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偉岸 朱 欣
不同的方法論對研究西方政治思想史問題會產(chǎn)生多大程度、何種性質的影響?要回答這個問題,最好的方式或許就是找到一個恰當?shù)陌咐归_分析。本文聚焦于18世紀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家埃德蒙·柏克(Edmund Burke),通過對19世紀以來柏克政黨理論研究的學術史梳理,力圖對此問題的解答提出一些富有啟發(fā)性的意見。
在西方政黨思想史上,柏克的政黨理論經(jīng)常被看作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例如,著名思想史家薩拜因(George Holland Sabine)在經(jīng)典教科書《政治學說史》(1937年)中指出:“柏克力圖重新振興輝格黨的努力,使得他比英國任何其他政治家都更早地洞見到了政黨在議會政體中所具有的必要作用。”(1)薩拜因:《政治學說史》(第四版,下卷),30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其實,薩拜因的這個論斷在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了當時盛行的輝格史觀的深刻影響。
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占據(jù)主流的方法論是輝格史觀,它把歷史看作是不斷進步、由傳統(tǒng)走向現(xiàn)代、由專制走向自由的線性發(fā)展,認為對歷史人物的臧否都要放在這樣一個目的論式的時間軸上去衡量。(2)關于柏克與輝格史觀,參見巴特菲爾德:《歷史的輝格解釋》,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裴亞琴:《17—19世紀英國輝格主義與憲政傳統(tǒng)》,第四、五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雖然今天柏克通常被解讀為保守主義之父,但他的形象在整個19世紀乃至20世紀初,一直是一個自由主義者(3)張偉:《埃德蒙·柏克與英國憲政轉型》,9-10頁,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F.P.Lock.Edmund Burke,Vol.I:1730—1784.Oxford:Clarendon Press,2006,p.295。,這完全是輝格史觀塑造的結果。在輝格史觀的觀照下,柏克的政黨理論擺脫了前現(xiàn)代的反黨派思想的束縛,預示了未來自由民主政體中通行的兩黨制或多黨制,因而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義。(4)不過,這些早期的觀點大都以評論文章的方式得到表述,或者在一本著作中附帶提及,但是缺乏系統(tǒng)深入的論證。參見John Brewer.“Party and the Double Cabinet:Two Facets of Burke’s Thoughts”.The Historical Journal,1971,14(3),Sept.,p.481 n11;在專著中表達的此類觀點,見John Morley.Burke.London:Macmillan and Co.Limited,1909,pp.53-54,該書初版于1879年。作為秉持輝格史觀研究柏克思想的最著名學者,約翰·莫雷(John Morley)的另一本名著是Edmund Burke:A History Study.London:Macmillan and Co.,1867。中譯本見約翰·莫雷:《埃德蒙·伯克評傳》,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
盡管英國杰出的歷史學家巴特菲爾德(Herbert Butterfield)在20世紀30年代初就已經(jīng)開始對歷史的輝格解釋提出重要的批判,但輝格史觀對西方政黨思想史研究其實一直持續(xù)發(fā)揮著重要影響。有兩個例子可以說明這一點。美國著名歷史學家霍夫斯塔德(Richard Hofstadter)在其政黨思想史研究著作《政黨體制的觀念:美國合法反對黨的興起1780—1840》(1969年)中精煉地概括了三種原型意義上的政黨觀,把柏克視為第三種政黨觀的首要代表,并充分肯定了他的重大突破:“柏克第一次打破了盛行的反政黨論調,為政黨原則和政黨忠誠做出了辯護。”(5)Richard Hofstadter.The Idea of a Party System:The Rise of Legitimate Opposi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1780—1840.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9,p.29.如霍夫斯塔德所言,他的這一觀點主要受曼斯菲爾德的啟發(fā),但是在強調柏克政黨理論的里程碑意義方面,以曼斯菲爾德為代表的施特勞斯學派不僅與輝格史觀最為相似,而且更進一步。此外,霍夫斯塔德所概括的三種政黨觀原型顯然帶有輝格史觀意義上的演進關系。意大利著名政治學家薩托利(Giovanni Sartori)在《政黨與政黨體制》(1976年)中對現(xiàn)代政黨思想發(fā)展脈絡做出了線索清晰的爬梳,在這個脈絡中柏克占據(jù)了顯要的位置。薩托利認為,柏克區(qū)別于以往理論家的重大貢獻在于他率先“把政黨視為既可尊敬又是自由政府的工具”(6)薩托利:《政黨與政黨體制》,21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輝格史觀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隨著巴特菲爾德對輝格史觀的批判日益深入人心,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興起的柏克研究熱潮中,強調要從柏克寫作的環(huán)境和意圖的角度解釋其理論的研究取向逐漸變成了新的主流。這種研究取向主張要評價柏克理論的貢獻,一定要避免把我們今天的某些預設簡單投射到柏克身上,或把某種后來的發(fā)展簡單認為是柏克本來的目的而犯下顛倒時代的錯誤。恰當?shù)淖龇ㄊ且乜紤]他當時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他自己對形勢和問題的評估,他所能運用的思想資源,他及其同僚或對手的直接意圖與感受等因素。這種高度重視語境的研究取向還可以進一步細分為三個不同的流派:第一是以曼斯菲爾德(Harvey C.Mansfield)為代表的施特勞斯學派(the Straussians)的“字里行間閱讀法”;第二是以歐戈曼(Frank O’Gorman)、弗德(Archibald S.Foord)等人為代表的、強調政治史的政治語境主義;第三是以布魯爾(John Brewer)、博克(Richard Bourke)等人為代表的、強調思想史的智識語境主義。這三個流派的共同點是反對輝格史觀的目的論敘事,但在其他許多方面則分歧大于共識。三個流派爭論的核心問題有兩個:第一,柏克是否是在為一個政黨政府體制辯護?第二,柏克與博林布魯克(H.J.Bolingbroke)的政黨理論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
說施特勞斯學派方法重視語境容易遭到質疑,因為施特勞斯是歷史主義最著名和最深刻的批判者之一,而注重語境看上去像是歷史主義的研究傾向。但是施特勞斯反對的是歷史主義通過還原方法和相對主義來取消偉大理論的普遍意義的傾向,卻不但不反對、反而十分看重從語境的角度解讀文本含義的做法。(7)關于施特勞斯學派的研究方法及其與劍橋學派的語境主義之關系,可參見霍偉岸:《洛克權利理論研究》,7頁,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施特勞斯那部著名的、也充滿爭議的《迫害與寫作藝術》所提倡的、從偉大作家留下的顯而易見的矛盾出發(fā)去探尋其理論表述的隱微教誨(esoteric teaching)的方法,就是基于一種從語境出發(fā)的假設:作者為了逃避環(huán)境對他的迫害而有意在顯白教誨(exoteric teaching)中不表述自己的真實意圖,但留下一定的線索供細心的讀者去探究和發(fā)掘。(8)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施特勞斯學派方法論的另一個顯著特征是特別喜歡強調古今之爭,而柏克被施特勞斯認為正是處在這樣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關鍵轉折點上的重要思想家。(9)施特勞斯對柏克思想之于古今之爭的意義的評述,可以凝縮為:“盡管柏克的‘保守主義’與古典思想高度一致,但他對于他的‘保守主義’的闡釋卻準備好了一種應對人類事務的方法,那對于古典思想而論,比之法國革命的理論家們的‘激進主義’甚至還要陌生一些。”見施特勞斯:《自然權利與歷史》,32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3;有關評論見Steven J.Lenzner.“Strauss’s Three Burkes:The Problem of Edmund Burke in Natural Right and History”.Political Theory,1991,19(3),Aug.,pp.364-390。
以施特勞斯學派方法研究柏克政黨思想最重要的著作無疑是曼斯菲爾德的《治國術與政黨政府——關于柏克和博林布魯克的研究》(1965年)。該書的核心觀點是強調柏克倡導用一種嶄新的政黨政府體制,來取代單純憑借政治家個人才能治國理政的傳統(tǒng)做法。曼斯菲爾德認為:“柏克是第一位兩黨體制(或多黨體制)的堅定支持者。”(10)Harvey C.Mansfield,Jr..Statesmanship and Party Government:A Study of Burke and Bolingbrok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p.183.
柏克著名的政黨定義 “政黨就是基于他們都同意的某個特定原則,通過共同努力去促進國家利益的一群人的聯(lián)合”(11)這個定義的英文原文是:“Party is a body of men united,for promoting by their joint endeavours the national interest,upon some particular principle in which they are all agreed.”見《伯克法國大革命前著作選》(Pre-Revolutionary Writings),187頁,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經(jīng)常被人們引用。但是,由于這個定義中的政黨(party)和原則(principle)兩個詞都是單數(shù)形式,這就給它的解讀帶來了兩種可能性,它既可以指由一個單一政黨代表了唯一真正原則,也可以指同時存在若干個不同的政黨,每個黨都主張自己的特定原則。曼斯菲爾德持后一種觀點,他給出的理由是:第一,有文本證據(jù)表明,柏克認為可以同時有幾個政黨合法并存;第二,考慮到當時英國的政治現(xiàn)狀,柏克也不大會認為有可能由一個黨吞并其余所有黨;第三,柏克并未排除政黨聯(lián)合的可能性,但暗示政黨聯(lián)合不必試圖消除政黨紛爭的根源;第四,在歷史上,輝格黨和托利黨的競爭和對抗有助于英國憲制在統(tǒng)一之中保持多樣性,而且這兩黨在憲制面臨危機時通過光榮革命中的聯(lián)合還拯救了國家,這說明柏克認為多黨并存與僅有一黨相比能夠更好地捍衛(wèi)自由。曼斯菲爾德強調說,柏克對政黨的主要優(yōu)點的闡發(fā),“只有從一個政黨體制的觀察者的角度,而不是從一個政黨成員的角度來看”(12)Harvey C.Mansfield,Jr..Statesmanship and Party Government:A Study of Burke and Bolingbrok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p.183.,才是顯而易見的。
同時,曼斯菲爾德下了非常大的功夫去論證,雖然柏克的《論當前之不滿情緒的根源》(以下簡稱《不滿》)并未指明他的論辯對手究竟是誰,但這個人最有可能是活躍在18世紀上半葉的英國著名托利黨政治家和思想家博林布魯克。(13)著名的19世紀柏克傳記作家、自由主義政治家莫雷早在1879年就已經(jīng)指出,柏克在《論當前之不滿情緒的根源》中對忠于政黨聯(lián)合有何裨益的大膽論證,正是對博林布魯克以政黨為惡的觀點的回擊。參見John Morley.Edmund Burke:A History Study.London:Macmillan and Co.,1867,p.53。不過,莫雷并未對這個觀點展開論證。曼斯菲爾德認為,正是在博林布魯克的政黨學說(14)關于博林布魯克政黨學說最重要的三篇文獻《論政黨》《論愛國主義精神》《論愛國君主的觀念》,都被收錄于David Armitage編:《博林布魯克政治著作選》,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的影響下,18世紀60年代英國政治舞臺上的那個特定的政治派別(15)包括柏克提到的約翰·道格拉斯和布朗博士,也包括柏克用“許多其他人”來概括的、由曼斯菲爾德考證出來的歐文·拉夫海德、約翰·馬里奧特爵士、托拜厄斯·斯莫利特、阿瑟·墨菲、托馬斯·波納爾、查爾斯·勞埃德、約翰·阿爾蒙和巴斯爵士等人。參見Harvey C.Mansfield,Jr.Statesmanship and Party Government:A Study of Burke and Bolingbrok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pp.86-105。才造成了朝野上下普遍不滿的動蕩局面。曼斯菲爾德指出,更重要的是,博林布魯克的愛國君主論對喬治三世的影響很大,促使這位君主從登基伊始就極力推行那種無黨派的、推崇個人德性的統(tǒng)治。博林布魯克雖然比柏克更早為政黨的政治正當性做過辯護,但博林布魯克推崇的政黨,其正當性來自它最終要消滅一切政黨,使政治回歸到愛國君主的德性之治的使命。這與那種淵源已久的、敵視內部分裂以維持政體的完整和諧的反黨爭思想傳統(tǒng),在精神實質上是一致的。與之相比,柏克則支持政黨成為英國憲制中的“建制(establishments)”,政黨競爭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利大于弊,有助于保持自由政體的健康穩(wěn)定。在這個意義上,曼斯菲爾德認為,柏克才是西方反黨爭思想傳統(tǒng)第一個真正徹底的批判者,也是把政黨視為可敬的政治建制的現(xiàn)代政黨觀的奠基人。(16)不過,曼斯菲爾德也看到在博林布魯克和柏克的政黨理論之間存在更復雜的關系。曼斯菲爾德指出,博林布魯克的愛國君主觀念并不依賴于個人德性,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君主遵循特定原則(如“以有才具者代替僅靠家族背景的人,中止腐敗,熱愛和平勝于榮耀,以及促進商業(yè)等”)的意愿,這樣,博林布魯克也為以原則取代治國術的現(xiàn)代政黨觀做出了重要的貢獻。從這個角度看,博林布魯克與柏克的政黨觀并不如初看上去相差那么遠。參見Harvey C.Mansfield,Jr.Statesmanship and Party Government:A Study of Burke and Bolingbrok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pp.118-122。
曼斯菲爾德嫻熟運用了施特勞斯學派的“字里行間閱讀法”來解讀柏克的政黨理論,不但細致考察了柏克公開發(fā)表的著作和大量私人信件與手稿,還同樣深入解讀了博林布魯克及其思想遺產(chǎn)繼承者的有關文獻,力求在兩者的對比中凸顯柏克政黨理論的現(xiàn)代性。曼斯菲爾德認為,博林布魯克的政黨觀與古典立法者的形象保持了一致,強調政治家的治國技藝;而柏克力薦的政黨政府體制則可以避免對于不可多得的偉大政治家的依賴,以政黨來矯治專制暴政危險,并馴化人民的自然激情,從而實現(xiàn)一種自由穩(wěn)定的政治秩序,同時使得尋求最佳政體的古典政治思想的核心關切變得不再重要。因此,柏克的政黨理論決定性地超越了博林布魯克,體現(xiàn)了鮮明的現(xiàn)代性特征,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背負了現(xiàn)代性的缺陷和弊病。
由于秉承了施特勞斯方法論區(qū)分顯白教誨與隱微教誨的精神,曼斯菲爾德對柏克政黨理論的很多闡發(fā)不免有過度解讀的嫌疑,替柏克說出了很多他本來沒有明確講過的話。例如,曼斯菲爾德爭辯說,柏克關于英國混合政體的概念不同于傳統(tǒng)(如亞里士多德)的概念,因為在這個憲制中的每個要素(下議院、上議院、內閣大臣、國王)都以各自的方式“與人民相聯(lián)系”“并從屬于人民”(17)Harvey C.Mansfield,Jr.Statesmanship and Party Government:A Study of Burke and Bolingbroke.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5,p.158.,因此,從根本上說,柏克把英國政體視為一種民眾政府(popular government)。根據(jù)曼斯菲爾德的解讀,柏克對英國政體的這種觀點非常接近于《聯(lián)邦論》對美國聯(lián)邦政體的看法,但柏克卻從來沒有像美國憲法之父麥迪遜(James Madison)那樣明確宣稱其政體觀的新穎之處。(18)麥迪遜對美國聯(lián)邦政府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政制這一點有著極為自覺的認識,他說:“幸哉美國,我們相信:對整個人類而言,美國人民正在追求一種嶄新的、更為高尚的事業(yè)。他們完成了人類社會編年史上一場無可匹敵的革命。他們編織出一個如網(wǎng)狀結構般的政府,舉世無雙。他們設計出一個偉大聯(lián)盟,使其存在,把改進和使之長存的任務,留給后繼者。”見漢密爾頓、麥迪遜、杰伊:《聯(lián)邦論》,91頁,南京,譯林出版社,2010。曼斯菲爾德當然可以說,這正是他的研究發(fā)掘出來的柏克的隱微教誨,但多數(shù)歷史學家仍然更愿意相信柏克對英國政體的認識并沒有超出傳統(tǒng)混合政體理論的范疇。(19)像許多典型的施特勞斯學派的作品一樣,曼斯菲爾德這本關于柏克政黨理論的研究專著在論證上頗為復雜曲折,多少沾染了所謂的隱微教誨的風格,因而不免遭到同行學者的詬病,見Kenneth Reshaur.“Review on Statesmanship and Party Government:A Study of Burke and Bolingbroke by Harvey C.Mansfeild”.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1966,32(2):pp.258-259。盡管遭到各種批評,但曼斯菲爾德的《治國術與政黨政府》仍然是關于柏克政黨理論的重要著作,而且許多解讀頗具啟發(fā)意義。
與曼斯菲爾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以歐戈曼和弗德為代表的政治語境主義方法強調要從柏克的政治職業(yè)生涯以及18世紀下半葉英國的政治體制和政治情勢的角度去理解其政治著述的確切含義。
歐戈曼認為,要恰當理解柏克的理論,必須將這一理論與當時引發(fā)其表達的政治環(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進行解釋。在他看來,柏克首先并且主要是一位政治家,他并沒有后人一廂情愿賦予他的那種思想的體系性。也就是說,柏克從未提出過一種成體系的政治哲學,他所有的政治著述都是基于特定的政治情勢,是受政治行動的需要而被激發(fā)出來的,而不是從某個既定的理論中推理出來的。由此,在政黨宣傳壓力的影響下,柏克也會靈活地改變其理論基礎,他在前后一致性方面出現(xiàn)一些顯而易見的問題其實并不奇怪。柏克的理論創(chuàng)新也是因為“在他開始寫作的時候,政治思想的語言不再適合英國政治情勢的現(xiàn)實了”(20)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誕生于17世紀晚期、以洛克政治哲學為代表的輝格主義,在18世紀60年代的政治環(huán)境中已經(jīng)失去了大部分現(xiàn)實意義,柏克于是勇敢承擔起重塑輝格主義的重任,他博采各家所長為己所用,包括洛克、博林布魯克、新哈林頓(James Harrington)主義者的理論資源,但并不超出傳統(tǒng)哲學討論的范疇,也未進行哲學方法的創(chuàng)新。出于這樣的政治語境主義方法論,歐戈曼特別反對學者們脫離對當時政治環(huán)境的考慮而斷章取義地引用柏克的話以求建構他的理論體系的做法。
從方法論出發(fā),歐戈曼不點名地對曼斯菲爾德式的解讀提出了批評:“事實上,我們應當避免受到這樣的誘惑,即匆忙得出結論說柏克是在從一個政黨體制的角度思考問題……柏克頭腦中完全沒有英國政治體制可能會邁向兩黨政府體制這樣的觀念。”(21)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歐戈曼的矛頭所向除了曼斯菲爾德的著作之外,很可能也包括從19世紀到20世紀初對柏克所做的輝格式的解讀。歐戈曼的批評理由之一是,柏克只是把政黨當作解決緊迫的現(xiàn)實政治問題的權宜之計。歐戈曼進一步指出,柏克把政黨視為一支相當保守的力量,政黨只是用來解決沖突,恢復當時已經(jīng)失衡的自由憲制,并不是用來促成像政黨政府體制這樣重大的憲制發(fā)展。即便僅就憲制恢復而言,柏克的著眼點也是落在使有德性的人通過政黨這一組織工具團結起來進入政府從事公共服務,而不是使政黨沖突制度化為政黨體制。
歐戈曼研究了流行的政治語言在18世紀政治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變遷,并從這個特定角度去看待柏克與博林布魯克的關系,更加突出了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而不是區(qū)別。換言之,雖然柏克并不是博林布魯克的擁躉,但也從后者那里汲取了很多觀念,包括“資產(chǎn)者要保持獨立性的理想和他對腐敗的痛恨”(22)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歐戈曼指出,柏克當然有自己獨特的思想,但他的思想受到當時政治哲學的重大關切(如博林布魯克同樣關心混合政體失衡問題)的引導,他也沒有開創(chuàng)新的政治哲學方法,而是在傳統(tǒng)政治哲學語言的邊界內既繼承又改造舊的輝格主義。歐戈曼對柏克政黨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做出了重大限定:“他有可能是最偉大的、但絕非是第一個鼓吹政黨的宣傳家。”(23)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歐戈曼強調說,自17世紀晚期以來,為政黨原則辯護已然形成涓涓細流,人們對政黨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從最初不愿承認其合法性慢慢發(fā)展到批判性地接受其憲制上的功能”(24)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連博林布魯克也承認反對黨的正當性,并且能夠容忍一個全國性政黨的存在,因此,柏克著力闡發(fā)的羅金厄姆黨(Rockingham Party)的原則,以及政黨這一概念本身,“甚至在柏克之前就已經(jīng)成為政治常識了”(25)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如果非要強調柏克政黨觀的新意,歐戈曼認為那只能說柏克把一個“傳統(tǒng)的妙策(nostrum)”用于解決當時面臨的政治問題,是一種針對特定環(huán)境的解釋應用上的創(chuàng)新。(26)Frank O’Gorman.Edmund Burke:His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04,p.12,p.33,p.15,p.34,p.34,p.35,p.35.顯而易見,這種意義上的創(chuàng)新是很難具有里程碑性質的。
著名英國歷史學家弗德的《國王陛下的反對黨:1714—1830》是一部研究反對黨的觀念和制度是如何在英國得到確立的政治史名著。弗德對柏克政黨理論的處理也是完全將其視為18世紀60—70年代英國的大政治環(huán)境和柏克本人所處的小圈子(羅金厄姆黨)夾逼之下的產(chǎn)物。從柏克《不滿》的寫作過程來看,其主要內容和觀點代表了羅金厄姆黨的基本信條,具體的寫作幾易其稿,吸收了黨內同僚的不少批評意見,因此其新意實在有限。從《不滿》的觀點意涵來看,弗德從那些看上去帶有一般性的表述背后解讀出羅金厄姆黨人的實際意圖:“他期待羅金厄姆黨能夠取得一場大勝,以便重建被認為是在喬治二世統(tǒng)治時期曾經(jīng)具備的種種有利條件:偉大的輝格黨人確保自己獲得了關鍵的職位,獲得了國王的信任,確保他們能夠控制國王的影響,從而擴展他們的執(zhí)政基礎,足以使政府有足夠的人可用,并且使他們的處境舒適自如。”(27)Archibald S.Foord.His Majesty’s Opposition:1714—1830.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p.318.正是基于這個角度的分析,弗德才發(fā)現(xiàn)柏克政黨理論的真實目的與博林布魯克如出一轍:柏克的“誠信之士的政治聯(lián)合”與博林布魯克的反對黨都將“終結對于反對黨的需要”(28)Archibald S.Foord.His Majesty’s Opposition:1714—1830.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p.318.。在弗德看來,柏克政黨理論的主要貢獻在于用一種創(chuàng)新的方法和復雜微妙的論證重新表述了羅金厄姆黨的基本信條:“在他的筆下,個人的行動變成了制度,政黨策略的因素變成了原則,政治分歧變成了善惡之分。”(29)Archibald S.Foord.His Majesty’s Opposition:1714—1830.Oxford:Clarendon Press,1964,p.316.弗德指出,柏克在《不滿》中表述的政黨理論不過是對眾所周知的老輝格黨信條的一種重述,沒有太多新意,當時著名的輝格黨政治家賀拉斯·沃波爾(英國第一任首相羅伯特·沃波爾之子)就稱此書“太冗贅又太考究,讓早知其事者厭煩,又讓不知其事者難解”,見前引書,321頁。把政治分歧變成善惡之分這一點,確實不由得讓人想起博林布魯克政黨學說通篇充斥的善惡交戰(zhàn)的道德語言。最后,從《不滿》在現(xiàn)實政局中激起的反響來看,柏克的這本小冊子其實遠未達到羅金厄姆黨的政治目的,可以說是一部失敗的政治作品,時人只是把它看作反對黨時常表達的老生常談,柏克那些關于政黨的可尊敬性的論述不過被視為羅金厄姆黨為自己爭取權力的借口罷了。從政治語境主義出發(fā),弗德雖然承認柏克和博林布魯克的著作都具有超越作者本人職業(yè)生涯的生命力,但他始終強調一定不能被其表述上的普遍性語言所迷惑,而誤以為一個以真誠的方式自我表達的政黨在政治上就真如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純良。
與政治語境主義更加注重從政治環(huán)境的角度解讀文本不同,智識語境主義關注的焦點在于定位文本所處的思想脈絡,以及把文本視為作者針對特定時代問題做出的一種具有政治行動意義的回應。這種方法論一般被認為是由劍橋學派代表人物斯金納(Quentin Skinner)和波考克(J.G.A.Pocock)等人所開創(chuàng)。在關于柏克政黨理論的研究中,下文將述及的兩位秉承智識語境主義的學者布魯爾和博克都有過在劍橋大學接受研究生教育的經(jīng)歷,他們在著述中也對自己的方法論有著高度的自覺,并多次引用斯金納的方法論著作。
表面上看起來,智識語境主義與政治語境主義似乎都是要回到文本的直接歷史語境中去還原作者本來的寫作意圖,但是兩者之間其實還是有重要區(qū)別的,智識語境主義格外重視作者為什么要使用某個特定的政治論證,以及該論證與當時慣用的、圍繞同一問題的其他論證之間的復雜微妙關系。
布魯爾從柏克寫作《不滿》的本來意圖以及政治同僚對這本小冊子的反應來界定柏克政黨理論的性質,并對曼斯菲爾德的觀點提出了直截了當?shù)呐u。在他看來,柏克的本意不是要為政黨本身辯護,而是試圖說服當時處于反對黨地位的各個派別進行一種特定的政治聯(lián)合,柏克把這種在他看來具有政治正當性的聯(lián)合稱為政黨活動。無論是羅金厄姆侯爵(the Marquis of Rockingham)本人,還是羅金厄姆黨的其他成員,甚至當時流行刊物上的評論文章,都沒有把柏克的這篇政論文看作是在倡導一種政黨政府,他們認為柏克只不過是在倡導成立一個聯(lián)合起來的反對黨。而且,如果柏克真的是在提倡一種政黨政府體制,那么這種倡議的結果幾乎必然會是分裂議會中的反對黨,并疏遠那些不屬于任何黨派的獨立議員,這樣的結果與柏克寫作的初衷顯然背道而馳。“如果柏克并未意圖倡導政黨政府,他也就不可能試圖預言英國的憲制發(fā)展。”(30)John Brewer.“Party and the Double Cabinet:Two Facets of Burke’s Thoughts”.The Historical Journal,1971,14(3),Sept.,p.495,p.491.
布魯爾起初確實致力于淡化柏克政黨理論的新意,不過他并不完全同意弗德把柏克與博林布魯克的學說混為一談的做法。布魯爾認為,雖然柏克有可能持有一種關于反對黨的末世論看法,卻并不適用于政黨,柏克眼中的政黨在取得權力之后仍會繼續(xù)存在,并不會一勞永逸地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但這并不意味著柏克尋求將一切形式的政治聯(lián)合都看作正當,也不意味著他把政治視為(具有同樣正當性的)相互對立的政黨之間的一種有益的對話。”(31)John Brewer.“Party and the Double Cabinet:Two Facets of Burke’s Thoughts”.The Historical Journal,1971,14(3),Sept.,p.495,p.491.柏克一直堅持政黨與派系之間有本質區(qū)別,政黨是一種致力于實現(xiàn)國家利益的具有正當性的聯(lián)合,而派系這種不正當?shù)恼温?lián)合則在追求狹隘私利的過程中不惜犧牲公共利益。不過很可惜的是,布魯爾指出,柏克一貫堅持的政黨與派系的區(qū)分,以及他關于政黨與自由政府密不可分的觀點,在18世紀60—70年代已經(jīng)是一種老生常談,并沒有太多的新意。布魯爾表明,從18世紀30年代起一直到柏克1770年發(fā)表《不滿》之前,有不少著作都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布魯爾作為例證舉出的那些著述的發(fā)表時間都晚于博林布魯克的《論政黨》(1733—1734年,其中同樣區(qū)分了政黨與派系的不同,并強調了自由憲制之下政黨的不可避免),在這個意義上,柏克政黨理論相對于博林布魯克的創(chuàng)新性又大為降低了。(32)John Brewer.“Party and the Double Cabinet:Two Facets of Burke’s Thoughts”.The Historical Journal,1971,14(3),Sept.,pp.491-492.布魯爾在這篇文章中認為,柏克政黨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只是在于他“擴大了具有正當性的有組織政治行動的范圍”,因為羅金厄姆黨作為一種小型的受人尊重的政治聯(lián)合體,既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輝格黨或托利黨,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反對黨。
有意思的是,布魯爾幾年后又修正了自己的觀點,承認自己先前的文章對柏克政黨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估計不足。布魯爾在一篇對包括歐戈曼著作在內的兩本新著的長篇書評中更新了自己的觀點,與此同時,他也批評歐戈曼低估了柏克理論的新意。布魯爾比較了喬治二世和喬治三世時期兩位國王對待政黨的不同態(tài)度,以及反對黨相應地必須采取的不同策略:喬治二世統(tǒng)治下,輝格黨長期占據(jù)政治主導地位,是因為他們能夠說服國王相信輝格黨與托利黨具有本質區(qū)別,要想維持政治穩(wěn)定就必須堅持由輝格黨來主導政府,這樣一來,反對黨就只能強調兩黨的區(qū)分不具有重要意義,反對黨的使命就是要終結一切政黨,實現(xiàn)無黨派的愛國君主統(tǒng)治;而喬治三世甫一即位就敵視一切政黨,原來一直執(zhí)掌政府的輝格黨各派別現(xiàn)在被迫處于反對黨的位置,他們相應的策略就是堅稱輝格黨與托利黨的斗爭依然存在,并且在形式上轉換為反對黨與政府的對峙。從這樣的語境來看柏克當時承擔的理論任務,布魯爾發(fā)現(xiàn)《不滿》與此前對反對黨的所有理論辯護相比最大的特點就是:“柏克的反對黨是捍衛(wèi)政黨而不是摧毀政黨的反對黨”,因此,柏克確實聲稱政黨“應當成為政治的持久不變的特征”“而且內在地有益于政治體”(33)John Brewer.“Rockingham,Burke and Whig Political Argument”.The Historical Journal,1975,18(1),Mar.,pp.194-195,p.195.。這樣,布魯爾就大幅修正了自己從前對柏克政黨理論創(chuàng)新性較低的評價,表明其重大貢獻在于“第一次使那些并不必然是反對黨的政黨具有了正當性”(34)John Brewer.“Rockingham,Burke and Whig Political Argument”.The Historical Journal,1975,18(1),Mar.,pp.194-195,p.195.。布魯爾批評歐戈曼沒能看到政黨的概念與反對黨的概念并不必然相同,因而也就錯失了柏克觀點的新意。布魯爾強調說,博林布魯克的政黨觀是一種末世論的觀點(這是弗德的說法),但柏克的政黨觀卻不是末世論的,政黨將是政治生態(tài)上永恒的風景,因此,柏克與博林布魯克的政黨理論之間還是存在著這樣一種根本的區(qū)別。于是,布魯爾在批評歐戈曼的同時也就隱含地指出了弗德的錯誤。在布魯爾看來,歐戈曼和弗德僅僅關注到了柏克著述的政治語境,而沒有深入智識語境的層次,未能辨識出柏克政黨論證的與眾不同,因而也就誤以為柏克的政黨觀與博林布魯克雷同。
博克通過對新近被歸于柏克之作的一篇新文獻《論政黨》的分析,進一步確證了柏克在政黨理念上對博林布魯克的超越。這篇文章寫于1757年,比柏克闡發(fā)其政黨學說的兩篇主要文獻《對近著〈當前國家狀況〉的評論》(1769年)和《不滿》(1770年)早很多。盡管這篇文章篇幅短小、結構也不完整,但其在政黨的性質和功能的看法上卻與柏克后來那些著名的作品有著顯著的一致性,而且十分引人注目的是,該文對博林布魯克的政黨觀做出了重要的修正。博林布魯克把政治力量的分裂和對峙視為無知和迷信的產(chǎn)物,認為需要通過理性(以愛國君主為代表)來加以克服。但柏克卻對一個完全根除了政黨的政體持深刻的懷疑態(tài)度,他非常擔心這樣的結果會動搖英國憲制的本體,因為缺乏任何的黨派對立將會導致絕對政治權威的樹立,這會從根本上削弱英國的自由憲制。柏克闡發(fā)其政黨學說的意圖就在于“限制不負責任的主權權力的行使”(35)Richard Bourke.“Party,Parliament,and Conquest in Newly Ascribed Burke Manuscripts”.The Historical Journal,2012,55(3),Sept.,p.632.。柏克的政黨要致力于推進英國下議院(作為混合政體的一個組成部分)的事業(yè),為的是以此來正當?shù)胤磳ν鯔嗟牟磺‘斝惺梗瑥亩H幕旌险w的性質。柏克在《論政黨》中表明,抽象的公眾概念是無法動員起協(xié)調一致的政治行動的,只有以伙伴關系的方式服務于既定的政治綱領和目標,才能促成政治合作。因此,柏克的政黨絕不是博林布魯克的末世論式的政黨,“在一個自由政體中,政黨不是一個暫時的權宜之計,而是‘永遠有用’”(36)Richard Bourke.“Party,Parliament,and Conquest in Newly Ascribed Burke Manuscripts”.The Historical Journal,2012,55(3),Sept.,p.633.柏克《論政黨》的原文,見644-647頁。。
博克試圖在一個更加宏大的智識語境中來定位柏克的政黨論證。他指出,柏克顯然贊同休謨關于“政黨與自由政府密不可分”的觀點,而且他也意識到18世紀通過激進輝格黨作家托蘭德(John Toland)和莫伊爾(Walter Moyle)復興了馬基雅維利關于派系之爭可以產(chǎn)生有益后果的觀點(37)關于馬基雅維利對黨爭問題的論述,可參見霍偉岸、談火生:《馬基雅維利論黨爭》,載《學海》,2018(3);關于馬基雅維利的黨爭觀在18世紀的復興,可參見Terence Ball.“Party”.In Terence Ball,James Farr,and Russell L.Hanson(eds.).Political Innovation and Conceptual Chan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pp.167-169。,但是這種對于自由與政黨競爭之關系的論證仍然沒有超出傳統(tǒng)的反黨爭思想范疇,政黨最多只是一種必要的惡,而柏克則決心把政黨確立為一種全然受人尊敬的存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柏克對休謨和博林布魯克的政黨觀都做出了顯著的修正。博克批評歐戈曼和弗德混淆了柏克與博林布魯克的政黨觀的性質,其原因恰恰在于他們沒有在政治論證的層次上進行仔細辨析,因而未能充分注意到柏克對于“政黨在自由國家中永遠有用”這一觀點的強調。(38)雖然博克強調在《不滿》中,柏克已經(jīng)非常清楚地表明了“政黨在自由國家中永遠有用”這樣的觀點,但是畢竟柏克在《不滿》中沒有明確使用過“政黨永遠有用”這樣的表述,至于其他有關表述是否可以被等同于“政黨永遠有用”的觀點,則是一個解讀上的問題,至少歐戈曼和弗德就沒有朝這個方向去解讀。
雖然在西方政治思想史的標準教科書中,柏克一般被視為現(xiàn)代政黨政治觀念的奠基人,但是通過學術史的梳理可知,這種看法首先成型于輝格史觀主導下的19世紀,而不是柏克本人生活的時代。到了20世紀,隨著對輝格史觀的反思日益深入,以及大量柏克私人文件的公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興起的柏克研究熱潮中,關于柏克政黨理論究竟有多少新意的問題成為一個爭議的焦點。從研究方法論的角度觀察有關爭論可以發(fā)現(xiàn),堅持區(qū)分隱微/顯白教誨和強調古今之爭的施特勞斯學派學者不但繼續(xù)堅持柏克政黨觀的分水嶺性質,而且比輝格史觀更加強調其現(xiàn)代意義,當然與此同時也指出其蘊含的危險;那些秉承從政治環(huán)境角度解讀文本的政治語境主義的學者,總體上傾向于貶低柏克政黨理論的新意,尤其反對從柏克帶有很強現(xiàn)實政治意圖的著述中抽象建構出某種普遍性和體系性的理論,在他們看來,柏克的政黨思想與時人的一般看法大體合拍,其新意更多體現(xiàn)在文字表述上,而不是思想內容本身;那些奉行從思想資源和政治論證角度解讀文本的智識語境主義的學者,對柏克政黨理論之創(chuàng)新性的看法則大都居于前兩派學者之間,他們既認為施特勞斯學派學者夸大了柏克理論的里程碑意義,又覺得政治語境主義的解讀過分貶低了柏克的理論貢獻,他們承認柏克政黨理論有相當大的新意,但是又強調這新意主要體現(xiàn)在政治論證上的革新,而不是柏克先知般地預見或預言了一個世紀之后才會出現(xiàn)的以大眾民主為基礎的政黨政府體制。
不過,如果我們以為學者們對柏克政黨理論究竟有多少新意的判斷只是由其研究方法論決定的,那就犯了過分簡單化的錯誤。一個富有啟發(fā)的例外是歷史學家羅克(F.P.Lock)的觀點。
與前述政治語境主義和智識語境主義評論家相比,羅克對曼斯菲爾德的批評最為徹底,他不僅指責曼斯菲爾德關于柏克是第一個兩黨制或多黨制的倡導者的觀點,是犯了顛倒時代的錯誤,而且干脆連“柏克有一種政黨理論”這一說法也一起否定了。羅克認為,如果談論“柏克的政黨理論”,就相當于陷入了斯金納所說的“學說神話”的謬誤,也就是歷史學家不適當?shù)丶俣總€經(jīng)典作家對構成其主題的各個話題都闡發(fā)了某種學說。(39)Quentin Skinner.“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In James Tully(ed.).Meaning and Context:Quentin Skinner and His Critics.Cambridge:Polity Press,1989,pp.29-67.“對柏克來說,政黨是自由政府政治生活中的一個現(xiàn)實,是善與惡之間無休無止斗爭的一個不幸的副產(chǎn)品。”(40)Quentin Skinner.“Meaning and Understanding in the History of Ideas”.In James Tully(ed.).Meaning and Context:Quentin Skinner and His Critics.Cambridge:Polity Press,1989,pp.29-67.在羅克看來,柏克觀念中的政黨競爭的圖景更有可能是“一個具有德性的單一政黨對抗由毫無原則的惡棍組成的若干派系”,而不是自由主義者臆想的那種若干懷著不同的美好社會愿景的政黨之間的良性競爭。(41)F.P.Lock.Edmund Burke,Vol.I:1730—1784.Oxford:Clarendon Press,2006,pp.295-296.
雖然在方法論上羅克顯然是斯金納智識語境主義的信徒,但在結論上他卻比秉持政治語境主義的歐戈曼和弗德走得更遠,干脆認為連談論柏克政黨理論本身都是犯了“學說神話”的謬誤,既然柏克根本就沒有提出過一種政黨理論,而只不過是有一些關于政黨的零散表達、不成系統(tǒng)的觀點,那么討論柏克政黨理論有多大新意就是一個偽問題。當然,例外的存在只是提醒我們不要過分簡單化地把結論與方法論對應起來,但是這并不代表說方法論對研究結論不會產(chǎn)生顯著影響。(42)需要說明的是,柏克研究者并不是只有前文專門討論的這幾種方法論,其他比較重要的方法論至少還包括馬克思主義和自然法學派。馬克思主義的柏克研究代表作如麥克弗森的專著《柏克》(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和Harold J.Laski.Political Thought in England,Locke to Bentham.London,New York,Toronto: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0,Chapter 6;自然法學派的柏克研究代表作如Charles Parkin.The Moral Basis of Burke’s Political Though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56;Peter Stanlis.Edmund Burke and the Natural Law.New Brunswick,London:Transaction Publishers,1958;Francis Canavan.The Political Reason of Edmund Burke.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1960。但是這些研究對柏克政黨理論的討論很少,因此本文基本沒有涉及。另外,這些研究在奉行政治語境主義和智識語境主義的學者看來都犯了脫離直接歷史語境而解讀文本的錯誤。
盡管我們不是在決定論的意義上討論方法論的影響,但這種影響也已經(jīng)足以讓我們意識到,在處理像“柏克政黨理論究竟有多少新意”這樣的思想史問題時,研究者必須首先對自己采取的方法論有清晰自覺的認知和反省。方法論問題說到底是一個認識論問題,關涉到如何抵達真相,甚至是否存在真相,以及真相是何種意義上的真相等根本問題。不同的方法論之間的相互批評既然有認識論乃至世界觀上的根源,那么這種多元方法論并存爭鳴的狀態(tài)也就必然是思想史研究的常態(tài)了。研究者采用何種方法論在這個意義上就是一個信念問題。
在方法論自覺的前提之下討論“柏克政黨理論究竟有多少新意”,我們還有必要區(qū)分三個不同的層次:第一是在柏克自己的意圖中他的政黨理論有多少新意;第二是在柏克的目標讀者群看來他的政黨理論有多少新意;第三是在后世的讀者看來他的政黨理論有多少新意。政治語境主義和智識語境主義更多地是在前兩個層次上進行探究,而秉承輝格史觀的學者和施特勞斯學派則自覺或不自覺地在第三個層次上探索柏克的理論貢獻。事實上,后世的讀者由于自己所處的時代環(huán)境不同,問題意識不同,對解讀柏克理論的需求不同,本身就構成了一個有待解讀的研究對象,而本文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被視為這個方向上的一種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