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無名火”從何而來？

曉林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無法表達的憤怒不會消失，它會被關閉到潛意識里，尋求再次表達。如果一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有很多無法表達的憤怒，那么這些憤怒積累到一定程度時就會爆發，所以，有時人們會因為一點小事情產生強烈的憤怒。

每當人心里有無名火時，就像火藥桶一樣一點就炸，讓家人遭殃

霍先生今年43歲，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經理。他收入很高，但早衰跡象明顯，不僅謝頂，而且皮膚暗淡，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最近，我總是莫名其妙地沖孩子發火。”?霍先生開門見山，“現在他一見到我就躲，妻子也對我很不滿，斷定我有精神病。”

霍先生的兒子小牛今年9歲，上小學三年級，成績很好，每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

霍先生向我描述最近一次發火的場景：

昨天晚上，他加了3個小時的班，直到9點才疲憊地回到家。一進門，就看到小牛正盤腿坐在電視機前的地板上，聚精會神地看動畫片，嘴角掛著陶醉的笑容。見到爸爸回來了，他馬上跳起來問好，手忙腳亂地尋找遙控器，打算關掉電視機。

見此情景，霍先生怒從心頭起，大聲呵斥：“又看電視！你就不能爭點氣，多溫習溫習功課嗎？爸媽養你容易嗎？”

小牛被嚇哭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霍先生的妻子從廚房跑過來，一邊用身體護住兒子，一邊不耐煩地沖霍先生小聲罵道：“又亂發什么無名火？有病啊你！明天就看心理醫生吧，不然日子沒法過了！”

霍先生上一次發無名火，是兩周前的一個下午，他下班回家，手里拎著青菜，剛進門就看到小牛正在看電視，于是怒火攻心。再上一次動怒，是因為看到小牛對著電視學搞笑的廣告……

我對霍先生說：“場景很相似嘛！你好像見不得小牛看電視。”

霍先生點頭：“是的，我討厭電視。結婚的時候，我就堅決反對買電視機。兩年前，妻子非要看春晚不可，我才勉強答應買一臺，沒想到，一臺電視機惹出這么多麻煩。”

我問：“您小時候家里有電視機嗎？您喜歡看電視嗎？”

霍先生不耐煩起來：“過去的事了，我不想聊，還是說說現在的無名火吧。”

看得出，他用成年人的理智壓制了心頭的怒火。我想，這可能就是問題的根源。為了幫助他領悟，我給他講述了一個極其類似的案例，主人公陳先生也是一個愛發無名火的爸爸。

陳先生在單位是謙和、穩重的老好人，從來不與人發生爭執，甚至刻意回避面對面的競爭。但是，他經常一回到家就沖妻子和孩子發脾氣。容易激怒他的典型場景是：他下班回到家，妻子正在廚房忙碌，兩個孩子在客廳里打打鬧鬧，玩具、衣物亂糟糟地丟得到處都是。

每當見到這種場景，陳先生都會特別心煩，心口突然升起一股無名火，于是大聲地訓斥孩子，又指責妻子沒有管好孩子。他明知這樣發脾氣有點過分，妻子也沒做錯什么，孩子年幼貪玩，家里亂一點也屬正常，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

為探尋無名火的根源，陳先生找到我求助。我采用催眠療法中的年齡回溯法，讓他回憶童年的生活經歷，很快發現了端倪。

原來，陳先生十來歲時，父親遇車禍去世了，母親一邊工作一邊照顧三個孩子，十分辛苦。陳先生是三個孩子中的老大，每天放學回到家都要幫媽媽照顧弟弟妹妹。媽媽沒有時間和精力對當時還是孩子的他噓寒問暖，對他的生活和學習都關心不夠。

一天，陳先生放學騎自行車回家，不小心撞上一塊大石頭，車子翻倒了，他重重地摔到地上，手和腿都擦破了，流了不少血。當他一副狼狽相地回到家時，媽媽正在廚房里忙得不可開交，家里亂糟糟的，弟弟和妹妹在家里到處亂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受傷了，更沒有人過來安慰他。當他試圖走到廚房跟媽媽訴說剛才發生的事時，沒想到媽媽一看見他就大聲訓斥：“你怎么現在才回來？看你一身臟兮兮的，還不快去照看弟弟妹妹！”

那一刻，他感覺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來，委屈、悲傷、無助、憤怒等情緒一起涌上心頭。但為了不給媽媽添麻煩，他壓制住自己的情緒，默默走開，自己偷偷清理好傷口，并且再也沒有向媽媽和弟弟妹妹提起自己摔傷的事。

這個童年時的創傷性事件，被深深地埋藏在陳先生的潛意識中。成年后，他似乎早已遺忘了這件事，但是，當他再次遇到相似的情景，比如回到家看到妻子在廚房里忙，孩子在客廳打鬧的一幕，童年那個事件所留下的委屈、悲傷、無助、憤怒等情緒就會被迅速激活，就像觸電那樣。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沖著妻子和孩子發火。看上去他是在生妻子和孩子的氣，但實際上，他是對自己童年時被家人忽視而怒不可遏。

當事人以為自己早已忘了多年前的創傷，但每當出現相似場景，塵封的記憶就會被激活，導致條件反射地產生莫名其妙的負面情緒

聽完我的講述，霍先生久久默不作聲。

我用安慰的口氣說：“偶爾發一發無名火不算心理疾病，事實上每個人都曾發過無名火。誰在童年時沒有碰到過倒霉事呢？當事人以為自己早已忘了多年前的創傷事件，但每當出現相似場景，塵封的記憶就會被激活，導致條件反射地產生莫名其妙的負面情緒……”

“不，這就是心理疾病。”霍先生打斷我，“請給我催眠吧，我想知道我的潛意識在糾結什么。”

催眠的結果與陳先生如出一轍。上小學時，霍先生迷上了電子游戲，尤其喜歡《魂斗羅》，用游戲機連接電視機玩的一種格斗闖關游戲，現在已經淘汰了。為了讓兒子迷途知返，霍先生的爸爸經常在家里發火，尤其見不得兒子面對電視機的場景。后來，爸爸砸掉了電視機，而且立下一條家規：家里不能有電視機。霍先生小時候曾因游戲打得好，在小朋友中頗有威望，但爸爸砸了電視機以后，他就再沒碰過游戲手柄，算是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對于自己的催眠結果，霍先生發了半晌呆，最后無助地問我：“請告訴我，我為什么會有如此奇怪的心理機制。明明已經過去的小事，為什么要念念不忘？為什么要折磨我一生？”

我告訴他，現代腦神經科學研究發現，人腦存在兩套不同的情緒處理系統，即與意識處理有關的情緒系統和快速反應的情緒系統。

前者工作于意識層面，當外界刺激出現時，大腦中的情緒回路把刺激發送到大腦皮層，由大腦皮層對刺激進行評估，因而這種情緒能被人意識到，并可通過改變想法來減輕或改變情緒體驗。

比如，小王在路上碰見領導，禮貌地與之打招呼，但領導視而不見，匆匆離開。這是一個刺激事件，小王心里很不舒服。但他馬上意識到這個事件對自己情緒的影響，并在認知層面進行評估和思考，對事件進行適當的合理化：“領導并非瞧不起我，我也沒有得罪過他，可能他今天心情不好，或許有什么急事趕著去做，才會這樣對我。”這就是與意識處理有關的情緒系統的運作方式。

快速反應的情緒系統主要工作于潛意識層面。當外界刺激出現時，大腦中的情緒回路自動運作，對刺激做出快速的、不經意識控制的反應。因不由意識支配，所以無法通過認知進行調節。所謂“莫名其妙產生的情緒”，就是快速反應情緒系統所處理的。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情緒與強烈的或頻繁出現的刺激有關。因刺激過于震撼或發生頻率過高，使得特定的情緒與特定的情境、人、事、物形成緊密而牢固的連結。即使事過境遷，但當時的情緒已在當事人頭腦中形成了條件反射，盡管意識上已遺忘了具體的事件，但情緒仍壓抑在潛意識當中，一旦遇到相似的情境或事件，塵封的情緒就會在潛意識中運作，以自動化的方式，不經意識控制地冒出來。

比如，早年生活中某次強烈的創傷性事件或頻繁發生的帶有情緒沖突的關系模式、嚴重被虐待或被忽視的經歷等，所形成的情緒記憶，在經過多年后，即使當事人早已將當時的事件和情緒遺忘，但每當出現相似情境，當年的情緒記憶就會被激活，導致條件反射般產生莫名其妙的負面情緒。

“這便是無名火的根源。”我說，“這些不受意識控制的不良情緒會對當事人的生活、健康和人際關系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更可怕的是，這種不良情緒會長時間持續，愈演愈烈，僅憑當事人的克制和親朋好友的安慰難以消除，甚至造成嚴重后果卻不自知。許多離婚、親子關系破裂、職場挫折，都是在這條陰溝里翻的船。”

自省的入門要領是客觀地審視自己，承認自己也可能出錯，這樣才能看清事情的本質，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

霍先生目光熱切地問：“后來，陳先生的心理疙瘩解開了嗎？他現在還經常發無名火嗎？”

我微笑搖頭：“他的心態早已回歸正常，如今無論在單位還是在家里，他都是一個溫文爾雅的紳士。”

霍先生一拍大腿：“請用同樣的方法治愈我吧！我想做一個正常人，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在小牛的童年記憶中埋下憤怒的種子。”

治愈童年心理創傷需要一定時間，治療手法也很復雜，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霍先生保持穩定的心理狀態，所以我給他以下4點建議：

1.意識到馬上要發火時，立即離開帶來刺激的場景，最好遠離家人，一個人獨處40分鐘，以免影響他們。感覺不那么生氣了，再回歸正常生活。

2.平時要與妻子、親近的朋友多交流，傾訴自己的壓力和煩惱，盡量做到不在心里積攢負面情緒。

3.培養健康的心態，正確面對工作和生活壓力，保持情緒穩定。最好能發展一項業余愛好，比如練書法、種花、旅行，以排解工作壓力。

4.養成自省的習慣。許多事讓我們煩惱，不是事情本身的錯，而是我們對事情的看法錯了，所以，自省是必要的。自省的入門要領是客觀地審視自己，承認自己也可能出錯，這樣才能看清事情的本質，找到解決問題的途徑。

我對霍先生的心理治療是兩周后開始的。

首先，我采用心理學上的“空椅子技術”，引導霍先生想象爸爸就坐在椅子上，然后讓自己回到童年，把壓抑在心里的負面情緒痛快地宣泄出來。由于他非常敬重爸爸，而且爸爸已經過世多年，他不愿意對哪怕是想象中的爸爸無禮，所以這項工作進行得格外艱難。后來我不得不用催眠的方式進行，好在結果挺理想，宣泄后的霍先生生理反應明顯，感覺一身輕松。

其次，我再次對霍先生進行催眠，通過引導性對話，向他的潛意識輸入正向、積極的暗示，讓他在睡眠中體驗童年的溫馨感覺，感受家人濃濃的關愛之情，以此切斷他童年時所形成的負面情緒鏈，產生積極的能量。在這樣的美夢中，霍先生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前后共10小時的催眠治療后，霍先生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僅心情舒暢了，而且話也比以前多了。從那以后，他再沒對小牛發過無名火。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