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跟王瑤先生學習現代文學
我是1978年到北大中文系求學的。那是研究生教育恢復的第一年。那時我大學畢業后已經在廣東韶關地委工作七、八年了。在廣東那幾年,有較多時間直接到農村和工廠,還當過生產隊駐隊干部,對中國基層社會生活有切身體驗。那時還讀過很多書,歷史、政治、經濟、文學什么都讀,也讀了不少“內部發行”的外國作品,是雜覽,但知識面和視野拓寬了。這兩點,對我后來做學問有很大影響。選擇報考研究生,重回校園,是希望自由一點,做點自己想做的事。另外還有一個很實際的原因,我愛人是北京人,我們要回北京。那么為什么報考北大中文系呢?我本科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的語文系,“文革”后期人大停辦了,到我考研的時候還沒有復校,所以我決定考北大。也是因為心儀北大自由開放的校風。考研時,也想過報考古代文學,但復習資料缺少。正好手頭有王瑤先生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有一位在京的學兄也鼓勵我考現代文學,我就給王瑤先生寫了封信,希望報考。嚴家炎老師代表王瑤先生給我回了信,我就下決心報考北大的現代文學專業了。
那時候讀研究生,跟現在有很大不同,畢竟幾十年過去了。那時研究生比較少,我們享受的是教師的待遇,戴的校徽都跟老師一樣,紅底白字,后來才改成橙色。我們去圖書館也受照顧,沒有借書的限制,書庫也可以隨便進。上課很少,導師也不怎么管,主要是自己讀書。不像現在,規定要修幾門課湊多少學分,然后做篇論文。那時候不是這樣的,比較自由,就是如饑似渴地讀書。我們歲數也比較大,學習機會很難得,都是很努力的。記得那時很多同學都是早晨食堂吃一碗玉米糊和一個饅頭,然后就到圖書館,一待就是一個上午。下午和晚上也大都在圖書館看書,比較專注。
同學們普遍心氣高,思想也比較活躍,較少怨氣和戾氣,就是抓緊時間學習。那時外界誘惑較少,也沒有多少業余生活,就是看看電影,有時候還到別的學校去看電影,也看劇院演出。有個磚頭似的錄音機,就是享受。體育鍛煉一般都安排在下午五六點鐘,有些“老童生”一塊拔河,現在的年輕人聽了可能覺得不可思議。當時北大校園里面也有舞廳了,不過我沒去過。
那時候學生之間來往很多,本科生、研究生都有。本科生主要是77級、78級,他們上的一些課我們也聽,有些活動也一起參加。不同專業研究生之間交往也很密切。跟老師來往也多,記得有些著名教授還來學生宿舍輔導或者聊天,比如岑麒祥、朱德熙、陰法魯、林燾等,都常常在研究生宿舍可以看到。我們也常去導師王瑤先生的家。學生去找老師不用提前打電話,敲門就進去了。趕上吃飯,就一起吃點飯。不像現在,學生見老師很困難,老師要找學生也不容易。
要說具體的教學方式,王瑤先生大概每隔一兩個月,組織搞一次座談會,由一個同學主講一個專題,但大家都要準備。比如說錢理群,他講周作人,那大家就拿周作人的作品來看。趙園講俄羅斯文學對中國的影響,大家就看俄羅斯文學。我記得當時我講的是郁達夫。每個人都有一個論題選擇,然后大家看書,看完以后再就問題來討論。討論完以后,王先生就給我們點評。再后來就漸漸寫成文章。這就是我們當時的學習方法。
二、現代文學教學和研究
我上大學時,對理論已經有所關注,也發表過一些評論。考上研究生以后,在尋找自己的研究方向方面,我們幾個研究生不約而同都有個大致的“分工”。我一開始是做魯迅和郁達夫研究的,后來又較多往思潮、流派方面考慮。碩士論文寫的是魯迅與廚川白村,博士論文是研究新文學現實主義的流變。還有《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也是20世紀80年代年代中期寫成的,其中有關論爭思潮的章節是我負責撰寫的。留校任教后,批評史沒有人做,我就選擇做批評史。
我的研究也受王瑤先生影響。王瑤先生是很大氣的學者,他研究六朝文學和新文學,都很注重以歷史的審美的視角觀察“文學史現象”,這里面有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的方法論影響。我的《新文學現實主義的流變》和《中國現代文學批評史》,也都力圖學習“抓現象”的方法,從史事、作品和相關材料中提煉問題。
跟著王先生,我接受的學術訓練是有點偏于史學的,文學史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所以很看重材料。當時資料的獲取不像現在這樣方便,要靠自己去摸索。我的方法是先有大致方向,然后收集資料,了解前人研究狀況,形成問題,再進一步研究。我當年做郁達夫研究,是下了死功夫的。先做年譜,那時候沒有現成的資料,要一個一個資料去找,寫成了20多萬字的郁達夫年譜,準備出版。王先生給我這本稿子寫了序。
那時看書也多。老師開個書目給我們,我們順著書目來看,再擴展去看,我那幾年讀了不下1000本書。有些是過眼錄,讀得快,但會有印象或者問題,隨手用卡片記下來。現在有了電腦,網上查資料也方便,但容易“一步到位”,沒有過程,研究的積累是不一樣的。現在好像沒人用這個“笨”辦法了。以前很多老先生做學問也是這樣,都是用卡片。當然現在的現代文學研究也不一樣了。一代有一代之學術,以前我們找題目比較容易,做什么題目學界的關注度都比較高,大家也心無旁騖,就想著把它做成功。現在各種要求和利益誘惑多了,現代文學研究已經失去當年那種動力,研究越來越瑣碎,自娛自樂。有些研究可能自己也覺得沒有多少意思,還是花很多氣力做文章,得出的結論是常識,也沒起到文化積累的作用。古典文學因為學科龐大,時間跨度久遠,有些題目即使細小,也是有意義的。現代文學不一樣,與當代社會生活聯系密切,還是要注重做些有問題意識、也比較有意思的題目為好。我后來在山東大學承擔了一個重大課題,叫“當代社會‘文學生活調查研究”,就是這種想法。文學研究要突破圈子,眼光擴大一點,接地氣一點。有些對普通國民影響很大的作品,我們研究文學的人可能不關心,我們只關心圈子里有話說。譬如說《平凡的世界》,我們做過調查,是各個大學的圖書館連續十年、二十年出借率最高的,但是前些年當代文學研究者對《平凡的世界》并不怎么關心。它能進入千百萬普通人閱讀視野,這種閱讀接受是值得研究的文學現象。這樣的例子很多。所以我想打破從作家、作品到研究者和批評家的“內循環”,看作家作品的接受情況,普通的讀者或者說理想的讀者有什么反應?像《平凡的世界》可能藝術技巧差一些,但有它的長項,它能成為普通讀者長期喜歡的作品,這就值得研究。我講“文學生活”,還是希望文學研究能適當關注普通國民的文學接受與消費,以及相關的文學現象。這個課題在2012年就批準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課題”,北大也有些老師參加。打破慣性,往外拓展一步就海闊天空,有很多題目可做。比如有人做《知音》雜志的研究——《知音》為何影響那么大?它是什么生產機制?它是怎么傳播的?讀者群是怎么回事?還有人研究《讀者》和《故事會》,研究網絡文學,研究農民工的閱讀狀態,研究短視頻對人的認知以及文化傳播的影響,等等。
三、主政北大中文系
1999年至2008年,我擔任北大中文系系主任。2000年中文系成立90周年時,我在演講中提出,在教學與辦學方面,北大中文系應當“守正創新”,得到中文系老師的認可。幾年前,時任北大校長林建華在《人民日報》發文肯定了“守正創新”作為北大辦學的思想,影響就出去了。近年來中央領導和一些文件都在使用“守正創新”這個提法。中文系是個老系,有好的傳統和學風,比如嚴謹求實,寬松自由,還有思想比較活躍。這些都是好東西,要想辦法把它傳承下去。守正創新,先是把“正”守住,在這個基礎上再創新和發展。不要天天搞改革,不需要那么多動作,搞教育特別忌諱“多動癥”。教育有滯后性,特別是精英教育,它有時要與社會潮流保持一定距離。
在北大中文系,教學是頭等大事,尤其本科生教學,是最重要的工作。北大的本科生條件比較好,我們要讓最好的老師給本科生講基礎課。當時北大中文系規定有八、九門基礎課,有些屬于精品課,還獲得了全國的獎項。基礎課之外,是設置若干二級專業課,比基礎課更專一點,但它又不是研究生的課,是專門給高年級本科生開的。像我當時開的“現當代文學專題研究”,就是針對本科生開的專題選修課。每一個學科,比如古典文獻、漢語史、古代文學,都應該有個二級課。不是說一個老師想上什么課,就上什么課,不能因人設課。
我們那時還特別注重讓學生讀書,讀基本的書。我們開設了《論語》《孟子》《左傳》《紅樓夢》等專題讀書課,一個學期下來,要求完整讀好每一本書。另外要求學文學的也要學點訓詁、版本之類的課程。我不知道現在這些課程有沒有堅持下來。我到山大也建議他們開設類似的讀書課。我一直認為,中文系畢業的學生,如果有關中國文化基本的書沒有完整讀過幾本,這是說不過去的。
另外,中文系本科生基礎要扎實,寫作要過關。中文系不一定能培養作家,但必須要培養“寫家”“筆桿子”。中文系畢業的,筆頭要硬,這是社會需要,也是他們的飯碗。寫作能力背后是思想能力、專業能力,是一種綜合訓練,不能靠一門課來解決。北大中文系沒有寫作課,但我們原來有這樣的規定,即要求所有課程都布置一些寫作任務。還有就是學年論文,必須有老師指導。二年級下學期有個寫作能力評定,如果寫作方面沒有達到一定水平,就做專科處理。記得那時每年大概有百分之六、七,甚至最高達百分之十的本科生畢不了業。要落實挺難的,但規定明確,老師責任到位,就能做好。當時要求老師必須給學生改文章,系里抽查。
研究生培養方面,研究生(特別是博士生)教育最重要的是把好“三關”,即招生寧缺毋濫、資格考試有淘汰、畢業答辯實行匿名評審。我們是全國最早對博士生論文實行匿名評審的,《人民日報》都登過消息,后來逐步推廣。當時每個專業搞個專家庫,導師回避。答辯通過之后,還要系里討論。每年都有學生沒能通過的。還有,為拓展研究生視野,活躍思維,我們還專門設立了“孑民學術論壇”,是跨學科的,邀請不同領域頂尖的學者來做講座。
四、主持統編中小學語文教材
我2008年卸任系主任,2009年退休,返聘到2011年,就轉到山東大學去了,他們聘任我為文科一級教授。我在那邊帶博士生,也給本科生上課,北大這邊我負責指導的幾個博士生繼續指導,直到他們都畢業。我去山大不久,教育部就聘請我擔任全國中小學語文統編教材的總主編。工作看起來不一樣了,但也不是什么“轉變”。關注語文教育是中文系老師的題中應有之義。我當系主任時,看到很多師范大學中文系不怎么關注基礎教育,都往綜合大學的路子發展,而基礎教育存在的問題又那么多,由于關乎國計民生,我就想“敲邊鼓”,讓北大中文系在語文教育方面有所作為,發出聲音,支持更多的大學來關注基礎教育。2004年我就主持成立了語文教育研究所,做了很多實事,在全國產生影響。袁行霈先生領銜的人教社高中語文教材,我當執行主編,北大中文系有十多位教授參與編寫。包括陸儉明、陳平原、蘇培成諸位先生,那時都參加了。在統編教材之前,人教社這套教材覆蓋面最大,這也算是中文系的重要成果。那套語文的封面上就寫著“北京大學中文系編寫”,影響很大。而且,關注中小學語文教育,本來就是北大中文系的傳統。以前的老先生都關注,朱德熙、王力等先生都教過中學的,馮鐘蕓先生也主持過中學語文教材評審。西南聯大時期中文系教授們編過《國文月刊》雜志,朱自清還教授過“中學國文教學法”。這并不妨礙他們學術上取得巨大的成就,同時又使中文系的學術與社會需求取得更密切的聯系。這應該是淑世之舉。
語文統編教材這個大工程,從2012年到2019年總共做了8年,先后組織各方面專家兩百多人,雖然非常艱難,但終于完成了。現在中小學語文統編教材已在全國投入使用。以前的語文教材都是各個出版社編的,質量難免良莠不齊。統編能調動全國的研制編寫力量,水平會有一定提升。教材編寫是國家的事權,肯定有政治要求,但也有專業方面的很多空間。比如課文選什么,應該引導學生怎樣去學,建議在教學上作哪些改革等等,都是要各方面的專業研究支持的。這是值得做的事。確實很難,比我們自己寫文章難多了。到了編高中教材那幾年,我年紀也大了,又動了手術,一度想推辭不干了。教育部的領導特地到家里來,勸我堅持做完。這樣我還是從大局考慮,堅持做下來了。
做了這些年中小學語文教育,現在回過頭來看大學中文系的文學教育,是有一些感觸的。中文系是基礎學科,又是人文學科,需要有社會關懷。現在的問題是分工很細,大都在自己專業圈子里轉,做打井式的研究,只關注發文章做項目,其他都不關注。缺少社會關懷,缺少思想發現,還缺少“文氣”,那就會被邊緣化,成為一個擺設。中文系應該有一部分力量(不是全部)關注社會的“語文生活”和“文學生活”,關注中小學語文教育,用專業視角去關注。比如說搞詩歌的人,可以關注一下何為“詩教”,中小學詩歌都是怎么教的。研究古漢語的人,也不妨關心一下什么叫“淺近的文言文”。語文教育研究所是一個虛體,但影響很大,也是中文系的學術資源,應當用好這個平臺。要通過切實的調查研究,結合專業的眼光,發現問題,向社會發出聲音。
2020年是北大中文系110周年系慶,我還是主張中文系應當堅持“守正創新”,把它作為一種“系格”來堅守。在這個實利化的浮躁的環境中,盡可能為老師和學生爭取相對的學術自由,使他們能夠有比較寬松的心態去學習和做學問。教好我們的學生,通過學術訓練使他們充分打開自己,認識和磨煉自己,為一生的學習發展打下厚實的底子,做有家國天下大胸懷的人。
[本文由溫儒敏口述,李憲瑜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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