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婷
(電子科技大學,四川成都 611731)
正如奧雷里亞諾上校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下午,人們一旦被某個瞬間的力量所真正撼動,這一瞬間將在我們的記憶中形成永恒的震蕩。此后,它將會在許多不經意間的片刻,忽而就跑出我們的腦袋,縈繞在我們周圍,久久揮之不去。當我們望向偉大的藝術家,凝視他們偉大的藝術作品時,這種震動時常發生。那是一種超越精神和生命感悟,一種極為強烈的人格心靈的高峰體驗,即“審美體驗”。
我的思緒即刻被拉回到一個2017年末的下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卡米耶·畢沙羅,見到他的畫作真跡。2017年的年末,我在新加坡參加一場藝術研學活動,恰逢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一場題為《光的世紀》(Century Of Light)的印象派主題展覽,便決定前去一窺端倪。展覽匯集了莫奈、雷諾阿、西斯萊、莫里索、塞尚、畢沙羅等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凝眸注視這一幅幅畫作,如同望向一束束光亮,那光亮從畫布中溢出,直達我們的眼睛,使得眼睛也變得明亮起來。

畢沙羅《蓬圖瓦茲的路》 1874年 布面油畫 55cmx92cm
那天下午的美術館人跡稀少,展廳里靜靜悄悄地,一個藝術生在雷諾阿的畫作《達拉斯夫人》前臨摹。我沿著展廳輕輕地走,輕輕地停,輕輕地觀看。當我走到一幅畫作面前,我的身體便難以移動了。這幅名為《蓬圖瓦茲的路》的畫作作者是卡米耶·畢沙羅,它顯然不是印象派名作之一,在印象派的畫作中它也不那么“印象派”,甚至可以說畫得不那么“好”。
畫如其人,我想透過作品去見人,要簡單得多,容易得多,也真誠得多。整幅畫的顏料堆得十分厚,尤其是前景的草坡,貌似畫壞了,一層層的改,一層層的蓋,畫了許多次,最終使得草看起來濕漉漉的,重重地壓在小土坡上。可以看出這位畫家十分笨拙,顯然他畫得很老實,“畫壞了”也不遮掩,不懂得撒謊,不投機取巧,很是真率。上空的云層厚厚的壓下來,遠處的土地與樹顯得干癟而沒有生氣。畫面中心有一輛馬車,馬車上有一男一女,右邊有兩名婦人。緊接著一瞥,我被畫面左邊的男子深深吸住。男子的肩上掮著麻袋,低著頭杵著拐,正獨自一人穿過這片鄉間土地,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得疲憊且古老。這種古老讓我聯想到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老人桑地亞哥出海捕魚八十多天,與鯊魚搏斗數次,歷經艱險最終一無所獲。故事沒有像我們希望的那樣,有一個大完滿的結局,海明威試圖描畫了一個真正的老人,更貼近我們現實處境的人。同樣的,畢沙羅透過畫中的男子與我們交流,向我們展示了一顆真實生命的瞬間。正是這種真實感,讓我倍感親切,讓我覺得很感動。我佇立在這幅畫作面前淚流滿面,我讀著這幅畫,亦讀著這幅畫的作者——卡米耶·畢沙羅。如見其人,使我心悲,畢沙羅正如畫作中的男子那樣,沉默地沿路走著,真實地沿路走著。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身有感,我早已將畢沙羅拋之腦后。相對于談論其他印象派畫家的次數,比如:莫奈、雷諾阿、塞尚等,我們談論畢沙羅的次數確實是少了些。盡管是畢沙羅把印象派畫家們聚在一起,才有了印象派僅有的八次展覽,而他也是唯一一個參加了全部印象派畫展的人。
畢沙羅是印象派的創始人,是印象派最堅定的守護者。他對繪畫有著樸實而熱烈信仰,傾其一生專心致志地描畫著對自然與自然生活的禮贊。他的風景畫和人物畫清新自然,樸素而情感豐富,從他的繪畫作品中我們得以窺見這位大師質樸的人格與高潔的心靈。本文試圖描畫出對其藝術作品超越精神的審美體驗,驅動讀者去尋取這位藝術家及其藝術作品中蘊藏的樸素、真實、善良。
1855年的巴黎正在舉行世界工農業和藝術博覽會,整個巴黎正在以瘋狂的速度向未來挺進,瞬息萬變。畢沙羅發現高速行駛的巴黎根本不適合他之所需,于是他向巴黎的郊外走去,走進村莊,走向自然,去尋取可以入畫的景色,他開始創作鄉村風景畫。《走進村莊》是畢沙羅1862年的畫作,這一年他32歲。這幅畫作向我們展示了一位年輕男子正向著鄉村走去,步伐輕盈,讓人不得不聯想到這正是終身不遺余力創作鄉村風景畫的畫家本人。他離開巴黎的喧囂,選擇鄉村的寧靜,來到了蓬圖瓦茲。當我們翻開畢沙羅的畫作集的時候,有一點是特別讓我觸動的。這位畫家總是不厭其煩地描畫同一處的風景,比如1867年的畫作:《蓬圖瓦茲隱修處的風景》《蓬圖瓦茲的風景》《蓬圖瓦茲隱修處的園子》《蓬圖瓦茲,加萊斜坡》《蓬圖瓦茲隱修處之景》等等,從畫面中可以看出,畫家圍繞著蓬圖瓦茲的村莊畫畫,事實上我們不難看出,他針對同一對象進行了遠景、中景、近景等不同景別的創作。蓬圖瓦茲的蘋果樹他也會四季反復畫,這是何等老實的繪畫品行啊!
1870年普法戰爭爆發后,畢沙羅來到倫敦。與同時期走向倫敦的畫家相比,這一時期在他的畫作中,我們并沒有找到繁華倫敦的顯著性地標建筑,恰恰相反,他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安靜質樸的倫敦,能夠引起他共鳴的鄉土氣息的倫敦。在這些畫作中,我們瞧見悠長的鐵軌,渾樸的街道,素裹的雪景枝椏,這正是他所讀取的一個古拙的倫敦。兩年后,普法戰爭結束,畢沙羅重回蓬圖瓦茲,繼續深入自然,描畫鄉村風景。除此之外,他還描畫了許多鄉村人物畫。比如《休息的皮爾·梅隆》《據木頭的皮爾·梅隆》,兩幅畫都作于1879年。畫中皮爾·梅隆由于常年勞作而形成的大手在畫面中格外突出,我們亦能感受到他作為鄉村人的那份樸實。在創作中,人物的姿態、動作是畫家在布局上考慮的重要問題。因為人物動作的捕捉、姿態關系的處理直接決定著畫面情境的營造效果。無疑,我們毫不費力就可以通過畫作了解到皮爾.梅隆坐在草地上的那份溫和氣息,這是他本人的溫和,也是他與畫家關系的溫和。事實上,要有多敏感的藝術家,才能珍視這樣平凡的勞動場景,才能感受到這樣平凡的生命價值。畢沙羅始終忠于自己所見到的景色,畫筆誠實堅定,既不刻意去雕琢對象,也不試圖夸大感知,就如同他樸素和藹的為人一樣。
1874年,畢沙羅為塞尚作了一張畫像,在這幅畫的右上角,我們透過畫中鏡面看到一位拿著調色板的畫家正在畫塞尚。與畫面主角塞尚的刻畫程度不同,畢沙羅用漫畫的手法把自己畫得憨憨的、小小的,寥寥幾筆,甚是呆萌。由此,我們亦能窺見這位畫家的性格是何等可愛謙遜!畢沙羅謙遜的特質在他與兒子呂西安的信件中亦能讀到。在1893年10月4日畢沙羅寫給兒子的信中,他寫道德·貝利奧談及其的畫展超越了莫奈,畢沙羅謙卑地感嘆道:“和那個偉大的畫家相比,我感到那么弱小!”畢沙羅的這份謙遜友善,令他交到許多好朋友。極具個性的塞尚,竟會在自己展覽作品錄上恭敬地簽上:“保羅.塞尚——畢沙羅的學生。”正是他說服塞尚多到戶外作畫,他還扶持過高更、修拉,為凡·高找到靜謐的居所。盡管畢沙羅的生活時常捉襟見肘,但當他的畫作《冬日午后的杜伊勒里宮花園》作為拍賣品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將收益給西斯萊的孩子們。
晚年的畢沙羅搬到巴黎居住,由于生病無法到戶外作畫,他只能通過窗戶取窗外的風景畫畫。在他與兒子呂西安的信件中,我們得以窺見身陷眼疾的困擾中的畢沙羅是多么想將畫布支到戶外去畫畫,然而即使是在最糟糕的天氣他也沒有停止過對繪畫的追求與熱愛。僅僅讓我們來讀讀他瞥向窗外的這些畫作的名稱與時間吧!《魯昂布瓦爾迪約橋,日落》1896年、《魯昂布瓦爾迪約橋,日落,有霧的天氣》1896年、《魯昂布瓦爾迪約橋,陰雨之日》 1896年、《冬天下午的法蘭西劇院廣場》1898年、《冬天早晨的法蘭西劇院廣場》1898年、《霧氣中的法蘭西劇院廣場》1898年、《雨中的法蘭西劇院廣場》1898年、《雪中的法蘭西劇院廣場》1898年、《陽光照耀的法蘭西劇院廣場》1898年,還有蒙馬特大街等系列作品,我們便不難想象生病的他是如何在房間里,不厭其煩地描畫一幅幅窗外的景色!
畢沙羅一直持續創作到1903年11月13日在巴黎逝世那天。在1903年畢沙羅的自畫像中,我們分明看到一位質樸的、白胡子的智者正在默默地觀察著這個世界,寧靜而優雅,當我們順著畫面向老人身后的窗外看去,窗外正是被他描畫過多次的蒙馬特大街,看著看著便會流下淚來……
畢沙羅的畫作中蘊藏著來自泥土深處寧靜而堅定的力量,蘊藏著大自然沉默而深沉的力量,他的畫作如同美好生命般從泥土里自自然然地生長開來。他下筆樸素沉穩,不賣弄技巧,不夸張造作,他始終老老實實地忠于自然的啟示,竭力描畫出事物的本質。他將一生的時間都傾注在繪畫上,當我們耐心觀看,便不難發現他那高潔的靈魂映照在每一幅畫作中。也許比起畫作,畢沙羅呈現給世人的藝術家精神更值得被我們探索,因為除了追求崇高的繪畫藝術理想,他還追求著崇高的人格。正如左拉為其作結:“畢沙羅是我喜愛的一位藝術家。只要看一眼這些作品,就能了解到創作這些作品的人,他有著嚴肅而正直的人格,不會說謊,在藝術上永遠追求不朽和純潔的真理。這位藝術家的美麗圖畫是正直人的行為……在他的畫里,可以聽到土地深處的聲音,他在率真的研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