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洪橋,劉麗芳,周 亮,譚新華
(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 長沙 410007)
乳腺癌是全球范圍女性最常見的惡性腫瘤。癌因性疲乏是一種與癌癥或癌癥治療相關的持續性主觀疲勞感覺,此種疲勞與近期活動無關,休息后不能緩解[1]。西醫主要糾正貧血、興奮中樞、營養支持等對癥處理,療效不盡如人意[2]。中醫認為本病屬于“虛勞”范疇,對本病有著深刻的理論認識和豐富的治療經驗。目前醫家多從疏肝健脾、調補脾胃、健脾補腎等入手[3-5]。譚新華教授從事中醫臨床50余年,主攻外科內外兼治,擅長外科疑難雜病的診治。譚新華主張乳腺癌癌因性疲乏的治療從大氣學說入手,大氣下陷為其重要病機,主張運用益氣升陷法進行論治,收到甚佳的臨床療效,現將其臨證經驗介紹總結如下。
大氣一詞最早見于《黃帝內經》,其中多處出現“大氣”,所代表的具體含義不同,可概括為邪氣、真氣、宗氣三類。如《素問·熱論篇》曰:“其不兩感于寒者,七日巨陽病衰,頭痛少愈……十二日厥陰病衰,囊縱,少腹微下,大氣皆去,病日已矣。”此大氣為大邪之氣,與正氣相對而言,大氣即邪氣[6]。《素問·氣穴論篇》:“肉之大會為谷,肉之小會為溪,肉分之間,谷之會,以行榮衛,以會大氣。”“大氣”者,乃真氣,為廣義的人體正氣。《靈樞·五味》:“其大氣之摶而不行者,積于胸中。”其中大氣代指宗氣,為狹義的大氣。張仲景則從大氣角度初步探討大氣運轉對機體陰陽平衡、疾病預后的影響。如《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陰陽相得,其氣乃行,大氣一轉,其氣乃散”,指利用藥物的促發作用,借助胸中之宗氣,振奮人體臟腑經絡之氣,暢利三焦,使陰液寒水自行消散[7]。孫一奎是最早認為大氣即宗氣的醫家。在《醫旨緒余》中說到:“人與天地生生不息者,皆一氣流行爾。是氣也,具于身中,名曰宗氣,又曰大氣”[8],并對宗氣具有行呼吸、通血氣、暢三焦等功能進行了具體闡述[9]。喻嘉言[10]在《醫門法律》記載:“五臟六腑,大經小絡,晝夜循環不息,必賴大氣斡旋其中”,認為大氣主持人體生理活動之氣,對維持人體氣機升降、推動和調控臟腑機能活動及維系人體生命進程發揮著重要作用[11]。張錫純在繼承各家大氣學說的基礎上,結合自身臨床經驗與體會,在《醫學衷中參西錄》中創造性地提出大氣下陷理論。認為“為其實用能斡旋全身,故曰大氣,為其為后天生命之宗主,故又曰宗氣”[12]。“夫大氣者,內氣也。呼吸之氣,外氣也。人覺有呼吸之外氣與內氣不相接續者,即大氣虛而欲陷,不能緊緊包舉肺外也”。并對大氣下陷的病因病機、臨床表現、鑒別診斷、治法方藥和治療驗案都進行了詳細論述。
張錫純認為“夫均是氣也,至胸中之氣,獨名為大氣者,誠以其能撐持全身,為諸氣之綱領,包舉肺外,司呼吸之樞機,故鄭而重之曰大氣”“是大氣不但為諸氣之綱領,并可為周身血脈之綱領矣”。大氣的主要作用是升舉心肺,統領全身氣血津液運行,推動和激發人體各種生理活動。認為“大氣下陷證”概因“力小任重或枵腹力作,或病后氣力未復,勤于動作,或因泄瀉日久,或服破氣藥太過,或氣分虛極自下陷,種種病因不同”造成胸中大氣失其居所,升舉無力,陷走于下,從而出現一系列臨床表現。“是大氣者,原以元氣為根本,以水谷之氣為養料,以胸中之地為宅窟者也”,表明大氣由先天之元氣、后天水谷精微之氣和積聚于胸中的自然界清氣組成。張錫純雖言大氣與宗氣同,但又言為人體諸氣之綱領。譚新華認為大氣不單指宗氣,應是人體一身之氣功能的體現。并結合臨床所見大氣下陷,認為應包含心肺功能病變的宗氣下陷與脾胃中焦病變的中氣下陷,是全身氣虛下陷的概括。大氣下陷是氣虛極而陷,是氣虛的進一步發展。認為乳腺癌發生的根本原因在于人體正氣不足,痰瘀毒等病理產物蘊結于乳絡;隨著腫瘤的進一步發展,人體氣血更是被癌毒所侵損。并指出現代醫學治療乳腺癌強調手術、化療、放療、內分泌、靶向等綜合模式,乳腺癌雖經手術治療癌腫已去,但在祛邪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失血失液耗傷人體氣血,復加化療、放療、內分泌、靶向等攻伐之術進一步折損正氣,影響脾胃運化和氣血生化之源。臨床上見極度疲乏、喜靜懶言、氣短不足以息、自汗、心悸胸悶、食欲減退、失眠健忘等,凡此諸癥都認為屬于癌因性疲乏,都是大氣不足而升舉無力導致的一種病理狀態,病機在于大氣下陷。
《醫學衷中參西錄》曰:“治胸中大氣下陷,氣短不足以息。或努力呼吸,有似乎喘;或氣息將停,危在頃刻……其脈象沉遲微弱,關前尤甚。其劇者,或六脈不全,或叁伍不調。[12]82”譚新華在“虛”和“陷”2個病理層次創設了益氣升陷法和升陷湯(由黃芪、柴胡、桔梗、升麻、甘草組成),既能補益大氣之不足,又能升提大氣之下陷,從而恢復大氣的升降平衡。因此補益和升提是關鍵,對于“虛”采取補益之法,對于“陷”采用升提之法,補益是升提的基礎,升提得補益方能事半功倍[13]。認為治療癌因性疲乏應以益氣升陷法為基礎,此法應貫穿于治療的整個過程。同時審詳病程階段及證候虛實,辨證綜合運用疏肝解郁、化痰散結、活血化瘀、消癌解毒、溫補腎陽等法,以提高臨床療效。
《明醫指掌》云:“若有不得于夫,不得于舅姑者,憂怒郁悶,朝夕積累,遂成隱核如棋子,不痛不癢,數十年后為陷空,名曰乳癌,其瘡形凹嵌如巖穴,難治。[14]”女子以肝為本,肝主疏泄,調暢全身氣血津液的運行與輸布。乳腺癌患者多因情志抑郁,肝失疏泄,氣滯則痰凝、血瘀;同時確診為乳腺癌后,患者大多有情緒消沉、精神不振、不思飲食等氣郁表現,且終日擔心復發轉移,郁結更甚。譚新華指出,可在益氣升陷的基礎加用疏肝解郁之品,如香附、佛手、玫瑰花之屬。
《外科證治全生集》論述:“初起乳中生一小塊,不痛不癢,證與瘰疬惡核相若,是陰寒結痰……其初起以犀黃丸……或以陽和湯加土貝五錢,煎服,數日可消。[15]”痰為有質之邪,乃氣化功能失常,水谷精微不能正常輸布,致水濕停聚,釀飲成痰。痰作為疾病過程中所產生的病理產物,同時也是一種致病因素。痰邪具有善行多變、易結聚、易夾瘀、夾毒且變化多端等特點。譚新華指出宜以益氣升陷為基礎合用健脾化痰之藥,如白術、茯苓、法夏等。
《瘡瘍經驗全書》中記載:“乳巖乃陰極陽衰……故此血滲于心經,即生此疾。[16]”《血證論》云:“瘀血在經絡臟腑之間,則結為癥瘕”[17],說明瘀血是乳腺癌結塊形成的致病原因。譚新華認為乳腺癌腫塊堅硬如石,皮色不變,邊界不清,固定不移,舌質紫暗和舌下脈絡曲張反映瘀血內阻是其重要病機之一。所以譚新華指出益氣升陷法宜與活血化瘀之品并施,如丹參、桃仁、川芎等。此時應盡量少用或不用破血消癥藥,以免重創氣血。
《仁齋直指方論》中指出:“癌者,上高下深,巖穴之狀……毒根深藏,穿孔通里……婦則多發于乳。[18]”癌毒是在機體臟腑功能、氣血瘀滯的基礎上,復加內外諸多因素誘導而滋生[19]。癌毒是一種特殊的毒邪,不同于外感六淫,與內生五邪也相異。毒必附邪,易與痰瘀互結而凝聚,如油入面膠瑟難解;癌毒致病隱匿,病勢兇猛多變,易于旁竄傳舍;癌毒易損氣血陰陽,導致正氣虧虛。譚新華指出共用益氣升陷與消癌解毒之法,一方面扶助大氣,培植本元,增強機體抗癌能力;另一方面祛除病邪,清解癌毒,減緩對氣血的耗損,常選用石上柏、露蜂房、藤梨根等。同時認為解毒之品切勿寒涼太過,否則易致陽氣受損,勢必毒去寒生。
《醫學衷中參西錄》:“此氣既由少火發生,以徐徐上達,培養與先天水谷之氣而磅礴之勢成。[12]82”《景岳全書》:“少火生人之元氣,是火即為氣。此氣為正氣……人生元氣生于命門……為生人少火,立命之本也。[20]”命門與腎為五臟之本,內寓真陰真陽,腎陽即命門之火。譚新華認為溫補腎陽,促陽化氣,使“陽化氣”功能得到正常發揮,使痰凝、瘀阻、癌毒等病理產物得以正常氣化,并逐漸溫化而消散。常選用仙茅、仙靈脾、菟絲子等,陽虛甚者常合用四逆湯峻補腎陽。
孫某,女,42歲,2018年7月6日初診:左乳癌術后1年余,疲勞4月余。患者1年前確診乳腺癌,行左乳癌改良根治術,術后給予化療與內分泌治療。4個月前無誘因出現疲勞,在外院以營養支持等對癥處理后,未見明顯好轉。癥見神疲乏力,少氣懶言,自覺氣往下墜,畏寒腰酸,納寐欠謐,大便干結。舌質暗,舌下脈絡曲張,苔薄白,脈弦細,按之無力。西醫診斷乳腺癌癌因性疲乏,中醫診斷虛勞,辨證屬大氣下陷,治以益氣升陷、溫補腎陽。方藥以升陷湯加減。升陷湯組成:黃芪30 g,黨參20 g,柴胡10 g,升麻20 g,知母10 g,桔梗10 g,山茱萸20 g,仙茅10 g,仙靈脾10 g,仙鶴草30 g,桂枝10 g,生麥芽15 g,炙甘草6 g,14劑水煎服。
2018年7月22日二診:服上方后神疲乏力、腰酸、畏寒較前好轉,納寐尚可,大便較前通暢,舌脈如前。續服14劑,靜觀其變。
2018年8月10日三診:神疲乏力、腰酸、畏寒較前明顯好轉,未訴氣有下墜之感,納寐可。舌質暗,舌下脈絡曲張,苔薄白,脈弦細,按之較前有力。考慮患者大氣已復,加用化痰散結、活血祛瘀、消癌解毒之法以祛除病邪,原方去麥芽、減升麻之量,加法夏、丹參、藤梨根。方藥組成:黃芪30 g,黨參20 g,柴胡10 g,升麻10 g,知母10 g,桔梗10 g,山茱萸20 g,仙茅10 g,仙靈脾10 g,仙鶴草30 g,桂枝10 g,法夏10 g,丹參10 g,藤梨根10 g,炙甘草6 g,續服14劑。1個月后電話隨訪患者反饋病情平穩,未言特殊不適。
按:患者手術及化療后大氣已傷,不能有力地推動和激發人體各種機能活動,故見神疲乏力、少氣懶言、氣往下墜、畏寒等大氣下陷之癥,方用升陷湯以益氣升陷,加用黨參、山茱萸乃取“氣分虛極下陷者,酌加人參數錢,或再加山萸肉(去凈核)數錢,以收斂氣分之耗散,使升者不至復陷更佳”之明言;加仙茅、仙靈脾、仙鶴草,國醫圣手干祖望教授稱為“中藥小激素”,用于扶正補虛、益氣提神;加桂枝亦取“或問:桂枝一物耳,何以既能升陷,又能降逆?答曰:其能升陷者,以其為樹之枝,原在上,桂之枝又直上而不下垂,且色赤屬火,而性又溫也”之明訓。首診、二診考慮患者大氣下陷尤甚,集中力量以益氣升陽舉陷,未參入祛邪之藥以免傷正。三診時鑒于大氣已復,酌加化痰、活血、解毒之品,切實做到扶正即祛邪,祛邪即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