”的提出標志著“一國兩制”的構想更加具體、充實,同時清晰地闡明了“一國兩制”方針是實現“和平統一”的重要方式。
1983年春,在鄧小平的指導下,國務院港澳辦等有關部門制定了體現“一國兩制”方針的關于香港問題的十二條方針政策,其中核心是三條:香港問題必須和平解決;一定要在 1997 年收回香港,恢復行使主權;在恢復行使主權的前提下,要盡可能保持香港的穩定和繁榮,保持它在國際經濟中的地位和作用。同年4月22日,中共中央政治局舉行擴大會議,審議并原則批準了國務院港澳辦公室關于解決香港問題的修改方案(十二條方針)。鄧小平在會上做了重要講話,他說:“這個‘十二條’,是我們下個月開始同英國談判的基本方針。談判首先要確定前提,就是一九九七年中國收回香港,這個問題是不容討論的。第二是一九九七年中國收回香港之后,香港怎么辦?怎么樣保持香港的繁榮?保持繁榮的辦法就是若干不變。第三是從現在起到一九九七這十四年過渡時期中,怎么保證香港不出亂子,雙方都不做損害香港繁榮的事情”(26)《鄧小平年譜(一九七五—一九九七)》,下卷,901、902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對于談判的結果,鄧小平從正反兩方面做了預判。他認為,談判可能談好,因為我們的政策是夠寬大的了,但也可能談不好。談判如果破裂,那我們怎么辦? 他堅定地主張: 談不好的話,明年 9 月我們也要單方面宣布1997 年收回香港,并宣布收回后的一系列政策,就是這“十二條”。他特別指出:“‘十二條’里面有個‘五十年不變’,這樣規定可以使香港人放心,減少他們的顧慮;可以使人們更感到我們政策的連續性、可靠性,有利于我們和英國談判,有利于順利收回香港和保持香港的繁榮。所以,‘五十年不變’是個大問題。”(27)《鄧小平年譜(一九七五—一九九七)》,下卷,901、902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
1984年5月,六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正式提出“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并獲得通過,從此“一國兩制”成為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解決臺港澳問題、實現國家統一的基本方針。6月22日、23日,鄧小平分別在會見香港工商界訪京團以及與知名人士鐘士元等的談話中完整地提出“一國兩制”的概念:“我們的政策是實行‘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具體說,就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內,十億人口的大陸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香港、臺灣實行資本主義制度。”(28)《鄧小平文選》,第3卷,5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1987年10月25日,黨的十三大在北京召開。十三大報告提出:“按照‘一國兩制’的原則,中英、中葡已就解決香港和澳門問題達成協議。我們還要按照這個原則努力爭取和平解決臺灣問題。歷史將證明,按‘一國兩制’實現國家統一的構想和實踐,是中華民族政治智慧的偉大創造。”(29)《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473、67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據此,中央再次明確“一國兩制”是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基本途徑。
1992年10月12日,黨的十四大在北京召開。十四大報告對和平與國家統一做出新表述:“我們堅定不移地按照‘和平統一、一國兩制’的方針,積極促進祖國統一。”(30)《改革開放三十年重要文獻選編》(上),473、67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在這里,中央首次將對臺方針表述為“和平統一、一國兩制”。1993年8月,國務院新聞辦發布的《臺灣問題與中國的統一》(白皮書)再次明確,中國政府解決臺灣問題的基本方針是“和平統一、一國兩制”“一個中國,是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前提”。
可以看出,在“和平統一”與“一國兩制”的歷史演變中,中國政府積極探索以和平方式解決國家統一的途經與方式,兩者形成有機的歷史和政治邏輯。鄧小平“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歷史邏輯包括兩個核心,即堅持一個中國、國家主體實行社會主義制度,臺港澳實行資本主義制度,并把“一國兩制”作為長期的國策,絕非權宜之計。
總之,“一國兩制”理論體系形成于20世紀80年代,但其歷史起點始于50年代,是中國共產黨基于和平理念,挖掘中國歷史元素,構建開放而多元的歷史邏輯。從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共領導人提出的“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對港政策到鄧小平“一國兩制”的構想,雖然針對不同時期的不同任務表述有所不同,但其思想脈絡是一致的,即科學地研判國內國際形勢,維護和平秩序,科學制定對臺港澳政策,遵循歷史觀,尊重文明的延續性。
高舉和平旗幟,反對戰爭是新中國的“立國”理念之一,具有濃厚的歷史基因。現行憲法序言明確指出:中國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家之一。作為文明古國,和平秩序的維護是中國歷史上的主流價值取向。如前所述,香港基本法雖然制定于30多年前,但“一國兩制”所體現的文明觀和和平理念卻始于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共產黨在新中國建設的宏觀戰略思維中,將和平理念融入國家治理體系,提出了以和平方式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一系列思想與制度理念,逐步形成“一國兩制”的和平觀,為世界貢獻了以和平方式解決爭端的理念。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人類在解決歷史遺留的國際爭端時,通常采用和平與非和平兩種方式。其中和平的解決方法,一般是以武力以外的手段或方法解決國際爭端,如采用政治的方法和法律的方法來解決國際爭端,主要方式有談判、協商、司法解決等。非和平解決的方式,是指一個國家為了使另一個國家同意它所要求的對爭端的解決和處理,而采用某些帶有強制性的解決措施。當國家間發生爭端時,傳統國際法通常把戰爭也列為解決爭端的合法手段之一。
鄧小平在多個場合談到他思考“一國兩制”構想的出發點。1984年2月22日,他指出:“世界上有許多爭端,總要找個解決問題的出路。我多年來一直在想,找個什么辦法,不用戰爭手段而用和平方式,來解決這種問題。我們提出的大陸與臺灣統一的方式是合情合理的。統一后,臺灣仍搞它的資本主義,大陸搞社會主義,但是是一個統一的中國。一個中國,兩種制度。香港問題也是這樣,一個中國,兩種制度。”(31)《鄧小平文選》,第3卷,49、58、59-60、96-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這是最初的表述,即“一個中國,兩種制度”。同年6月22日,在接見香港工商界訪京團和香港知名人士的談話中,他又強調了這一看法,并完整地表述了“一國兩制”的內涵:中國政府為解決香港問題所采取的立場、方針、政策是堅定不移的。我們的政策是實行“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具體說來,“就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內,十億人口的大陸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香港、臺灣實行資本主義制度”。(32)《鄧小平文選》,第3卷,49、58、59-60、96-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他接著說:“‘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構想是我們根據中國自己的情況提出來的,而現在已經成為國際上注意的問題了。……世界上一系列爭端都面臨著用和平方式來解決還是用非和平方式來解決的問題。總得找出個辦法來,新問題就得用新辦法來解決。香港問題的成功解決,這個事例可能為國際上許多問題的解決提供一些有益的線索。”(33)《鄧小平文選》,第3卷,49、58、59-60、96-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國際社會普遍認為“一國兩制”拓展了和平共處原則的適用范圍。鄧小平創造性地把適用于國家間的和平共處原則應用到一國內部不同社會制度之間。他說:“和平共處的原則用之于解決一個國家內部的某些問題,恐怕也是一個好辦法。根據中國自己的實踐,我們提出‘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辦法來解決中國的統一問題,這也是一種和平共處。”“和平共處的原則不僅在處理國際關系問題上,而且在一個國家處理自己內政問題上,也是一個好辦法。”(34)《鄧小平文選》,第3卷,49、58、59-60、96-9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在鄧小平的“一國兩制”理論體系中,國家統一與和平秩序的維護是辯證統一的,體現了他的總體和平觀。2014年9月26日,習近平主席在接見臺灣和平統一團體聯合參訪團時表示,“和平統一、一國兩制”是我們解決臺灣問題的基本方針,這也是實現國家統一的最佳方式。2019年1月2日,習近平主席在《告臺灣同胞書》發表40周年的紀念大會上,再次強調“探索‘兩制’臺灣方案,豐富和平統一實踐”。這些論述為我們正確理解和平與國家統一的關系指明了方向。
“一國兩制”的提出,“首先是為了實現和維護國家統一”(35)李家泉:《“一國兩制”與構建兩岸和平發展框架》,載《中共黨史研究》,2009(4)。,同時“一國兩制”本身也是以和平發展為目的的。因此,和平方式與“一國兩制”構成實現國家統一的最佳方式。在這里,和平與國家統一在價值與規范體系上是相統一的。“一國兩制”所體現的和平理念是一種價值目標與追求,并不決定實現國家統一的具體方式。實現國家統一,既可以通過和平方式,也可以通過非和平方式,在以“和平統一、一國兩制”的基本方針解決臺灣問題的過程中,“國家以最大的誠意,盡最大的努力,實現和平統一”,但如果出現《反分裂國家法》第8條所說的“臺獨分裂勢力以任何名義、任何方式造成臺灣從中國分裂出去的事實,或者發生將會導致臺灣從中國分裂出去的重大事變,或者和平統一的可能性完全喪失”時,“國家得采取非和平方式及其他必要措施,捍衛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
總之,鄧小平站在世界歷史發展的高度,總結文明發展的歷史軌跡,提出了關系世界格局與人類社會發展的根本性問題:“從世界歷史來看,有哪個政府制定過我們這么開明的政策?從資本主義歷史看,從西方國家看,有哪一個國家這么做過?我們采取“一個國家,兩種制度”的辦法解決香港問題,不是一時的感情沖動,也不是玩弄手法,完全是從實際出發的,是充分照顧到香港的歷史和現實情況的。”(36)《鄧小平文選》,第3卷,6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可以說,“一國兩制”是把國與國之間和平解決爭端的原理運用于解決主權國家的內部統一問題,在維護國家主權的原則下,以高度靈活的互惠哲學構建了具有創造性的和平理念。
“一國兩制”對人類文明發展的貢獻同時體現在制度文明上,即在主權框架內為社會主義制度與資本主義制度的和平共處、為兩種制度的“文明對話”提供了制度性橋梁,拓展了人類政治文明的新途徑。
制度文明是人類文明的重要內涵,也是必不可少的基礎。不同時代的文明進步的標志往往體現在制度文明的變遷上。自1918年蘇俄憲法誕生以來,人類文明在社會主義制度與資本主義制度的沖突與矛盾中發展,兩種不同性質的制度對抗與競爭構成近百年文明史的主要內容。其實,在近百年政治文明的演變中,社會主義制度所創造的正義、公平與平等等價值對人類文明的發展做出了歷史貢獻。中國共產黨自誕生之日起,就高舉社會正義與平等的旗幟,豐富了世界社會主義的實踐。而“一國兩制”從偉大構想到實踐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創舉,為當代國際秩序與文明的多元化提供了中國經驗與中國方案,其中“一國兩制”的成功實踐再次證明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強大生命力。
新中國的成立為社會主義實踐注入了新的血液,中國的發展成為社會主義制度保持生命力的標志。通過1949年《共同綱領》、1954年我國第一部社會主義憲法,我國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社會主義制度成為國家的根本制度。在革命、建設與改革的歷史進程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不斷完善,堅持“一國兩制”和推進祖國統一成為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基本方略的重要內容之一。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對“一國兩制”提出了新的定位:“‘一國兩制’是黨領導人民實現祖國和平統一的一項重要制度,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個偉大創舉。”而這一偉大創舉是中國共產黨對人類文明發展規律的深刻總結,體現了中國共產黨人對制度文明的開闊眼界與開放胸懷。
早在1954年8月24日,毛澤東在會見英國工黨領袖、前首相艾德禮率領的工黨代表團時就指出:“我們認為,不同的制度是可以和平共處的。我們和你們也可以合作。……有兩個基本條件使我們完全可以合作:一、都要和平,不愿打仗;二、各人搞自己的建設,因此也要做生意。和平、通商,這總是可以取得同意的。”(37)《毛澤東年譜(一九四九—一九七六)》,第2卷,272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1955年4月19日,周恩來在亞非會議全體會議上的發言中,除強調和平的國際環境的重要性外,還提出“社會制度不同的國家是可以實現和平共處的。在保證實施這些原則的基礎上,國際間的爭端沒有理由不能夠協商解決”(38)《周恩來選集》,下卷,151-152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20世紀50年代的世界仍處于冷戰狀態,在資本主義陣營遏制社會主義國家時,新生的中國表達了對制度文明的包容與寬容,提出不同制度在和平的理念下可以和諧共處。這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不容易的,其包容與互惠的理念對資本主義的制度與理論邏輯而言是一種沖擊。
在構思“一國兩制”設想時,當時面臨的最大挑戰是,在一個主權國家內,如何讓兩種性質截然不同的制度和平共處?西方的古典政治理論、經典的傳統社會主義理論與實踐并沒有提供現成的答案。可以說,20世紀80年代前,在國際舞臺上,并不存在不同性質的制度和平共處的理論與實踐。當時所存在的就是以對抗、冷戰為特征的理論與實踐,給世界秩序帶來了不確定性與無休止的爭論。可以說,這是至少近百年的國際政治史上沒有得到有效解決的難題。
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剛剛結束“文化大革命”,致力于確立新的法律秩序,國家改革與建設事業千頭萬緒。在基本經濟制度上,中國實行計劃經濟,對資本主義制度仍然以批判為主,對什么是社會主義本身仍存在不同的認識。在這種歷史背景下,能否把“一國兩制”作為實踐性命題并付諸實施?為了實現國家統一,能否或者在多大程度上將自由的市場經濟體制納入統一國家內,允許不同經濟體制、政治體制、意識形態共存?傳統的治理模式采取的是對抗的方式,一種制度滅掉另一種制度,或者強勢的制度吸收弱勢的制度,其中不可避免地伴隨著流血與激烈的沖突。
鄧小平以和平作為目標,將不同性質的制度安放在一個國家之內,在維護國家主權的前提下發揮各自的制度優勢,盡管會發生“我們預料不到的事情”,但“我們要非常認真地從實際出發來制定”法律,真正體現“一國兩制”的構想,使它能夠行得通,能夠成功。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兩種制度的和平共處,首先需要我們對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有正確的認識,破除傳統社會主義的思想觀念。“一國兩制”的理論與實踐為我們提供了重新認識社會主義,并以制度文明多樣性客觀評價資本主義制度的新契機。
1979年11月,鄧小平提出“社會主義也可以搞市場經濟”的論斷,這在當時是重大的思想解放。他提出:“說市場經濟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只有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這肯定是不正確的。社會主義為什么不可以搞市場經濟,這個不能說是資本主義。……同樣地,學習資本主義國家的某些好東西,包括經營管理方法,也不等于實行資本主義。”(39)《鄧小平文選》,第2卷,2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這是他比較早的關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論述。1990年12月,他繼續談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兼容問題,指出:“我們必須從理論上搞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區分不在于是計劃還是市場這樣的問題。社會主義也有市場經濟,資本主義也有計劃控制。……計劃和市場都得要。不搞市場,連世界上的信息都不知道,是自甘落后”(40)《鄧小平文選》,第3卷,36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雖然世界各國采取不同形式的經濟體制,但市場經濟是基本的資源配置形式,社會主義與市場經濟的有機結合,實際上為兩制的和平相處消除了意識形態上的障礙。
1992年1月,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進一步闡述了社會主義的本質,并對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是否存在姓“資”姓“社”的問題,提出了“三個有利于”的標準。他指出:“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41)《鄧小平文選》,第3卷,373、10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這一論述實際上解放了人們的思想,為1993年修憲中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憲法地位奠定了思想基礎。
1993年3月29日,第八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正式通過憲法修正案,使“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成為憲法規定的經濟機制與運行方式。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入憲,其實質是一場“經濟體制的根本性變革”,標志著我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事業進入新的階段。可以說,市場經濟入憲不僅全面確立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合法性,在治國理念上也是一種新的突破,使“一國兩制”獲得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贊譽。
1997年7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以下簡稱《香港基本法》)正式實施時,市場經濟條款已寫入憲法成為憲法規范,通過憲法變遷豐富了“一國兩制”的內涵。有了這一基礎,港人對《香港基本法》第5條規定的“香港特別行政區不實行社會主義制度和政策,保持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變”也有了全面的理解,并逐步達成共識。
基于“一國兩制”的基本方針,《香港基本法》規定保留資本主義制度不變。社會主義制度與資本主義制度共同存在于一國之內,構成“一國”與“兩制”的憲法關系,但社會主義制度是國家的根本制度,是在國家主體實行的制度,兩種不同制度之間并不是平起平坐的關系,實行主體的社會主義制度體現了國家的根本制度。鄧小平強調,中國的主體必須是社會主義,“主體是很大的主體,社會主義是在十億人口地區的社會主義,這是個前提,沒有這個前提不行。在這個前提下,可以容許在自己身邊,在小地區和小范圍內實行資本主義”(42)《鄧小平文選》,第3卷,373、103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保留”資本主義制度或者“不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都是在一國憲法框架內的制度安排,特別行政區享有的高度自治權不能超越憲法界限。這種在主權下實行兩種制度的包容性構成“一國兩制”鮮明的時代特征。“為了實現國家統一,‘一國兩制’不急于去改變港澳的資本主義制度現實,而是讓幾個小地區小范圍的資本主義制度同大陸的社會主義制度包容于‘一國’之內。在統一的前提下,兩制和平共處,雙方求同存異。”(43)王英津:《從“兩德模式”看“一國兩制”港澳模式:優勢、特征與評價》,載《學術探索》,2012(10)。
“一國兩制”的前提是“一國”,這里的“一國”就是統一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維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權、領土完整與尊嚴是“一國兩制”的宗旨與前提,任何時候,不得以任何理由損害、挑戰國家利益。《香港基本法》序言規定,設立特別行政區的目的是“維護國家的統一和領土完整,保持香港的繁榮和穩定”。在中國憲法體制下,國家作為政治共同體,首先要維護好主權利益。特別行政區是國家設立的一種地方行政區域,香港特別行政區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不可分離的部分。
在“一國兩制”下,國家核心利益與特別行政區利益是辯證統一的,可以在憲法和基本法確立的憲制秩序下和諧共處。鄧小平反復強調,“一國兩制”下的“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不是我吃掉你,也不是你吃掉我”,不同制度在“一國”框架內和諧共存,在維護中央全面管治權的前提下,充分保障特別行政區的高度自治權。
法治是香港的核心價值,也是“一國兩制”得以落實的重要保障。如何對待特別行政區原有法律?如何在“一國兩制”框架內平衡不同的法律制度與文化?面對不同法系、不同法律制度以及不同法律文化的差異,“一國兩制”體現了開放、融合與多樣性,為世界法治文明的多樣性提供了中國的智慧、經驗與思考。
“一國兩制”的包容與多元體系中包含著對具有不同傳統的法律文化的尊重。由于歷史和傳統等方面的因素,世界法系通常分為大陸法系、英美法系、伊斯蘭法系等。在“一國兩制”原則下,一個主權國家內應允許存在不同的法系傳統,即內地實行社會主義法律體系,而在香港特別行政區要保留普通法傳統,除了屬于殖民統治性質或帶有殖民主義色彩的法律外,原有法律基本不變,這在世界法治發展史上是少有的現象。
基于“一國兩制”所具有的包容性、開放性,《香港基本法》在多元法律體系的協調中,尊重法律傳統,避免用一種法律傳統代替其他法律體系。為此,《香港基本法》第8條做了靈活的規定,香港原有法律,即普通法、衡平法、條例、附屬立法和習慣法,除同本法相抵觸或經香港特別行政區的立法機關做出修改者外,予以保留。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法律基本保留不變”。
香港回歸前,全國人大常委會對原有法律進行了審查,被審查的香港原有法律總共有條例 640多個、附屬立法 1 160多個。經審查,決定不采用為特區法律的原有條例和附屬立法只有 14個,因部分條款抵觸基本法而不采用其部分條款的香港原有條例和附屬立法只有 10個。可以說,主權回歸以后,特別行政區法律體系基本得到了保留,以保持法律生活的安定性與可期待性。回歸二十多年來,不同法律制度之間雖存在一些摩擦,但總體上處于相互包容、相互學習的狀態,由此香港成為以普通法為傳統、同時兼收不同法律傳統的世界“比較法”示范地。
體現主權的全國性法律如何在特別行政區適用是香港回歸后面臨的重大法律挑戰。按照一般的主權概念要求,除基本法外,其他全國性法律也應當在特別行政區適用,不能讓全國性法律(National law)變為只在內地適用的法律。但基本法的制定者們以高度的法律與政治智慧,妥善解決了這一棘手的難題,即:維護主權下的法律權威性,同時在保留原有法律的普通法地區不完全適用全國性的法律。
在設立特別行政區之前,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具有一體遵循的效力,對領土范圍內的所有地區有效。但設立特別行政區后,按照《香港基本法》的規定,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全國性法律,除列入《香港基本法》附件三者外,不在特別行政區實施。國防、外交和其他不屬于特區自治范圍內的事務歸中央政府管理,有關這些事務的全國性法律就有必要在香港實施,中央政府依據這些全國性法律對有關事務進行管理。
目前,《香港基本法》附件三列舉的全國性法律共有14項。在270多部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國家法律中,在香港特別行政區實施的全國性法律共11項,且限于國防、外交以及不屬于特區自治權范圍內的事項。《香港基本法》第18條2款同時規定了列入附件三的全國性法律在特區實施的兩種方式,即特別行政區在當地公布或者立法實施。這一條實際上是賦予特別行政區的立法義務,即:必須實施列入附件三的全國性法律,因為附件三的全國性法律體現國家主權,關系國家安全、統一與發展利益。
不同法律制度共存于一個主權國家內,體現了“一國兩制”的靈活性與包容性。在維護國家主權的前提下,通過授權方式賦予香港特別行政區獨立的司法權和終審權。香港特區司法獨立與享有終審權是“一國兩制”中符合香港實際情況的設計。經過回歸后二十多年的實踐,司法獨立已經成為維護香港法治的重要制度,對維護特區憲制秩序、凝聚法治共識、推動“一國兩制”的發展發揮了重要作用。
根據《香港基本法》第85條的規定,法院依法獨立進行審判,不受任何干涉。全國人大常委會制定相關法律并列入基本法附件三以后,法院在審理相關案件時,有了明確的法律規范指引,以履行維護國家安全的職責。
同時,為了在“一國”與“兩制”之間構建不同法文化交流的平臺,基本法設計了富有特色的釋法機制,為基本法的實施提供了重要途徑。《香港基本法》第158條第1款明確規定,本法的解釋權屬于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2款規定,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授權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在審理案件時對本法關于香港特別行政區自治范圍內的條款自行解釋。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在審理案件時對本法的其他條款也可解釋,但如果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在審理案件時需要對本法關于中央人民政府管理的事務或中央和特別行政區關系的條款進行解釋,而該條款的解釋又影響到案件的判決,在對該案件做出不可上訴的終局判決前,應由香港特別行政區終審法院提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對有關條款做出解釋。如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做出解釋,香港特別行政區法院在引用該條款時,應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的解釋為準。比如,2011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對《香港基本法》第13條第1款和第19條的解釋就是根據香港終審法院的提請而做出的,明確了國家豁免原則與政策,為基本法解釋實踐積累了經驗。這種由終審法院的提請而進行的基本法解釋,體現了香港法院在審理案件中對涉及中央管理的事務或者中央與特區關系,主動尋求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基本法的原意,同時也回歸到基本法的文本上,基于規范射程內平衡不同法律解釋傳統存在的差異性,在世界法治文化的多樣性上提供了比較法的寶貴素材,值得珍惜。
香港回歸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根據香港的實際與基本法實施的需要,對基本法條文進行了5次解釋,及時解決了基本法與社會現實的沖突,保持了基本法的穩定性與權威性,其功能是為了平衡中國主體的大陸法傳統與香港特區實施的普通法傳統之間的潛在沖突。(44)閻小駿:《香港治與亂——2047的政治想象》,124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決定》再次強調“完善全國人大常委會對基本法的解釋制度”。可以說,基本法解釋已成為推動“一國兩制”實踐的重要形式,豐富了國家的憲法體制,為一個國家內多元法治生活提供了制度可能,我們需要繼續完善其程序機制。
這種不同法律文化之間的溝通與開放性,也體現在在中國享有獨立主權的特別行政區允許外國人參與特區政府的管理并保留原有的外籍法官制度上。這是“一國兩制”在特別行政區法律制度下的獨特性。早在1982年4月6日,鄧小平就指出:香港的主權是中國的,在這個前提下,由香港人、包括在香港的外國人管理香港。“我們新憲法有規定,允許建立特別行政區,由香港人自己組成政府,不管是華人、英國人或其他人都可以參加,可以做政府雇員嘛,甚至成為香港政府的成員都可以考慮。”(45)《鄧小平年譜(一九七五—一九九七)》,下卷,812頁,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同時,基本法保留外籍法官,既體現了保持原有法律基本不變的承諾,同時也體現了對基本法的尊重,使回歸后的特別行政區法律制度具有多樣性與包容性。在香港國安法的制定中,力求兼顧國家法律、香港普通法以及本地法律之間的相互銜接,既維護國家安全,同時使普通法傳統得到尊重,拓展了“一國兩制”的發展空間。
“一國兩制”是新生事物,史無前例,在實踐中遇到新問題、新挑戰是正常的,它需要與時俱進。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決定》將“一國兩制”明確表述為“黨領導人民實現祖國和平統一的一項重要制度,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個偉大創舉”。作為國家的重要制度與制度體系,“一國兩制”在實踐中面臨新的發展機遇。
全面貫徹“一國兩制”方針,必須堅決維護憲法和基本法共同構成的憲制秩序,將堅持“一國”原則和尊重“兩制”有機結合起來,切實維護國家安全,堅守“一國兩制”的底線,以基本法凝聚社會基本共識。
對“一國兩制”在實踐中面臨的新問題、新挑戰,要采取客觀、理性的態度,正視存在的問題,不回避深層次矛盾。2019年的“修例風波”暴露出香港政治、經濟以及社會等方面的一些深層次社會矛盾與問題,如貧富差距、房屋土地供應短缺以及青年人的就業等,其中必須高度關注的問題之一是香港社會,特別是青年人缺乏國家認同感。要解決這些問題,必須回歸“一國兩制”的基本方針,樹立基本法的權威,基于基本法形成強大的社會凝聚力。
要嚴格依照憲法和基本法辦事,維護法治的核心價值。實踐表明,體現“一國兩制”方針的基本法是行得通的,是香港繁榮穩定的有力保障。在“一國兩制”的實踐中,港人有不同的看法與主張是正常的,基本法保障居民的基本權利與自由,包括言論、新聞、出版,信仰自由等。但任何不同觀點的表達,都要符合法治精神,不得違背法治原則。
要堅定對“一國兩制”的信心。“一國兩制”并不是權宜之計,是一種國家制度體系。我們有理由相信,2047年以后的“一國兩制”實踐將會更加豐富多彩。在當今世界舞臺上,盡管人們的立場不同,但“一國兩制”已經成為最具標志性的中國制度表述,具有廣泛的影響力。早在“一國兩制”構想提出之初,時任聯合國秘書長德奎利亞爾即稱贊其“用和平方法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為全世界樹立了榜樣”,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也高度評價“一國兩制”是“富有天才的創造”。從國家法治軟實力的角度看,這是值得我們自豪的制度創新。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面對各種挑戰,我們要回到“一國兩制”的初心,使“一國兩制”這一體現中國人民智慧的偉大制度創新繼續為人類文明發展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