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一個軍閥官僚,但他退休很早。他雖是一個軍官,但膽小,沒打過一次仗,倒經常聚集一些不得志的清客幕僚在家里吟詩賦詞。他自己也會寫詩、寫對聯,甚至會寫文言小說。他把自己的文字集在一塊兒,取名為《雜貨鋪》。
我的家庭是一個很不愉快,但又充滿騷客詞人氣味的地方。我的父親大約自己覺得失意,因此他反對我搞什么文藝或做官,竭力主張我學醫,當一個自由職業的醫生。我經過幾番斗爭,考了兩次北京的協和醫學院,都沒有考取,終于在文學藝術耳濡目染的環境中,搞了戲劇這個行業。
我搞戲劇應該說開始于我十五歲的時候,參加了南開新劇團。我演過不少外國戲和中國戲,讀過的劇本和其他文學書籍就更多了。從我十五歲到現在,我一直沒離開話劇事業。我很快就發現我不適合演戲,我想:還是寫劇本吧。我也翻譯過一點外國劇本,很獲教益,因此翻譯比讀和演更能深入地學得它的妙處。
我寫《雷雨》有一段醞釀過程。我剛讀完南開中學,便立志想寫《雷雨)這一類的劇本,因為我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已經看到了一些像蘩漪和周樸園這樣的人物。《雷雨》中的每個人物都有真實的影子,但又不是一個人,而是集中了很多人物的特點,再加以我的創造。我寫劇本有時是從頭到尾按順序寫的,如《日出》。但《雷雨》不是這樣,我先寫的是最吸引我的一些片段:如第三幕四鳳對母親發誓和以后周萍推窗進入四鳳臥室的戲;又如第一幕中喝藥以及第二幕魯侍萍和周樸園相認的戲。后來如何穿插,又費了一番思考,才組織成這樣一個劇本。其實動筆寫的時間倒并不多,連反復修改,不過七八個月。
我記得寫的時候,就在清華大學舊圖書館的雜志室里,白天晚上就在一個座位上,完全忘記了學校上課的鐘聲。我當時感到創作是非常快樂的,而不是皺著眉頭硬擠的苦事,因為找材料、搞結構、組織大綱這些苦事已經過去了,而且那些人物已經活生生地在我的腦中轉。
寫完之后,我喘了一口長氣,仿佛四五年朝思暮想的心事終于完了。但我并不怎么想發表,就把稿子交給了我童年的朋友章靳以,那時他正在編《文學季刊》。靳以是我在南開初中時的同學,我們的友誼多年沒有斷過。我在清華大學讀書時,他把巴金介紹給我,那時他們兩人已經在文壇上赫赫有名了,尤其是巴金,其實他們那時和我一樣,還都是不到三十歲的青年。巴金很快就成了我的好朋友。他們在北海三座門租了一個小院子,我在學校沒事時也常去坐坐,我記得在座的還有沈從文、卞之琳等,我則是一個不知名的愛好文藝的青年。
那時靳以和鄭振鐸在編輯《文學季刊》,他們擔任主編,巴金是個編委,還有冰心和別人。靳以也許覺得我和他太接近了,為了避嫌,把我的這個劇本暫時放在抽屜里。過了一段時間,他偶爾對巴金談起,巴金從抽屜中翻出這個劇本,看完之后,主張馬上發表。靳以當然欣然同意,這個劇本就在《文學季刊》第三期上刊載了。我始終感謝巴金和靳以這兩位把我引進中國劇作者行列的編輯。不僅是我,他們發現的有前途的青年作者是不少的。他們不但選稿,還親自校對,我記得《雷雨》的稿子就是巴金親自校對的。我知道靳以也做了極好的編輯工作。
《雷雨》后來在文學界引起的反應是我當初沒有想到的。我曾經說過我寫《雷雨》是在寫一首詩。當時我對詩的看法是不正確的,認為詩是一種超脫的、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我自己只是覺得內心有一種要求,非這樣寫不可。評論家們說我寫這個劇本有比較進步的思想在指導著我,我當時還不大領會。后來我才漸漸懂得,無論寫什么,一個作家總逃不脫時代精神的影響,或者是反映時代精神,或者是反對時代精神,跟著時代前進的就是進步的。
巴金對我說過:“《雷雨》是一部不但可以演,也可以讀的作品。”他的這句話是說中了我的本意的。我寫這個戲確實不但想著看戲的觀眾,也是想著看不到演出的讀者的。《雷雨》發表后,成為許多人談論的一個話題,這又成了我思想上的負擔,很怕今后再寫不出什么東西來。我個人總希望下一部作品和上一部不雷同,人物各有特色,不要同樣的人物換一身衣服又出現在舞臺上。在《雷雨》以后,我又寫了一些劇本,是否做到了這一點,自己也很難說。
關于我創作《雷雨》的經過,當然還有許多閑話可聊,但由于眼前時間和精力的限制,就寫到這里吧。
(原載《收獲》1979年第2期)
曹 禺
曹禺本名萬家寶,祖籍湖北潛江,1910年出生于天津一個沒落的官僚家庭。1928年入南開大學政治系,1929年轉入清華大學外國文學系。1933年創作處女作多幕劇《雷雨》,震驚劇壇。大學畢業后考入清華研究院,專門研究戲劇。1936年寫成了多幕劇《日出》《原野》。1938年到重慶,先后創作了多幕劇《蛻變》《北京人》,并將巴金的小說《家》改編為話劇《家》。1954年寫出了反映知識分子改造的劇本《明朗的天》。1960年與梅阡、于是之合寫歷史劇《膽劍篇》。1965年開始創作歷史劇《王昭君》,并于1976年完成。
曹禺是中國現代話劇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的創作融匯中西,塑造了眾多經典形象,被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代表作《雷雨》不僅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話劇史上的地位,也標志著中國話劇文學開始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