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中醫藥大學(上海,201203) 沈博藝 任宏麗 段逸山
歷代醫家普遍重視本草名物的考辨,相關存世著作頗豐。如南北朝陶弘景所編著的《本草經集注》、明代李時珍所著的《本草綱目》等。晚清以來,尤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東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當時的中醫學者普遍重視實證研究,對近代本草藥物開展了一系列的考證工作,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
本文以段逸山主編的《中國近代中醫藥期刊匯編索引》為線索,對近代上海中醫藥期刊所刊載的本草文獻進行全面的爬梳整理,共收集到本草考證類文章69篇,其中不乏名家名篇,真知灼見頗多。茲述如下。
近代的本草考證文獻根據考證方式主要可分為文獻考證、實驗考證、綜合考證幾方面。
1.文獻考證
該類考證文章通過對歷代文獻(包括學者言論)中所提到的內容進行梳理、相互印證,分析歸納后得出結論。“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是文獻研究最基本的方法,本草考證也不例外,因此這類文章所占比例相對較大。以近代植物研究專家譚祖璋的《紅豆》篇為例,該文通過引用文獻“李珣《海藥》‘按,徐表《南州記》云:(海紅豆)生南海人家園圃中,大樹而生葉圓,有莢,近時蜀中種之亦成。’宋祁《益部方物略記》云:‘紅豆葉如冬青而圓澤,春開花,白色;結莢枝間,其子累累如綴珠;若大紅豆而扁,皮紅肉白,以似得名。蜀人用為果饤’”[1],考訂紅豆的歷史典故、名稱由來、顏色形態、功能效用、產地特色等,史料詳實,引人入勝。
另外,在本草文獻考證類文章中,還有一種獨特的考證形式,即藥物圖考。如民國醫家楊華亭先生的《蝦蟆草考證》[2],就是通過實地調研,繪制藥物圖譜,考證蝦蟆草具有“葉橢圓形,網脈,葉緣鋸齒,葉表凸凹不平,狀如蝦蟆之背”的形態特征。而他在《溪蓀與菖蒲之正誤》[3]一文中,通過圖片對比,直觀地對溪蓀“花冠六片”與菖蒲“開小細淡黃花”的植物特征進行辨別區分。正如清代訓詁大家段玉裁所言,“凡物必先目驗,而后折衷古籍”,實地調研、繪制圖譜、辨物求實,正是這一精神的具體體現。
另外,在近代上海醫學期刊所刊載的本草考證文獻中,作者已經開始重視引用域外文獻作為佐證,這是引領中醫訓詁風氣之先的。如許小士在《附子之研究》[4]中,將論述分為“東人之研究”“國人之研究”進行對比闡發。而在《延胡索之藥理檢討》[5]中,王靜芳引用《一本堂藥選》“能療心胸小腹遍體諸痛”等文獻內容,對延胡索的藥效進行論證,是當時東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的體現,同時,這一方式也拓寬了作者的文獻視野,使其考證更為嚴謹、有說服力。
2.實驗考證
個別具有獻身精神的研究者通過自身實驗,即給自己服用藥物,描述感受,得出考證結論。如楊華亭的《麻黃考證》[6]一文,他在進行麻黃的功效考證時,通過聞氣味、沖服等方式,對麻黃的功效及其副作用進行了實驗考證:“嗅之久,致腦眩暈而痛”“至二小時,覺周身癢甚。”這種為科學獻身的精神,對學術求實的態度,值得欽佩。
另外,化學實驗是西方科學的思維方式滲入中國傳統醫學的直接體現。在藥物功效方面,當時的醫家已經開始嘗試通過化學分析,借鑒西方的藥理理論,得到考證結果。如朱正馥的《艾葉》[7]對艾葉的有效成分進行了化學分析:“取艾葉以蒸汽蒸餾之,約得百分之一的無色油。”“此油之有效成分為artemisine,它的化學的分子為C15H18O4,此物的揮發性甚強,有劇烈的催淚作用。”這些研究奠定了中藥藥理研究的基礎,是有益的嘗試。其他如朱沫的《蚯蚓》[8]《仙鶴草》[9]等一系列文章,都對傳統本草藥物進行了化學成分的分析,詳細記錄了實驗步驟、反應現象,并且盡量與中藥功效相配合。
當然,在考證藥物功效方面,最直接、最有說服力的方式是臨床驗證,即通過臨床對病人用藥的情況反饋,得到最直接的結論。如在《山梔確為吐衄良藥》[10]一文中,近代著名醫家沈仲圭先生通過施治一名流鼻血不止的老婦,在山梔苦寒清熱、輕浮治上之外,重點驗證它的止血功效,并且運用現代生理知識,推測山梔能止血,是因為“山梔為解熱藥,解熱藥之生理作用,一為鎮靜調節體溫之中樞神經……一為減少全身細胞之新陳代謝……體溫即呈下降之象,則增高之血壓立時低降,緊張之血管隨之收縮”,從而達到止血的目的。這些論述別致新穎,對現代中藥藥理很有啟發。
3.綜合考證
所謂綜合考證,是指采用文獻考證、臨床實證等多種方式進行綜合研究的文章,這種本草考證文章往往更具說服力。如近代醫家王慎軒的《芍藥之研究》[11],對臨床常用藥物“芍藥”,按“醫療應用”“化學試驗”“動物試驗”“古方證明”“本草證明”“臨床實驗”等多方面進行考證。“古方證明”方面,他引用了《傷寒論》桂枝湯用芍藥“所以和肌表之榮氣”、黃芩湯用芍藥“所以和腹中之榮氣”、芍藥甘草湯用芍藥“所以充筋脈中之陰液”等文獻證據;“臨床實驗”方面,面對黃某“陰液不足,榮血受傷”的病證,王慎軒認為“當養陰和榮則病自愈……久病益補,惟補藥忌于滋膩之品,且需擇其有和榮之效”,故“芍藥者,則實為此病之要藥也”,患者服用后三日病便痊愈了。通過這項臨床實證,證明了芍藥“益陰和榮確有特效”,為臨床上應用芍藥提供了寶貴的佐證。
對本草名物的考辨最早可溯源至《爾雅》,在《本草經集注》中初具規模。清代以降,對本草名物的考辨,主要集中在考證藥物產地、藥物傳播、藥物炮制、藥物功效等方面。
1.藥物產地
傳統醫學自古就有道地藥材的說法。一般認為,道地藥材,就是在特定自然條件和生態環境的區域內所產的藥材,因此,考證藥物的產地也是本草考證的重要內容。比如《黃芪》[12]一文中,考證黃芪的產地為隴西一帶,同時辨別其品種的優劣,如“柔軟如綿者為良,乃謂之綿黃芪;木黃芪者,短二理橫,俗稱土黃芪,堅而脆。味苦,令人瘦,柔而味甘,令人肥,大異,用者宜審”。在《芍藥之研究》[11]中,王慎軒考證赤芍以太原陵邱為最佳,稱為“京赤芍”,而白芍“以產于浙江杭州為長佳,名曰杭白芍”,并將兩者于形質上作了區分:“白芍之根,內肉色白微紅,外皮紅色較甚;赤芍之根,肉紅皮赤,其質甚粗,頗類野草之根。”
2.藥物傳播
藥物傳播方面,主要涉及的是對香料藥物的考證,這是因為中醫臨床上使用的芳香類藥物大多是“舶來品”。臨床常用的相關藥物主要有乳香、沉香、蘇合香、檀香、白芷、丁香、木香等。多數本草書籍根據其功能常將其歸屬于芳香化濕、活血行氣、醒神開竅等中藥里。研究表明,厘清香藥的歷史和傳播路徑,對理解古代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都具有重要意義。這類文獻以錢公玄先生的《香藥考》[13]為代表。錢氏通過查找文獻,厘清了當時存世的主要香料藥物的傳播途徑。如《神農本草經》中記載,胡麻是由漢代張騫出使西域時,于大宛得到的油麻種子。而通過查閱《南史婆利國傳》《南史丹丹國傳》《梁書天竺國傳》等史書,錢氏總結出“香料輸入中國,首先為進貢品,后則需要繁盛而或為貿易品”,并且繪制了主要香料藥物的出產國表。
3.藥物炮制
本草藥物往往需要根據其所治疾病加以炮制,如此方可“變色味”以“祛其偏勝”。藥物經過炮制后可以增強功效或減弱毒性,因此,自古以來醫家都格外重視藥物的修制。王藎臣的《炮制藥品說》[14]對此有較為詳盡的描述。如“知柏之類,性屬沉寒,欲治上部,以酒炒之,借酒之力,以上騰也”;熟地、烏藥、蓯蓉之類,性凝滯,酒洗,得酒氣以疏散,用以治中焦;“大黃性寒力猛,治氣弱之人,須用煨蒸”,以防“苦寒傷胃”等。
本草中還有一類特殊的動物及其附屬類藥物,其形成過程往往各家各執一詞,具有很大的研究價值。如葉勁秋的《釋蟬衣之差誤》[15],對蟬下蛻的環境要求、時令,以及蟬本身的習性、下蛻后的變化進行了詳細的論述;另外,上文曾提及的《鹿麋茸夏至解角考證》[16]一文則對鹿茸、麋茸解角的時間進行了考證。
4.藥物功效
醫學研究非常重視藥物的臨床療效評價,因此近代期刊對本草藥物功效進行考證的文獻所占比例較大。近代醫家已開始嘗試運用西方藥理研究的方法驗證本草藥物的功效。以葉橘泉的《木香之功用》[17]為例,作者認為,木香中含有的揮發油成分對應其發汗的功效。同時,通過化學組分分析(“類樟腦之Helenin”),拓展了《本草綱目》中木香未曾述及的“能免蟲蛀”的功效。這些研究工作為現代中藥藥理學奠定了相應基礎。
近代醫家還非常重視經方中藥物功效的考證。如《枳實枳殼辨》[18]一文認為,“殼則導滯利氣,實則攻堅蕩滌”,兩者功效不同,進而指出,“枳實梔子豉湯、大小承氣湯、大小柴胡湯等癥,方中他藥皆重要,而枳實只用三五枚,若為今之枳實,三五枚之重量至多不過一錢,而君臣佐使安有若是之偏輕偏重哉”,由此推斷,漢時所用的枳實即今之枳殼。這是有文獻記載的最早對仲景方中所用枳實藥材的考證,非常具有研究價值。
也有學者大膽對前人觀點進行質疑糾偏。如《河車辨》[19]一文中,錢康侯通過臨床經驗教訓結合文獻查考,得出河車是“大溫、大毒、大穢、大動火之物”,臨床上必須慎用的觀點,辯駁了由李時珍首倡、葉天士引用,而致“今人深信不疑”的河車是“補養之品”的用藥成見。
5.綜合考證
這類文獻是對上述考證內容的綜合研究,往往有其固定的格式,如從產地、形態、主治進行考證,最后附上臨床運用的處方或者病案加以拓展。代表性文章,如楊華亭的《麻黃考證》[6]、葉橘泉的《黃連考證》[20]、朱壽朋的《一種奇異之民間藥獨靈草》[21]等。
本草考證文獻在近代醫學文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近代醫家所進行的本草考證工作,奠定了現代中藥學、中藥藥理學、方劑學的理論基礎,具有理論和實踐的雙重意義。具體包括以下幾方面。
1.注重學術研究
近代醫家普遍重視學理探討,這與當時學界普遍重視實證的風氣密不可分。
修正辨誤 理論研究是學術研究的重要方面。上文提到的對本草的考證中,有不少辨誤(黃眉孫《益母草詳考》[22]、錢康侯《河車辨》[19])、拓展(葉橘泉的《木香之功用》[17])的內容,這無疑為當時人們對本草的固有概念注入了新鮮血液,修正了過去有失偏頗的觀點,使現有理論更為嚴謹,甚至給本草的學術研究方面帶來了顛覆性的改變。
這樣的文章往往有著“拋磚引玉的效果”。如黃席豐的《附子之研究》[23]一文,內曰:“搜羅中外醫籍,仿章次公先生編輯藥物講義之方法與途程,作《附子之研究》一文,尚有嚶鳴之友,起而糾正,則感戴靡涯矣。”
學術碰撞 考證類文章的發表無疑引發了當時業內人士的廣泛關注和激烈討論,如任養和的《答談君再問金雞納性質》[24]。我們甚至只從題目就能推測出他們學術間的碰撞。如沈思誠的《赤白芍辨》[25]和頑鐵的《讀沈君赤白芍辨之疑問》[26],以及朱阜山的《信石考》[27]、錢存濟的《朱君阜山信石辯》[28]、朱阜山的《答錢君存濟信石質疑》[29]、朱阜山的《再答錢君存濟信石質疑》[30]、張邁荃的《信石辨中之旁觀談》[31]等。
開創研究 也有研究者對自己身邊缺乏理論支撐的民間獨特藥物進行開創性考證。如朱壽朋的《一種奇異之民間藥獨靈草》[21]對原名“猢猻草”的藥物進行了考證,并根據考證結果對其進行原創性的改名,“余就臨床試驗,并化學研究,頗覺此草治痛之效極靈,且不見有何毒質。士人所名與所撰,既不見于《本草綱目》,又不錄于《植物學大辭典》,似歉帶有神話性。因為立一新名,曰獨靈草,蓋取治痛獨靈之意也”。通過考證新增一例藥物,這對本草研究無疑是個很大的貢獻。
臨床運用 另外,此類文章在臨床運用方面也有極大的意義。如《益母草考》[32]中楊鑄園道:“李時珍《本草綱目》浪謂白花紫花一類兩種,其謬甚矣!今藥肆所用皆紫花,高七八尺,冬不盤根,伏雨后始生,與夏枯之名不符,實馬鞭草,非益母也。但可用之以浴瘡疥,不堪內服,魚目混珠,不得不辨!” 對《本草綱目》中混載誤載馬鞭草和益母草,導致臨床用藥物出現紕漏,進行了嚴厲指正。
2.反映社會現實
近代醫學期刊的文獻大都由名家撰寫,其中不乏真知灼見,很多文章都反映了社會現實,鞭辟入里。如錢公玄在《香藥考》[13]中對香藥歷史進行詳細考證之后,在文章末尾作總結道:“晉隋時以外國之香藥為時尚,曰波斯產,曰安息香;時代之演進,使香藥只狹窄于藥用上,而時髦士女,均改塑口吻,曰此法國出品、此巴黎香水,與古時之風向相同,而不勝香藥史上滄桑之感。”指出當時國人對“舶來品”態度的問題,耐人尋味。
另外,在部分考證類文獻中,作者也談到了中藥交易與藥品質量的問題。如葉朗清的《麻黃考》[33]提到“當價貴時,藥商每每銼和麻黃及燈心草,摻和雜質,甚難辨認”,對當時社會上藥商以次充好、以假充真的不誠信行為進行了披露。而鮑東藩的《偽羚羊角戒》[34]中寫道:更有甚者,因羚羊角價格的暴漲,“用白水牛角秘密造成,其黑尖則用硝強水蘸之而成,巧造大足亂真”,但硝酸的強烈毒性與運用羚羊角治病的本意背道而馳,真可謂“貪利喪心”,為謀求利益棄道德倫理于不顧。
3.重視中西匯通
近代西學東漸,隨著西方醫學傳入我國,打破了傳統醫學一統天下的局面。中西方醫學理論背景差異巨大,導致西醫與中醫的固有觀念碰撞劇烈。這一時期,中醫界的有識之士以期刊為媒介,積極探索中醫未來的生存與發展道路。
因此,在期刊文獻中出現不少以中西醫結合的方式進行本草考證的探索性文章。這種“既步前哲遺規,復采科學原理,學理實用,兩相兼顧”[35]的匯通思想,使本草研究相較于傳統方式更加嚴謹和科學,文獻考證涉及面也更廣,從而得出的考證結果也更加國際化、有說服力,能獲得更多的認可。如鄭肖巖在《神州醫藥學報》上進行連載的《中西藥學匯參》[36~46],通過中國、英國、美國、日本學說的列述分門別類地對本草藥物進行了學術考證。
另外,有一些醫家的文章倡“以西學改良中醫”。如張叔鵬在《精制丸散仿制西法藥品說》[47]中提出“提煉精液為丸”“仿西式以粉為衣”的想法,稱其可以改善服用中藥煩瑣又味苦多渣的弊端,且這種“丸”的形式對于急性病可以時刻備藥以防范于未然,“居家旅行可隨時任便采購”,為患者提供便利,這是現代中藥膠囊劑的雛形。惲鐵樵先生總結道:“居今日而言醫學改革,必須與西洋醫學相周旋。所謂與西洋醫學相周旋,初非舍己從人之謂,假使中醫有演進之價值,必須吸收西醫之長,與之化合以產生新中醫,是今后中醫必行之軌道。”[48]可謂時代強音、真知灼見。
我們對近代醫學期刊所載的本草考證文獻進行梳理研究,將其考證方式主要歸納為文獻考證、實驗考證、綜合考證幾種。這些文章主要以藥物產地、藥物傳播、藥物炮制和藥物功效為主要考證內容,這些理論探索和臨床驗證時至今天仍有啟發和借鑒的意義。同時,這些近代醫家在文章中表達出的對傳統本草理論的批判性思維,勇于學習新知的創新態度,以及為醫學獻身的精神,都是我們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