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田
在當代文壇,很多人的寫作生涯是由詩歌開啟的。無論古典詩詞、現代新詩,是詩歌帶給他們良好的語感,把控敘述節奏和結構文本的能力,并持續影響到其他文類的創作。我們熟知的小說大家路遙、賈平凹、高建群、楊爭光、紅柯、程海等,最先都寫作詩歌,有的出版過詩歌專著,有的時為陜西詩壇重要詩人。以報告文學和散文馳名文壇的銅川籍作家和谷,也是其中一位。起初他癡迷詩歌,在各大刊物發表作品,出版詩選,繼而轉向其他文類的創作,贏得更高聲譽。
詩歌,之所以成為這些作家文學啟蒙的首選,不是一個偶然現象。也不全像有些人說的那樣:詩歌短、平、快,易于操作,是文學中的“輕騎兵”。詩歌最大的魅力,在于純粹赤誠,自由無礙地洞穿心扉,連接社會事象、自然宇宙。詩意,是其可靠的辨識尺度;詩性,是其本質意義上的提取。和谷的文學創作,詩歌僅占較小的份額,但幾乎延續一生的詩歌寫作,很能說明詩歌的魅力以及在他心上的份量。
的確,對于很多人來說,詩歌如初戀。甚至,進而發展為一種情結,深藏并內化于他們的生命。
年初,在銅川詩人宋義軍家里,見到一本頗具年代感的《陜西詩選》。確切地說,是陜西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的《陜西三十年新詩選》。里面,就收錄有銅川鄉黨和谷老師的作品。本以為,各類“詩歌選集”“年度詩選”,是近些年興起的事情,想不到過去年代已有這樣的“創舉”。收到新近出版的《和谷詩集》,我很快找到了那兩首詩:《竹》和《磨盤的傳說》。描寫紅軍戰斗的生涯,或抒情或敘事,簡單明快,帶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印記,洋溢著一種豪情。1972年發表的《早出》,以人物對話的方式,描寫了人民公社時期社員的生活場景和精神面貌。1974年發表的《訪英雄》,詩歌形式借鑒陜北的“信天游”,表達了對老紅軍、老英雄的由衷贊頌。這些創作于20世紀70年代的作品,不免帶有政治宣傳和意識形態的烙印,卻是時代特征的真實記錄,刻畫下詩人精神成長和寫作演變的軌跡。
借著改革開放的春風,神州大地的精神氣候開始回暖,八十年代,和谷也迎來了他詩歌創作的“井噴期”。一大批語言質樸、情感飽滿的作品涌現出來,像《高原腳夫》《黃河詠嘆調》《延河》《無定河》等。這些詩,從西部壯闊的山川地理或淳樸的鄉風民俗中取材,帶有“西部詩”的典型特征。像《高原腳夫》中的詩句:“我的歌流瀉于生活的旅途/和著鈴鐺和清風的音浪/撞擊著高原/這架古老的豎琴”;在《黃河詠嘆調》中,詩人如此寫道:“你曾有過含而不露的性格/因受阻于諸多的山脈/而顯示暴戾的野性/挽巨瀾于奔雷的壺口/掛云帆于歷史的斷層”。組詩《煤都》,是詩人獻給故鄉銅川的贊歌。曾經的煤城,已成為個人記憶和時代歷史的一部分。當我們重溫詩人定格下來的畫面,那濃郁的生活氣息又撲面而來。且看詩人如何描繪煤城特有的黑色:“黑葡萄釀制的酒漿/黑色的馬群掠過黎明的原野/黑色的琴鍵爆出交響詩的強音//螢火蟲打著燈籠想去赴約/旅船在黑色的海上呼喚燈塔/黑土地上盛開五谷與各色野花”。對于礦區的早晨,詩人這樣抒寫:“看哪,星與燈都融化了/涂抹一個乳汁似的活鮮鮮的早晨”。
不同于地理風俗的豪邁書寫,和谷賦予愛情詩以委婉幽深的韻致:“上弦月是我下弦月是你/月光夜夜來臨……鐘與淚同時敲響/心的紅豆/墜入夢的瓷壇了”(《相思》)。還有,《我的信》中“美麗的債”,《月夢》中“月光可以用重量計了/淚水可以用刀斧鑿了”,《西麗湖意緒》中“情書是一封死信”,以及“詩囚在行竊/窺探夢幻中的真身”。愛情詩打探內心柔軟的角落,因綺麗的夢幻而搖曳生姿。
這一時期,和谷的詩歌創作,仍以現實主義的理念和方法為主導,注重從現實生活的土壤汲取營養、提煉詩意,或是在現實主義文學觀的基礎上融合西方現代派寫作技法,呈現新穎別致的詩歌形態。
九十年代初,四十歲的和谷南下瓊島,前后有八年之久。就像《旅島意緒》中所寫:“南方之南/遲到者是一個移位”。九十年代,他的詩歌創作銳減,散文呈現豐收態勢。詩集中篩選的幾首,除了深情歌唱“紅土椰林綠島”,對遠在天涯的故園和親人,也寄托了濃濃的思念。2000年從海島歸來,有了《世紀末詩鈔》。其中的《牌友》,語言簡潔省凈,生活滋味和對人生世態的了悟,灌注其中:“從海南回來/又與老友約牌局/說一個死了/另一個病了//孤島一缺三/故地三缺一/一歸來了/牌桌卻少了兩條腿……牌友失散了/斷了嗜好或惡俗/仍然天各一方/一切真的是和了”。
《鋤頭與鼠標》發表于2010年,其時,詩人已從古城返鄉,在老家造屋、植花、種草,過上了現代的耕讀生活。他為紅苕寫詩,為辣椒寫詩,傾心于鄉野生活,為鄉村物象和農事而詩、而歌。可以想象,他拿著鐮刀或扛著鋤頭,走在故鄉南凹的溝溝峁峁,與山鳥對話,與草木對話,與遠逝的靈魂對話,并不時地發問:“我這四十年都跑到哪里去了?”詩人的現代耕讀生活,在我看來,不同于陶潛,不同于梭羅,他是用回歸彌合生命中的裂痕和時間的斷層,是向回憶討要存在。
而這存在,連接了以往,又具有當下的性質。一種現代意義上的詩意的棲居,與世俗紅塵并不割裂。
果然此后,和谷不僅寫一些散淡的生活詩,還向民歌、古典靠攏,與一些文人雅士酬答唱和。其意已不在詩文本身,而在一種生活態度。《一只白鹿在原野上游弋》和《樹欲靜》是近兩三年的作品,再一次顯示了和谷在新詩上的追求和功力。前者以生和死,春夏秋冬的自然時序,將作家陳忠實的一生和他的《白鹿原》世界,豐富而深刻地展現出來。組詩構思精巧,形式不拘一格,書寫揮灑自如。后者駁雜而幽微,詩人的人生經驗和內心情感在其中若隱若現。
《和谷詩集》讀完了,而詩作為詩還在行進著,被不斷書寫著。
當初那個滿懷夢想和渴望,從故園出走的少年,而今滿頭白發地回來了。這還是當初那個少年嗎?這故園還是當年那般模樣嗎?一切盡在不言中。裂隙和斷層需要填補,返鄉之途,即是詩意回歸和棲居的旅程。對詩人而言,眼下正是好時節:稻麥金黃,果子熟透。于是抱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風輕云淡地回顧自己的詩意人生:“穿越審美的沙漠,佇望于靈性的海藍中,復歸故園千年不竭的鳥鳴,終是未能擁抱理想王國的詩神,只是寬慰了自己平生的情感而已。”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