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無魚
量子世界充滿了種種神秘,但最大的神秘已經被我們解開。
有人說,我們這個時代是祛魅的時代。過去,人們普遍迷信周圍存在著魑魅魍魎、山精水怪,害怕它們會時不時出來作祟。如今,這些迷信都被科學掃蕩干凈?!办铟取本褪鞘勾笞匀蛔兊貌辉偕衩氐囊馑肌?/p>
可是,說來也夠怪的,正當我們對身邊的大自然(即宏觀世界)祛魅之時,在由原子和基本粒子組成的微觀世界里,正神秘地發生著種種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仿佛那里成了鬼魅們藏身的最后一塊地盤。
從某種意義上說,微觀世界的粒子表現得比鬼魅還神秘。你瞧:它時而是粒子,時而是波,玩著種種變形記;它在同一時刻,既可以在這里,又可以在那里,仿佛有分身術(這種同一時刻集多種可能性于一身的現象,叫疊加態)……總之,完全不像我們熟悉的事物。我們平常說的“現實”指的是一切事物都確定、有規律可循的世界,而這些粒子表現出來的卻是完全不確定,所以可以說它并非存在于現實之中。它好像存在于一團模糊的“云”中,但“云深不知處”。
什么時候粒子的“身份”“位置”等屬性才能確定下來呢?答案是,測量的時候。測量是宏觀世界和微觀世界的“交鋒”。既然在宏觀世界,一切都是確定的,那么每一次測量,粒子也必須給我們一個毫不含糊的交代:有就是有(意味著它在這里),沒有就是沒有(意味著它不在這里)。換句話說,它必須選定一種確定的方式呈現。但吊詭的是,盡管測量條件完全相同,每次的測量結果卻可能都不一樣,就好像投硬幣,雖然每一次落地結果是確定的(不是正面就是反面朝上),但正反卻是我們無法預料的。

在未測量前,粒子處于不確定之中。
不過,粒子的行為跟投硬幣又有本質的區別。對于硬幣的不確定性,經典物理學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掌握影響其結果的一切因素,比如投擲的力有多大,方向如何,當時的空氣狀況如何,等等。一旦知道了這一切,我們就能準確預測每一次的投擲結果。而粒子的“任性”是量子物體與生俱來的特征,跟外界無關,也是我們無法左右的。
所以,對于拋擲中的硬幣,雖然正反不確定,我們還是會說它處于現實之中;但對于還未測量的粒子,就只能說它處于“非現實”之中了(至于什么樣的“非現實”,物理學家就詞窮了),一直要等到它被我們測量,結果確定了,我們才說,它回到了現實中。
在物理學上,描述微觀粒子的理論叫“量子力學”。它是在20世紀20年代發展起來的,目的是解釋為什么像電子這樣的微觀粒子有時表現得像波,而像光這樣的波有時卻表現得像粒子(光子)——以及為什么在原子中,電子所處的能量狀態是不連續的,只能取某些特定值,像樓梯(這樣的能量狀態叫能級)而不像滑梯。量子力學的創始人之一薛定諤發明了一個方程,用“波函數”來描述粒子的這種模棱兩可的行為。一個粒子的所有信息(如位置、能量、自旋等)都包含在它的波函數中。你可以用波函數可靠地計算出,如果測量它,它處于某種特定狀態的概率有多大,比如說位置,在A位置的概率有多大,在B位置的概率又有多大等。
后來,為了解決粒子如何從“非現實”中現身現實,另一位物理學家馮·諾依曼又引入了“波函數坍縮”的概念。他說,盡管波函數中包含著粒子的所有可能性,但在測量時,波函數瞬間“坍縮”了,像一團飄忽的“不確定”的云,瞬間凝聚成一滴“確定”的雨點,于是粒子從眾多可能性中選擇了一種呈現給我們。但注意,這僅僅是一次測量,因為每次測量,粒子選擇呈現給我們的可能性都不一樣。換句話說,每一次測量的結果都是隨機的。不過,重復測量卻又符合用薛定諤方程預測的概率。還是拿拋硬幣做比方,盡管每次正反朝上的結果是隨機的,但重復拋,最終還是符合兩種結果1:1的預測的。

在薛定諤貓實驗中,貓的生死似乎都由我們是否打開箱子測量決定。
這個波函數坍縮的理論,通常被稱為量子力學的哥本哈根派解釋。因為這一派物理學家的大本營在丹麥的哥本哈根。根據哥本哈根派的說法,波函數坍縮是不需要時間(零時間)、沒任何預兆、隨機發生的??墒?,這個過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們卻沒給出進一步的解釋,甚至連“波函數坍縮是不是一個真實的物理過程”,他們自己都說不清。這就為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雖然量子力學解釋各種物理現象所向披靡,但對自己的“波函數坍縮”卻至今解釋不了。長期以來,這是它的一個“心病”。
為避免這種尷尬的局面,后來的理論家們也提出了各種替代方案。例如,在由美國物理學家休·埃弗雷特提出的“多世界解釋”中,波函數坍縮是不必要的。它說,當進行測量時,波函數中包含的所有可能結果都會在許多不同的世界中成為現實。比如說,粒子的狀態有兩種可能:衰變/沒衰變?,F在去測量它有沒有衰變,測得結果是它衰變了。但這個結果僅僅發生在我們這個世界,在另一世界,粒子選擇呈現的卻是另一種結果——沒衰變。只是在測量時,那個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分道揚鑣了。推而廣之,對粒子做的每一次測量,都會造成世界的一次新的分裂——這就是“多世界解釋”這個名稱的由來。
這理論也很神秘,是不是?但它的擁躉還不少呢。
另一種解釋是由美國物理學家波姆提出來的,通常稱為“波姆力學”。在這個理論中,波函數被理解成引導粒子運動的一種“導航波”,由它將“云里霧里”的粒子引導到一個確定的狀態。只是要描述這個引導過程,哥本哈根派的波函數中還少了一點東西,需要在其中增加一個額外的變量,波姆稱其為“隱變量”?!半[”即至今隱藏著,還未被發現的意思。波姆本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這個隱變量。這個理論也認為波函數坍縮是不必要的。
還有一種解釋,稱為“客觀坍縮”解釋。它說,波函數坍縮是一個真實的物理過程,但像波姆一樣,也認為需要在薛定諤方程中增加了一個額外的變量來描述這個過程。
事實上,替代方案很多,限于篇幅,這里僅舉三種。
所有這些解決方案都有自己的問題,這就是為什么物理學家幾十年來一直在爭論的原因。爭論基本上沒有結果,因為沒有任何確鑿的證據能幫助人們做出選擇。美國耶魯大學的物理學家茲拉特科·米涅夫試圖改變這一局面,最近他和他的同事做了一項雄心勃勃的實驗,旨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敏感地探索涉及量子的測量問題。
為了理解他們的結果,讓我們先來了解一種鮮為人知的理論——量子軌跡理論。它是在20世紀90年代發展起來的,用來追蹤一個量子物體在測量過程中隨著時間而發生的變化。
量子軌跡理論完全是從常規量子力學發展出來的。薛定諤方程只能描述孤立的量子系統,而量子軌跡理論可以描述量子物體與環境的相互作用。相互作用的結果是,量子物體漸漸失去其量子性,表現為經典物體(可用經典物理學描述的物體)。譬如說,原來具有波動性的粒子,不再表現出波動性;原來量子糾纏的一群粒子失去糾纏性,等等。這樣一個從量子物體退化為經典物體的過程,物理學上叫退相干。其實,退相干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因為我們知道,宏觀物體都是由微觀粒子組成的,既然微觀粒子具有量子性,為什么大量微觀粒子組成的宏觀物體就不再具有量子性了呢?對了,就是因為退相干。

米涅夫(右)和他的導師
多年以來,物理學家試圖用量子軌跡理論來分析一些典型的量子過程,譬如量子躍遷(所謂量子躍遷,就是原子在各種能量狀態之間的跳躍,跳躍時吸收或者發射一個光子),但要得出準確的結果,難度極大。你得要知道幾乎所有發生的事情。例如,你需要以非常短的時間間隔不斷檢查光子是否已發射。你不能錯過一個光子。每次檢查時,都必須考慮原子在發射光子時所產生的反沖力對自己的影響(就像子彈射出后,槍座受到反沖,位置有輕微的改變)。這個難度有多大,外行幾乎難以想象。所以迄今為止,物理學家在這方面的努力一直受挫。
現在,這種狀況已經改變。美國物理學家米涅夫領導的團隊用超導體構建一個人造原子,這個人造原子具有真實原子的基本特征(比如說它的能量狀態也是不連續的,像梯級)。然后,他們用微波激發這個“原子”,讓它從能量低的基態躍遷到能量高的激發態,而后,人造原子將發射一個光子,從激發態躍遷回基態。在這過程中,他們以無與倫比的精確度觀察了量子躍遷。
按哥本哈根派的解釋,量子躍遷就是一種波函數坍縮的過程:當觀測一個處于激發態的粒子時,粒子的波函數坍縮,導致它回到基態。因此,量子躍遷也被認為是一種零時間、沒任何預兆、隨機發生的。

科學家拍攝到的量子躍遷過程是漸進的,而非零時間的突變。
但米涅夫等人觀察到的量子躍遷要比這復雜得多。他們所看到的量子躍遷,隨著時間,是連續漸進地發生的:處于較高能量狀態的原子,在持續觀測的作用下(因為觀測一個物體,需要通過與它相互作用才能實現,譬如向它發射光子,然后接收發射回來的光子),不斷失去穩定性,觀測所施加的影響不斷累積,最后才發生躍遷。打個比方,這就好比一個人,不停地被人推搡,身子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最后失去平衡,才一頭栽倒在地。為了向公眾展示這一過程,他們還錄制了一段慢鏡頭,鏡頭中量子躍遷就像一個雪人在陽光下融化一樣,緩慢發生。
此外,米涅夫等人看到,量子躍遷發生的時刻雖然是隨機的,但在即將發生之前有一種預兆:粒子的擺動會變得異常平靜,就好像火山爆發前會有一段異常平靜的時間。因有這個預兆,他們還可以阻止即將發生的量子躍遷,讓系統恢復到初始狀態。這樣,原先被哥本哈根派認為與生俱來的量子隨機性,現在被證明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控制的。
假如我們把量子物體比喻成一個愛發脾氣的人,雖然他何時發脾氣是隨機的、無法預料的,但因為他發脾氣之前總有預兆,我們一旦觀察到預兆,及時安撫,就可以讓他把氣消掉。
如果沿用哥本哈根派“波函數坍縮”的概念,那么米涅夫等人的工作證實了,“波函數坍縮”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物理過程,而前面提到,哥本哈根派在這個問題上是支吾其詞的,因為他們把“波函數坍縮”搞得太神秘了,連自己都不相信是否實有其事。
哥本哈根派認為,在觀測過程中,“波函數坍縮”是不可避免的,這又賦予了“觀測”很大的神秘性,似乎“波函數坍縮”完全取決于觀測。這一觀點的一個極端例子是薛定諤的貓實驗。在那個實驗中,貓的生死都完全取決于你是否打開箱子去觀測。
但米涅夫等人給“觀測”祛了魅,告訴我們,對量子物體的測量跟對宏觀物體的測量沒有本質的區別,都不過是測量工具對測量物體施加的作用。他們甚至提出,只要小心控制量子物體與測量工具的相互作用,就可以將干擾降到最低,從而在進行測量時避免“波函數坍縮”。而這也意味著,我們可以對一個量子系統進行理想的測量,即在測量時不破壞它的量子態。這對于量子計算機的研究具有重大意義。
與此同時,這些成果給了我們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其中一個重要的含義是,“波函數坍縮”的概念完全是一個多余的假設。就量子躍遷而言,只需要考慮量子與測量工具的相互作用,即可解釋,不需要引入玄乎其玄的“波函數坍縮”。
在熱學上,也曾經有過“一個假設最后被認為多余”的例子。我們知道,在顯微鏡下,花粉顆粒在液體中不停地做無規則運動,這叫“布朗運動”。在分子學說提出之前,人們杜撰出一個小精靈,說是它在推動著花粉運動。等到分子學說提出來后,大家才知道,花粉是因為受到環境中液體分子的碰撞才不停運動的。于是,假設一個小精靈就沒必要了。
那么,現在該如何理解測量結果的隨機性呢?譬如測量同一個量子物體,這一刻測得它在這里,下一刻測量,它又不在這里了,這怎么解釋?根據哥本哈根派的說法,那是量子物體與生俱來的任性,單次的測量結果只能隨它自己高興,我們也拿它沒辦法,但多次測量得到的統計結果,還是會符合我們的預期的。
現在,我們可以對測量結果的隨機性給出更合理的解釋。假設你想在顯微鏡下測量一個粒子的位置。要知道它的位置信息,你需要向它發射光子,然后接收發射回來的光子。譬如顯微鏡聚焦后,接收到的光子告訴你,粒子處于顯微鏡視域的中心位置??墒牵庾哟虻搅W由现螅赡芫桶蚜W幼驳竭h處去了。假如你還是以原來的聚焦條件進行第二次觀測,粒子就不在老地方了。你必須重新聚焦,才能找到它的新位置。位置的不確定性就是由此產生的,這里面沒有任何神秘的東西。
消除了之前被稱為“波函數坍縮”的概念,量子理論的多世界解釋甚至也變得多余。因為這個同樣神秘的量子理論,本來就是作為“波函數坍縮”的替代理論出現的,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同樣,其他幾種替代理論也都是多余的。
當然,量子世界除了“波函數坍縮”,還籠罩著其他很多神秘,譬如疊加態、量子糾纏等。這項研究能否徹底給量子世界祛魅?我們能否在此基礎上發展出一套全新的量子理論?這些問題目前還未可知。但至少,量子力學的最大“心病”已經有了結果。

最新的實驗似乎證明“多宇宙解釋”是多余的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