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含“名家特稿”“中山大學學術名家訪談”“出土文獻與古文字專欄”“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中法大學與中外文化交流”四個專題專欄,刊文凡21 篇。
張宏生初治宋代詩學,繼而因主事《全清詞》之故轉治清詞。其每至一域,必開新境,以此而呈現出頗為宏壯的學術氣象和格局。清代詞學文獻堪稱汗牛充棟,但在文獻集成之外,別具學術銳眼,方是燭照文獻之靈魂;否則,文獻雜陳也容易炫人眼目,令人無所適從,甚至呆然出神。他在梳理清代詞學文獻的過程中發現了余治的《江南鐵淚圖》一書。就書名的直觀感受而言,這是一部有可能被學術界忽略的書,但張宏生恰恰在這部書前停下了腳步,留住了眼神,并通過進一步精深的研究,發現這部集合了42 幅圖,并綴有相關詞、文的作品,如此珍貴地記錄了太平天國戰爭所帶來的災難、民眾重建家園的渴望和對戰爭的深刻反思等內容,相當集中而立體地反映了這一時期的社會現實和心態。一部初衷在為江南遭遇戰亂的民眾募捐的書,經過歲月的淘洗,卻成為一個時代的烙印,這大概也是作者始料未及的。而據今來看,這部兼具圖史與詞史的作品,不僅留存了一段寶貴的記憶,更可以讓后人由此“直接”進入歷史現場,感受這一特殊時期民眾的喜怒哀樂。這是鮮活的文學和藝術,也是冷峻的歷史和思考。
1988 年出版的校注本《關漢卿全集》,內有一首題曲云:“吳生奮起游文苑,要把關老雄篇代代傳。展卷披圖光照眼。幾番、細看,渾不覺簾外啼鶯報春暖。”題曲者是著名的戲曲史家王起(字季思),而“吳生”則是其門生吳國欽教授,題曲足見王季思對吳國欽的賞愛之情。如今,這位當時在王季思眼中的“吳生”已逾八十高齡了。作為王季思在20 世紀60 年代唯一指導的研究生,吳國欽一直耕耘在戲曲研究領域,深得王季思學術真傳。他除了發表了為數可觀的學術論文之外,還先后為學術界奉獻出《中國戲曲史漫話》《西廂記藝術談》《關漢卿全集》(校注)與《潮劇史》等著作,堪稱是繼王季思、董每戡之后,中山大學戲曲研究的標志性人物之一。吳國欽沉潛學術數十年,做的是踏踏實實的學問;其為人靜默,心境澄明,與人交輒如春風拂面。2009 年,我曾為吳國欽七十壽慶補詞一闋,調寄《滿庭芳》,小序云:“國欽教授乃戲曲名家王季思先生嫡傳弟子,以精研戲曲而蜚聲學界。其為人清雅閑淡,不慕名利,孤懷高致,有不可形容者。去歲乃先生七十華誕,詞客因循雜事,未及填詞以賀。日前與同事數人暢飲康園,眾議以詞補壽先生。詞客不才,因以《滿庭芳》為先生壽。‘從心’乃從心之年也。”詞云:
曲苑英才,漢卿知己,玉輪傳缽情深。默然心會,長是劇中吟。聞道康園歷歷,紅樓上、清氣如今。憑欄處,扁舟容與,依約訪瑤琴。從心。還笑對,風塵擾擾,蒼木森森。算人世紛紜,清譽相尋。此去南山勝地,渾拋卻、澹澹輕陰。韓江畔,舊時月色,疏影滿衣襟。
據說吳國欽對此詞甚為滿意,這大約與他對我的填詞水平要求不高有關。2018 年,適逢吳國欽八十華誕,我有幸躬逢其盛,感其道德文章、桃李滿園,即席再賦一詞《獻天壽令》云:
曲苑聲名長盛,由來雅韻稱高。低吟潮劇任逍遙。今日伸手摘桃。待檢門生琴誰在,當曲罷、款款杖朝。聞君弦奏《醉翁操》。攜手共步東皋。
這兩首詞大概都不需要解釋,其中“低吟潮劇”云云是指其退休后與人合作完成了皇皇巨著《潮劇史》。像吳國欽這樣靜默而慧心的學者,不喧不躁,清流自在,自有一種令人敬仰的人格魅力。
北宋的汴京(開封)不僅見證了中國文化的高光時刻,其實也匯聚了世界文化的集束神光。“東京夢華”從此成為中國文化鼎盛時期最有代表性的魅惑之詞。英國學者李約瑟在“探訪”了中國的北宋文化后,曾帶著激動的口吻說:“我們猶如來到了最偉大的時期。”這可以看作是歐洲文明對東方文明的禮敬之語。如果在當今世界文化的大格局中,中國依然能如10、11 世紀的北宋那樣傲立群雄,則五千年中華文明的底氣、豪氣和銳氣,自然就有了非凡的力量了。對于北宋人來說,東京夢華曾是一種凡近的日常生活,而在北宋與南宋之交,則慢慢衍化為一種漸行漸遠的記憶,記憶之中當然承載了曾經昂揚的情緒、繁華將盡的憂愁與重回夢華的念想。《宣和遺事》中收錄的劉子翚汴京詩,便大體在紀事之中體現了高低錯落、在懷舊中有涌動的興奮、在現實中有潛藏的憂患這樣一種復雜的情感,詩、史交融的軌跡是如此清晰,這也再一次證明:當歷史還有溫度的時候,文學便是其主要載體。
古文字的可貴在于對其解讀的正確與否,往往涉及中國文化的某一方向性問題。作為中國早期文明載體之一的古文字,之所以在當下受到特別的重視,是因為與復興傳統文化的中國戰略密切相關。解決古文字的異文問題因此而帶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義。傳世文本與出土文獻中的《老子》,便頗有一些異文問題值得重視。如今本《老子》第四十六章“罪莫大于可欲”一句,在闡釋時便不可避免遇到難以周全之處,而參諸郭店楚簡《老子》等,此“可欲”當為“甚欲”傳抄轉寫之誤。如此在對“罪”的意義鑒定上便有了更明晰的分寸感,因為“可欲”與“甚欲”相對于“罪”之大,其程度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的。一字之精準與否,實際上觸及文化的特性問題,焉能不慎之又慎乎!
中國人的擇日觀念堪稱根深蒂固,大凡婚喪嫁娶、筑屋上梁、門店開張、動土出行等,往往需要提前擇日以謀吉利。換言之,趨吉避兇是擇日的宗旨所在。但擇日的講究多了,自然限制也就多了;而限制多了,也無疑令生活有難以適從之感。漢代的時日禁忌便十分繁密,“使人拘而多所畏”,客觀上造成了生活的不便和心理的緊張。事實上,在處理一些突發事件時,便往往失去了擇日的空間,因此如何協調擇日與難以擇日之間的矛盾,就引起了人們的思考。除了通過舉行救禳儀式來變通行事,以作為擇日的一種有效補充機制之外,對時日本無吉兇的看法便開始蔓延開來。儒家推行君子善人之德,所以時日之吉兇便與人之善惡直接對應,也多少緩解了擇日之艱難,等等。楊繼承一文梳理分析了漢人對時日禁忌的反思與批判,這實際上反映了中國文化確實存在著一邊樹立規范、一邊消解規范的現象。樹立、反思與批判的思想與文化模式,因此也成為中國文化的一種典型范式。
哲學往往予人以渺然高遠之感,其實點點滴滴都落在世間周邊凡近之處,只是哲學要從凡近處升華為一種高華之境,其邏輯森然之感由此而生,而活潑新鮮之感便不得不隱遁在背后了。譬如心與性的問題,何嘗不關切蕓蕓眾生!而見于張載哲學思想的心性大小之辨則往往令讀者起躊躇之思。這一方面源于張載論說之抽象,如“心御見聞,不弘于性”“心又大于心”之說,若缺乏對張載深度之了解,難免令人旁皇其間而罔識東西,若以不周全的理解評騭其說,也很可能兩相錯置,落在別處了。田智忠從張載“性又大于心”與“心能盡性”之間,看出張載哲學的心性大小之辨其實就是天人之辨。不知程頤讀到此文,做何感想!
本期尚有社會學、經濟學等多篇文章,關注社會生態、環保、多維度經濟關系等,并可參看。在現代經濟社會,這些似遠若近的問題,并非只是少數專業學人需要探究的學術話題,而是關合著我們大家的生存環境,做一個經濟社會的明白人,應該是一種自覺的追求。無論這種追求是理論上的,還是生活上的。
今年暑期在疫情反復的有效間隙,我得以踏訪長白山天池,有幸一睹一千多年前因火山噴發而形成之天池,天地造化之神奇幻妙,真令人心旌搖蕩,因感賦一絕云:
巖漿挾火沖天去,似訴深潛萬古愁。
唯剩一池清冷水,任君自鑒任君游。
何以在本篇編后記結束之時,突然想起了這首詩呢?大約是千言萬語,只是編者之引語而已。唯此一期雜沓文,“任君自鑒任君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