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

剛畢業那個夏天,單位經常遣我去城里培訓,住的是一家招待所,從一個坐在門口、搖著蒲扇的老伯(老伯姓張)手里領過一把鑰匙。穿過一個木樓梯上二樓,對號入座打開其中一間,把行李箱子往地上一放,拉上窗簾。這小小的招待所便成了臨時的家,一個溫暖的落腳點。
隔一歇工夫,樓梯上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張老伯敲門,遞給我一把熱水壺,幾個木質衣架,告訴我可以去樓頂的露臺晾衣服。
并且叮囑我晚上鎖好門,上好保險。沒事別出去,出去了也別太晚回來。女孩子在外面太晚了不安全。
說完,踢踢踏踏地下樓去了。
因了一句溫暖的叮囑,茫茫人海,陌路之人,亦如摯愛親人。
對于一個剛畢業的女孩子而言,這一番叮囑,只是當作耳邊風,晚上洗過澡,穿上棉布裙,照例要出去逛逛,去的地方不外乎是商城、書店,夜市。
記得當時中山路有個戴夢得大廈,我在美寶蓮專柜買了人生第一支口紅。照著小圓鏡涂口紅,涂花了嘴唇。回到招待所,張老伯見了我哈哈大笑,說小姑娘,你嘴巴咋了,是吃了番茄醬么。我氣得瞪了他一眼。
后來,張老伯索性叫我番茄醬。
番茄醬,你的水瓶。衣架。
番茄醬,晚上不要出門哦。
番茄醬,別把嘴唇涂這么紅,小心被壞人盯上。
知道啦知道啦煩死啦。每次我都恨不得把耳朵堵上,暗暗在心里嘀咕:真是個嘮叨的老頭。
其實除了親人,誰會喋喋不休在你耳邊嘮叨個沒完?當有一天我意識到這一點,已經是很多年以后了,我在小城安了家,再也不用住招待所了。我從此再也沒見過張老伯。
逛好商城,去中山路一家但丁書屋。書屋有個老伯,姓費,我叫他費伯。因為去的次數多了,費伯和我聊起天來。一聊發現竟然是老鄉,費伯便對我格外關照。買書一律打八折。有時還送我芝麻糖、核桃酥之類的零食、點心。
而我每次都笑嘻嘻地笑納,一邊翻書,一邊把吃核桃酥兩個油膩膩的手印留在書頁上。費伯也不惱。每次離開,費伯總要送我到門口,看著我跳上三路車。我隔著車窗沖他揮手:我上車啦,回去吧,費伯。他也沖我揮手。臃腫的背影一閃而過。我覺得這背影極熟悉,仿佛是什么地方見過的,一時想不起來。后來才想起是朱自清在《背影》里寫到的父親的背影。天底下的父親,大抵背影都是相似的。
我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遠下去。小城有一間溫暖的書店,書店里有費伯、芝麻糖和核桃酥。這樣的時光無窮無盡。
直到有一天,我去書店看見里面坐著一個年輕人。和費伯長得有幾分相似。我猜是費伯的兒子。大概我盯著他看得久了。他抬頭朝我看,小姑娘,買書么?他的聲音也和費伯差不多。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費伯呢?我終于忍不住問他。
哦,你說的是我爸吧,前一陣子他突發腦出血,去世了。費伯的兒子有點傷感地說,他倒在地上就再也沒起來。倒也沒吃啥苦頭。可是太突然了,說走就走,連一句告別也沒有。這幾天,我每天來店里坐坐,店里到處是爸爸的氣息。總覺得爸爸還在。
看得出,這是個有情有義,孝順的兒子。
我叫他費先生。他說,你太客氣了,叫我小費就好。
后來,每次去小城,我都會去小費的書屋坐一歇。有時小費在店里,有時不在,一個勤工儉學的女孩子看店。看到我,親熱地叫我姐姐。說是老板特地關照,賣我的書一律八折。無論張老伯,費老伯,小費,還是那個女孩子,我總覺得因了他們的情意,我在小城里有了溫暖的落腳點。
小費后來和我成了好朋友。每次說起費伯,他都嬉皮笑臉:我老爸很喜歡你。每次你來店里,爸爸總要和我念叨今天來了一個女孩子,知書達理,人長得漂亮,溫柔又可愛。瞧那架勢,似乎想讓你當兒媳婦來著。
所以嘛,每次見到你,我總會想起我爸。一晃,我爸走了快二十年了。小費嘆了口氣。
是啊,時光多么匆遽,當年花骨朵一樣的女孩子,也變作了中年仆婦。但是記憶中,分明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那個悄悄拿出小圓鏡涂口紅,最后卻像偷吃了番茄醬的女孩子。
那個光陰里永恒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