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冷月

古如意一度懷疑自己人品有問題,所以活了35年沒有一個閨密。每次看電視上那些女主角都有個好得穿同一條褲子的閨密,就滿腔羨慕嫉妒恨。同事們也愛用帶掃描儀的眼神打量獨來獨往的她,好像她35歲沒結婚也沒同性好友,一定是哪個零件出了問題。后來她認真剖析自己,舉出自己十幾年如一日愛著呂向陽這一事例,得出結論:我只是太執著太求完美了,而已。
呂向陽是古如意的師兄。都說防火防盜防師兄,可是呂向陽卻一直防她這個師妹,防得恰到好處滴水不漏。這讓古如意覺得自己很失敗。更悲哀的事昨天發生了,呂向陽打電話說,明天他要再婚了,鑒于多年的師兄妹感情,就不俗套發請柬了,但古如意的紅包不能省。
你看,呂向陽就這么忽視你,一直。古如意放下電話,悲傷如海嘯狂卷而來。呂向陽的頭婚沒她古如意的事,再婚還是沒她什么事,仿佛他能通知她,完全是看在她豐厚紅包的份上。
第二天陽光傾城。古如意一大早就直奔萬象天地,把參加婚禮用的行頭配備齊全。其實她知道,她穿皮草還是穿破棉襖去參加婚禮,呂向陽都不會比平時多看她幾眼,但她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似的花了一個月的工資想買個心理平衡。
呂向陽還是那么帥,盡管額上已有細紋。新娘子果然年輕漂亮,臉蛋光滑得如同一塊沒有任何皺褶的高檔絲料。摸摸自己棉麻質地的臉,古如意又給自己滿滿斟上一杯。
“這喜酒喝得不是滋味吧?”鄰坐的女人舉杯向她致意,語氣友善,“我觀察你很久了,你是我表弟的前女友?”女人用下巴指了指正在臺上為新娘戴婚戒的呂向陽。
“我是他的暗戀者。”古如意苦笑,端杯毫無顧忌地說。她刻意避開校友與這桌陌生人坐在一起,就是不想讓自己太過遮遮掩掩。
酒杯被女人按住,“別喝醉了,”女人說,“我心情也不好,要不,找個地方發泄一下?我叫姚媞,是呂向陽的表姐。”
古如意遲疑了一下。此時呂向陽正在跟他的新妻表演接吻,空氣里盡是濃情蜜意。心里的酸和著酒直往頭頂上涌,古如意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拎起手袋起身就走。不用回頭,她也知道,自己哀怨的眼神被來賓們高漲的情緒拋來拋去,最后掉在地板上,奄奄一息。
她跟著姚媞去了KTV。兩個女人互吐心事后,把會唱的憂傷情歌都唱了個遍,然后成了彼此遲來的閨密。
三天后,古如意剛下課便接到呂向陽的電話。他的語氣中帶著蜜月期男人特有的春風得意和疲累:“那天怎么沒等到敬酒就溜了?明天有空出來見個面不?介紹我的伴郎給你認識。”
他的伴郎?古如意真沒留意那男人長得是圓是方。呂向陽就是這樣,總喜歡向她推銷一些她根本看不上的所謂潛力股。是,她是長得與“秀色”二字沒太大關聯,但不漂亮的女人未必沒有一顆驕傲的心。他還是低估了她。
從大一開始,將近20年過去,身為大學教師的她依然是他眼中的丑小鴨,他身后卑微的追隨者。他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用他的話來說,她不是他的那杯茶,沒辦法。
盡管有一千個不愿意,古如意還是無法拒絕呂向陽發出的召喚。那個伴郎到時可以直接忽視,呂向陽才是主題。
去的時候,古如意故意穿得艱苦樸素,也不化妝,裸著臉,以示對呂向陽亂點鴛鴦譜行徑的強烈不滿。
見面是在蛇口海上世界的一家西餐廳,古如意掐著分秒進場。不高興歸不高興,但她痛恨矯情和不守時——女人可以長得不標致,但做作和矯情比不標致更讓人生厭。
“你好歹也收拾一下自己吧?”為雙方作完介紹,呂向陽趁著男方不注意小聲咬牙切齒。古如意裝沒聽見,埋頭很響地喝了一口咖啡,咧咧嘴,“真苦。”
呂向陽不理她的消極抵抗,抬手看表,夸張說:“哎呀,太太讓我下午陪她回娘家,任務在身,先撤!二位慢聊!”
怕別人不知道你很幸福嗎?古如意目送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嘴里的苦味更濃。
“古小姐,我是向陽的大學同學。其實我認識你很多年了。”對面的男主角開腔了。哦?古如意吃驚,難怪有點面熟。呂向陽只說伴郎是他的好兄弟,剛從國外返深圳工作,并未提及他們是同學。他叫什么來著?宗……琪?
“我看過你的文章,這么有才情的女孩應該有很多人追才對。”宗琪一直好修養地對她微笑。古如意心想,你長得也不難看,還海歸,不照樣單著?反正對眼前這個宗琪不來電,她決定豁出去了,清清嗓子說:“因為我暗戀呂向陽,眼里只有他。”
讓他知難而退。古如意想。當然,或許他的心思跟她一樣,只是礙于呂向陽的面子,應付場面。
宗琪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難堪,他只是小小地沉思了一下,旋即眼神誠懇地說:“你對向陽的心意我知道。只是我想,世上并不只有他一個好男人,何況再好的男人一旦結了婚就不值得你守候了。別一葉障目,你可以考慮試著跟我交往一下。”
古如意被他的直接打敗了。
姚媞是在微信上得知古如意相親事件的。時間是凌晨兩點一刻,姚媞想,古如意是憋出了幾級內傷才會深更半夜連著給她發十幾條語音信息的啊?
那天晚上在KTV,她就推心置腹地跟古如意說了,先不說她表弟愛不愛她,單就看他這么多年結了離、離了又結,對象始終不是她古如意這點,他就不值得她再耽誤下去。何況,看著賞心悅目的,未必都適合自己。“就像一件衣服,穿在某人身上加分,穿你身上搞不好就不倫不類。”
姚媞不知古如意聽沒聽進去她的肺腑之言,她只是覺得跟這個臉蛋普通但氣質逼人的女人很投緣,必須要把自己的經驗講給她聽,免得她“誤入歧途”。
她已經“誤入歧途”了,能拯救一個算一個。
呂向陽婚禮那天,她再次跟奉坤吵了一架。他說他沒空參加她表弟的再婚儀式,他要跟麻友玩通宵麻將,末了還加一句,你們家的人怎么都搞二婚?姚媞氣得差點連上輩子得的疑難雜癥一并復發。
認識奉坤時,姚媞的第一任丈夫任路去世不到三個月。沒有人知道姚媞有多么愛任路,失去他,她有多絕望。他們從高三時就在一起,沒想到卻只有八年的夫妻情分,連個孩子都沒有留下。那天她太思念任路,便報團去了他們新婚度蜜月的城市旅游,于是遇到了長相與任路酷似的當地導游奉坤。
“我以為我老公復活了,你知道嗎,看到他第一眼,我跟個花癡似的挪不動腳。”姚媞那晚在KTV對著同樣滿臉是淚的古如意哭得淚水汪洋。她說她那時30歲,仍然年輕漂亮,再加上是外企高管工作體面,在她的主動出擊下,小她三歲的奉坤毫無懸念地成為她的第二任老公。
姚媞頭兩年非常迷戀奉坤。可能是她把他寵壞了,隨她來到深圳的奉坤在做了一年導游后聲稱太累,過起了家庭主男的隱退日子。“反正你工資高,親愛的。”他說得輕描淡寫。
“接下來,他不管家務,迷上賭博,整夜不回家。五年了,我好累……”姚媞嘆氣說,“我要離婚,可是他過慣了寄生生活,堅決不離。”
姚媞算是體會到了,男人無賴起來,比潑婦更讓人頭痛十倍。
“我們愛上的,只是自己想象中的愛人的影子,看破后就是一場虛幻。現在覺醒還來得及,如意,說不定這個宗琪就是渡你上岸的那個人。”姚媞在深夜的辦公室聽完古如意發來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語音微信后,給她回了這么一段話。
可是,姚媞自己也不敢肯定,一切真的還可以從頭開始嗎?
“去唱歌吧!認識快半年了,紀念一下。”春末一個晴朗的午后,姚媞打電話來,語氣里有前所未有的輕松。
“離了?”
“你來了再說。”
“可不可以多帶一個人來?”
“宗琪?行啊!帶上這個高強度電燈泡,把咱倆的友誼照得光芒萬丈。”姚媞吃吃地笑。
古如意也樂,強調說:“宗琪非要見見你,說你這個導師導得好,把我這個渾沌之人引上了光明之路。”
她前幾天終于接受了宗琪,開始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初戀。
古如意帶著宗琪到KTV時,姚媞已等在包房里。半月不見,姚媞看起來容光煥發。問她原因,她倒不顧忌宗琪在場,爽快地說,奉坤被她抓著外遇的把柄了,她離解脫的日子不遠了。
古如意擁抱她,鼻子發酸。奉坤讓她過的是怎樣的日子啊,他外遇了,她還能這樣開心。姚媞笑著拍拍她的肩,反過來安慰她:“結束一段錯誤的感情應該慶幸。”
“對了,晚點還有兩個人要過來,”姚媞湊在她耳邊說,“我表弟和他老婆。不介意吧?”
還介意什么呢?古如意笑著搖搖頭。聽宗琪說,新任呂太太懷孕四個多月了,呂向陽每天樂得見牙不見眼。她對他的這場愛,從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在唱獨角戲,她哪有權利怪任何人。何況,她現在也不是沒人疼啊。
“如意,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提起。”姚媞松了口氣,接著說。
古如意瞪起雙眼。
“我們的相遇并不是巧合。向陽結婚那天,他特意安排我坐你旁邊。他知道我同樣陷在一段錯誤的感情中,也許可以和你一起探討一下感情的事。其實他沒有你想的那么混賬,一直拿你當妹妹關心來著。”
古如意眼眶一熱,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她咧嘴笑笑,靠在宗琪肩膀想,呂向陽,等你來了我要敬你三大杯,感謝你沒有踐踏我這么多年寄放在你身上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