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上海,20002) 曹和欣 蔣宇峰 馬振華 何立群 張新志
糖尿病腎臟疾病(diabetic kidney disease,DKD)是指由糖尿病所導致的慢性腎臟疾病(chronic kidney disease,CKD),是糖尿病主要的慢性微血管并發癥之一。在全球范圍內,DKD是CKD、包括終末期腎臟病(ESRD)的首要病因,亦是糖尿病患者發生心血管疾病和早發死亡的重要危險因素[1- 2]。在我國,隨著居民生活方式的改變和社會老齡化的加深,DKD已成為我國中老年人發生ESRD的首要病因[3]。
糖尿病隸屬于中醫學“消渴”范疇。“消渴”病久,變證叢生,“尿濁”“水腫”“脹滿”“腎勞”“關格”“溺毒”“雀目”“內障”“癰疽”等紛至沓來。遍究中醫典籍,結合發病特點,何師認為,糖尿病腎臟疾病應歸屬于“消渴”變證的范疇。而諸多變證中,又以“尿濁”“水腫”“關格”等與糖尿病腎臟疾病關系尤為密切。“尿濁”指小便渾濁,白如泔漿,如脂如膏,如蛋清加水攪拌,這與糖尿病腎臟疾病時出現大量尿蛋白、明顯泡沫尿的表現相似。“水腫”為病,雙腿按之如泥,膚色白,或按之緊繃,膚色紫暗,是糖尿病腎臟疾病臨床期的常見表現。病至后期,糖尿病腎臟疾病患者可出現尿量減少甚至閉塞,惡心、嘔吐,食入即吐等癥,狀如“關格”。但是,“尿濁”“水腫”“關格”三者均無法總括其全貌。中醫腎病學界對本病病名也做了諸多考辨[4- 5],提出了“腎消病”“消渴病·水腫”“消渴病·腎勞”“消渴病·關格”“消渴病腎病”“消渴病·尿濁”等諸多病名。何師指出,糖尿病腎臟疾病繼發于消渴病,其中心病位在腎,其中醫病名當以“消渴病腎病”為宜。
1.注重明確診斷,治療參西衷中
何師認為,臨證應辨病為先,辨證為主,準確的診斷是精準治療的前提。診斷不明,則治療就是無的放矢,不可能有好的療效。何師治療此類病證,必詳究病史,完善檢查,以最新的西醫、中西醫結合及中醫的專業指南為準繩,以尿微量白蛋白和估算腎小球濾過率為主要抓手,以糖尿病視網膜病變為重要參考,以腎穿刺活檢病理診斷為金標準,總之,以明確診斷為第一要務。
何師治療糖尿病腎臟疾病,以降糖藥、血管緊張素轉換酶抑制劑(ACEI)、血管緊張素受體拮抗劑(ARB)等西醫治療為基礎,以中藥湯劑的辨證施治為突破口,以中成藥的使用為有益補充,熔中西醫學于一爐,凝各家精華為一體,多管齊下,藥宏功專,每每效如桴鼓。西醫治療習用二甲雙胍、科素亞,甚至也不排斥胰島素;黃芪消白顆粒、益腎止衰顆粒、尿毒清顆粒、渴絡欣膠囊、黃葵膠囊等中成藥也是信手拈來;當然,協定方糖腎寧、降氮湯和腎病2號方的加減化裁,是他取得療效最拿手的武器和法寶。
2.倡導調脾以治胰,攻消渴卻腎病
糖尿病腎臟疾病系繼發于糖尿病的腎臟改變,而糖尿病的病因是胰島素分泌不足和/或胰島素抵抗,所以說糖尿病的病位在胰腺。胰腺分泌的胰液是重要的消化液之一,可促進食物的消化吸收,是脾胃消化功能的延伸。《素問·經脈別論》云:“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并行。”此段經文闡釋了飲食水液的吸收代謝全過程,其實也是碳水化合物轉化為葡萄糖經脾胃及腎臟吸收代謝的全過程,可視為脾胃與消渴病腎病關系的理論淵藪。《靈樞·本臟》載:“脾脆,善病消癉。”進一步明確了從脾論治消渴病腎病的理論依據。李中梓在《醫宗必讀·卷一》中曰:“夫脾具土德,脾安則土為金母,金實水源。土不凌水,水安其位,故脾安則腎愈安也。”指出治療消渴病腎病,調脾以達安腎之功的現實意義。
何師認為,從傳統醫學的角度講,中醫雖無胰臟的概念,但胰腺的功能包含于脾主運化的功能之中。所以說胰腺歸屬于脾,治脾就是治胰,恢復脾的運化功能方為中醫降糖之要道。何師治脾,有補脾、溫脾、運脾、醒脾之不同。中氣不足,少氣懶言,納呆食少者,伍以生曬參、太子參、黃芪、白術、山藥等以培補中焦、補脾益氣;中焦虛寒,寒從中生,脾陽不足,見納差便溏,惡寒蜷臥者,常投以淡附片、干姜、肉桂以溫運脾陽;腹脹噯氣,大便艱澀者,喜用陳皮、枳實、枳殼以行脾運脾;口淡無味,納食不馨者,多配藿香、佩蘭、木香、佛手以達醒脾開胃之功。如此可通過調理脾胃達到調節胰腺,恢復血糖代謝平衡的目的,抽薪于釜底,從而減少高血糖病的靶器官損害,避免消渴發展到消渴病腎病。
3.重視補腎溫陽,利水消腫泄濁
《靈樞·本臟》云:“五臟皆脆者,不離于病。”“腎脆則善病消癉易傷。”《外臺秘要·消渴消中》載: “消渴者,原其發動,此則腎虛所致,每發即小便至甜。”都說明腎臟虛弱者易患消癉(即消渴),強調了腎虛是消渴發病的內因。同時,腎虛亦是消渴出現腎臟變證的病理基礎。消渴以陰虛為本,但陰陽互根,病久陰損及陽,終至陽氣不足。腎為水火之宅,藏元陰而寓元陽。其中腎陽為人身陽氣之本,“五臟之陽氣,非此不能發”。腎陽虛衰,則封藏失司,精微不固,故而尿中常常出現尿糖、尿蛋白。《圣濟總錄·消渴統論》載:“消渴病久,腎氣受傷,腎主水,腎氣虛衰,氣化失常。開闔不利,能為水腫。”說明消渴病久,窮必及腎,導致腎氣腎陽不足,不能蒸騰水液,膀胱開合失司,水液潴留,流溢機體,多有下肢或周身浮腫;腎中陽氣匱乏,氣化失司,身體機能衰退,可出現氮質代謝產物排泄減少,血中肌酐、尿素氮等濁毒蘊留,漸成關格重癥。
何師認為,在消渴病腎病的治療中,溫補腎陽是必不可少的中心環節。用藥方面,若陽衰極甚,畏冷神疲者,以淡附片、肉桂為藥對,取附子之大辛大熱,性善迅走,通十二經之純陽,肉桂引火歸元,補命門不足,共奏補腎溫陽之效。若腎陽不足,腑氣不通者,常用肉蓯蓉、懷牛膝、制大黃以溫腎潤腸、通腑泄濁。若腰酸腰痛,遇冷尤甚,常以鹽杜仲、川續斷、槲寄生溫補肝腎、強腰壯骨。若夜尿清長,小便頻數,尿蛋白多者,習用益智仁、桑螵蛸、覆盆子等暖腎縮尿,復腎之封藏。若腰膝無力,陽虛不甚,伴腎性高血壓者,多以仙靈脾、潼蒺藜、白蒺藜以溫陽而益陰。若腎氣衰微,下肢腫甚,以淡附片、懷牛膝、車前子同用,溫陽利水而消腫。何師治療消渴病腎病的協定方糖腎寧,方中以鹿角片溫腎助陽,既可促進陽生而陰長,又可避免消渴病腎病從腎陰虧虛進展至陰陽兩虛[6]。
4.扶正不忘祛邪,活血蠲濕化痰
消渴病腎病以脾腎虧損、氣陰兩虛為病本,故補益脾腎、滋陰益氣為治療總則,即本病當以扶正為先。但“至虛之處,便是留邪之地”,一旦形成了正氣虧虛的病理基礎,多種病理產物,如瘀血、濕邪、痰濁,便可隨即產生。氣虛運血無力、陰虛血行滯澀、陽虛陰寒凝滯、氣郁血行不暢,均可形成血瘀證。目前,肥胖尤其是腹型肥胖者日益增多,這也正是消渴病的易發病理因素之一。中醫學多將肥胖責之于脾虛,脾虛易生濕邪。正如《素問·六元正紀大論》所載“濕勝則濡瀉,甚則水閉胕腫”,即濕邪為患,水濕泛濫,可以導致尿少浮腫。《素問·太陰陽明論》云“傷于濕者,下先受之”,即濕勝浮腫者多以下肢為甚。濕邪既可從陽化熱變為濕熱證,亦可從陰化寒變為寒濕證。脾為生痰之源,脾虛釀生的痰濁也是消渴病腎病的常見標證。其成因有:脾虛氣不化津,痰濁內生;氣虛不能行津,津停為痰;燥熱灼津,煉津成痰;陰虛內熱,灼液為痰;陰損及陽,陽失溫煦,液凝為痰。
何師指出,瘀血、濕邪、痰濁三者,名雖不同,究其本源,則多有相似而相互影響。正如明代趙獻可《醫貫》所說:“痰也,血也,水也,一物也。”《景岳全書·痰飲》亦指出:“脾主濕,濕動則為痰,腎主水,水泛亦為痰。故痰之化無不在脾,而痰之本無不在腎。”可見,瘀血、濕邪、痰濁不僅是病理產物,同時也是致病因素,與脾腎虧虛互為因果,使病情呈惡性循環,漸次加重,影響消渴病腎病的發展與轉歸。
何師認為,消渴病腎病兼瘀血者,可投以丹參、酒大黃、當歸、懷牛膝、桃仁、紅花活血化瘀,病久瘀甚,可予三棱、莪術、水蛭等破血之品。消渴病腎病夾濕邪者,須當明辨寒熱。濕熱者,根據邪居之所,伍黃連、黃芩、黃柏、龍膽;寒濕者,配干姜、陳皮、制半夏;不論寒濕或濕熱,均可合用滑石、車前子、甘草以利水濕,使之從小便而去。痰濁者,濕痰化以陳皮、姜半夏,熱痰清以竹茹、南星,燥痰潤以瓜蔞、貝母,寒痰溫以干姜、細辛,老痰滾以青礞石、沉香,風痰息以半夏、天麻、全蝎等。何師還認為,消渴病腎病后期,濕、痰、瘀等標證,可一種為主,亦可兼夾為患,故而臨證當因人隨證、靈活應用、不可拘泥,如此方得萬全。
5.考病輕重久新,活用重用風藥
消渴病腎病臨床常表現為大量蛋白尿。腎虛失固、精微下泄是蛋白尿的基本病機,風邪是蛋白尿發生發展的重要因素。風為百病之長,善行而數變,與糖尿病并發癥多、糖尿病腎病病情進展快的特點相類似。風邪可及腎,如《傷寒雜病論會通·傷風脈證并治》所云:“風為百病之長,中于面則下陽明,甚則入脾;中于項則下太陽,甚則入腎……”何師在治療腎病綜合征大量蛋白尿時,健脾補腎,佐以四蠶(蟬衣、蠶繭殼、僵蠶、蠶沙)祛風,取得了較好療效[7]。清代汪昂《本草備要》載“蠶繭,甘溫,能瀉膀胱相火,引清氣相朝于口,止消渴”。據此,何師將蠶繭殼、防風、鬼箭羽、蟬衣、僵蠶等風藥引入消渴病腎病的治療實踐中,亦獲良效。
何師認為,肝腎同源,肝風內動可致腎失封藏,精微下陷,風水相搏出現明顯泡沫尿,所以從風論治消渴病腎病有一定的臨床意義。藤類藥可柔風息風,故何師喜用雷公藤、海風藤、絡石藤、青風藤等祛風逐邪,使邪去正安,精微得藏,蛋白尿消減。頑固性蛋白尿經久不消者,可加地龍、全蝎、蜈蚣等搜風通絡。何師指出,雷公藤多苷片系雷公藤的有效成分提取物,若運用得當,對消渴病腎病的治療大有裨益。
王××,男,71 歲,2016年10月20 日初診。主訴:血糖升高10余年,伴蛋白尿4年。現病史:2006年患者體檢時發現血糖升高,空腹血糖約9 mmol/L,餐后2小時血糖13 mmol/L,予格列齊特口服,血糖控制不佳。2010年改予諾和靈30 R降糖,空腹血糖控制在6~8 mmol/L,餐后2小時血糖 8~10 mmol/L。2012年因泡沫尿檢查發現蛋白尿。尿常規示:蛋白(++),紅細胞0~3/HP,予黃葵膠囊、腎炎康復片等中成藥治療。2015年以來,泡沫尿逐漸增多,并反復出現雙下肢水腫。2016年10月10日查空腹血糖7.2 mmol/L,餐后2小時血糖10.3 mmol/L,糖化血紅蛋白7.2 %,尿常規示:蛋白(+++),紅細胞2~3/HP;24小時尿蛋白定量3.25 g,腎功能檢查:尿素氮10.2 mmoL/L,肌酐146 umol/L,尿酸498 umol/L。遂來求診。癥見:腰膝酸軟,倦怠乏力,納眠可,雙下肢水腫,泡沫尿,尿量少,大便調,舌質紫暗,苔薄白,脈沉澀。既往有高血壓史8余年,平素測血壓150/70 mmHg左右,以氯沙坦鉀片、硝苯地平控釋片控制血壓。西醫診斷: 1. 2型糖尿病、糖尿病性腎病,2.高血壓病。中醫診斷:消渴病腎病,證屬脾腎陽虛,兼有血瘀。治擬溫補脾腎、活血利水。
處方:太子參30 g,生黃芪30 g,生地黃10 g,澤蘭12 g,黃連6 g,鹿角片12 g,仙靈脾12 g,黨參30 g,白術15 g,茯苓皮15 g,車前子15 g,石葦15 g,丹參15 g,鬼箭羽15 g。7劑。
二診:服藥7劑后,患者腰膝酸軟、倦怠乏力癥減,納差,雙下肢仍水腫,按之凹陷不起,舌質紫暗,苔白膩微厚,脈沉澀。減生地黃、太子參以防滋膩礙胃,增加茯苓皮、車前子用量至30 g,加葫蘆殼15 g以增利水之功,加陳皮12 g,佛手9 g以行氣利水,兼以開胃。7劑。
三診:患者腰膝酸軟、倦怠乏力明顯好轉,下肢水腫稍減,舌質紫暗,苔薄白微膩,脈沉弱。前方加淡附片9 g,干姜3 g,杜仲15 g,續斷15 g,蠶繭殼9 g。14劑。
四診:患者雙下肢浮腫大退,腰膝輕健,活動自如,泡沫尿減少,大便干。舌質淡暗,苔薄白,脈沉。效不更方,前方續服14劑。
五診:患者雙下肢浮腫基本消退,惟有睡前腳踝部浮腫,大便干硬,艱澀難出,間日一行,舌質淡暗,苔薄白,脈沉。前方減淡附片、干姜、鹿角片,加制大黃9 g、生地黃10 g、太子參15 g,增水行舟,通便以泄濁。14劑。
六診:患者浮腫消退,便干,一日一行。舌質淡暗,苔薄白,脈沉。前方加郁李仁、火麻仁各15 g。14劑。
七診:患者納眠可,雙下肢無水腫,仍有泡沫尿,大便自調,一日兩次。舌質淡紅,苔薄白,脈沉。前方續服14劑。
八診:2017年1月19日。患者雙下肢浮腫消退,二便通調。復查尿常規:蛋白(+),紅細胞(-),24小時尿蛋白定量1.82 g,腎功能:尿素氮8.6 mmol/L,肌酐102 umol/L,尿酸457 umol/L,空腹血糖6.9 mmol/L,餐后2小時血糖9.2 mmol/L,糖化血紅蛋白6.9 %。
按:患者年過七旬,罹患消渴病10余年,長期血糖控制不佳,逐漸出現蛋白尿和腎功能減退。結合病史、參考指南[8- 9],消渴病腎病診斷明確。治療時,何師參西衷中,以胰島素調節血糖,控制原發病,用氯沙坦鉀片降壓、降蛋白、保護腎功能。何師診療消渴病腎病,尤其擅長運用曙光醫院腎病科協定方糖腎寧辨證加減。糖腎寧方由太子參、生黃芪、生地黃、澤蘭、黃連、鹿角片等組成。方中太子參、生黃芪、生地黃補益肺脾腎,滋陰益氣復其本;黃連苦寒燥濕,善清胃火而治消渴,《本草正義》云:“黃連大苦大寒,苦燥濕,寒勝熱,能泄降一切有余之濕火,而心、脾、肝、腎之熱,膽、胃、大小腸之火,無不治之。” 澤蘭苦溫走血分,故能治水瘀互結之水腫;鹿角片咸溫,咸可入腎,溫能助陽,既可防陰虛進展至陰陽兩虛,因陽生陰長,又可助太子參、生地黃滋陰而療本虛。綜觀全方,正契合消渴病腎病以氣陰兩虛為本,兼瘀夾濕的病機特點。故用之臨床每可獲效。但消渴病腎病后期,常因氣陰兩虛而致實,水、濕、瘀互結,膠著難解,蛋白難消,浮腫頑固,纏綿不愈,終至腎功能下降。此時何師常熔活血、利水、祛濕、泄濁諸法于一爐,并酌加理氣、祛風、溫陽之品,以大方統御全局,卻頑病而起沉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