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雪
《哈姆萊特》和《雷雨》都是戲劇史上經(jīng)典的悲劇作品,雖然創(chuàng)作于不同的時代、出自不同的作家之手,卻有一種跨越時空的默契,在悲劇呈現(xiàn)上既同中有異,又異中有同。理解這些悲劇的生成邏輯,將有助于我們進一步感受這兩部劇作的魅力。
一、倫理悲劇比較
在《哈姆萊特》與《雷雨》中,倫理失衡是造成人物悲劇命運的重要因素,其中分別以喬特魯?shù)拢ü啡R特的母親)和蘩漪為代表。前者在丈夫去世后委身于丈夫的弟弟——新國王克勞狄斯,而后者在長期的壓抑中選擇與繼子私通。不過,雖然都是亂倫,前者的行為不具有反抗性,而后者的行為卻是一種絕望的反抗。
在《哈姆萊特》中,喬特魯?shù)乱怀鰣鼍土钊讼訍骸K粌H在老哈姆萊特死后的不久就嫁給了克勞狄斯,甚至還以新婦的身份試圖去緩和兒子與新任丈夫之間的關系。她這種罔顧倫理的做法自然會被眾人唾棄、被兒子誤解。在受到兒子的呵斥時,她這樣說:“你使我的眼睛看進了我自己的靈魂深處,看見我靈魂里那些洗拭不去的黑色的污點。”很明顯,喬特魯?shù)律钪约旱男袨槭遣坏赖碌模恰昂谏奈埸c”,因此愧疚難安。那她為什么仍要嫁給克勞狄斯呢?這里我們需要明白的是,喬特魯?shù)聼o論是作為妻子、母親,還是情人,始終都是以男人為依靠的,正如哈姆萊特所說:“脆弱啊,你的名字就是女人!”因此,在諸多的變故中,違背倫理是她尋求自保的一種方式,是一種特殊情境下的無奈選擇,而不是打破規(guī)則的“武器”,不具有反抗意識。
而《雷雨》中,蘩漪的亂倫行為卻是個體在虛無和壓抑中忍無可忍的抗爭。因為在牢籠般的周家,她沒有家庭地位,沒有自由,什么都要聽從周樸園的擺布:她要下樓,也要受到譴責;她是否需要吃藥,也要聽從周樸園的命令……在如此“喘不過氣來”的環(huán)境中,傳統(tǒng)的倫理和道德對蘩漪來說無疑是一種枷鎖,因而她的反抗是一種必然,是她進行精神自救的方式。不過,這種方式注定會以失敗告終。蘩漪曾說:“熱極了,悶極了,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變成火山的口,熱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燒個干凈……”這表明,她的反抗具有毀滅的性質(zhì),“自救”不過是她一廂情愿的臆想,因為“自救”的結果不一定是“救出”,而可能是毀滅。因而,蘩漪的亂倫行為是一種悲劇性的負隅頑抗。
二、欲望悲劇比較
雖然生在不同的國家與時代,但莎士比亞和曹禺都敏銳地察覺到欲望對人的深刻影響,并將相關思考投射到作品中。
在《哈姆萊特》中,欲望明顯的體現(xiàn)于人們對權力的爭奪中。如克勞狄斯的弒兄奪權,動機在于他的野心。對權勢的熊熊欲望,燒滅了他的親情之愛和道德觀念,使得他喪心病狂地用最惡毒的手段對付親人,由此埋下了悲劇的種子。再如喬特魯?shù)轮暂p易就改嫁克勞狄斯,不僅因為這部作品中的女性都是脆弱的,也因為她對華貴生活的留戀、對情欲本能的追求。正如哈姆萊特所說:“當無法阻遏的情欲大舉進攻的時候,用不著喊什么羞恥了,因為霜雪都會自動燃燒,理智都會做情欲的奴隸呢。”可以說,《哈姆萊特》中的悲劇因欲望而起,并隨著人物愈演愈烈的貪念而變得不可遏制,最終導致了人物的毀滅。
而在《雷雨》中,欲望潛藏于人物的性格之中。如蘩漪具有鮮明的“雷雨”一樣的性格:極端、徹底,敢愛敢恨,有一種可以摧毀一切的原始的“蠻力”。因而,在極端的壓抑中,她引誘了繼子周萍,與之發(fā)生不正當?shù)年P系;在深陷其中后,她又渴望得到周萍真正的情感回應;在愛而不得時,她便不顧一切地對周家進行報復。這種“雷雨”式的宣泄,都出自蘩漪對自由和情感的渴望。此外,周樸園本身就是欲望的化身。在他的世界里,道德、親情、良知都要讓步于物質(zhì)欲望。他為了前途拋妻棄子,為了維護家庭秩序而專橫獨斷,為了金錢而罔顧工人的性命。可以說,周樸園的欲望是導致劇中一系列悲劇的根源。這告訴我們,人若成了欲望的傀儡,便會變得麻木冷血、自私無情,從而埋下禍根。
三、社會悲劇比較
無論是《哈姆萊特》,還是《雷雨》,其悲劇氛圍的構成都離不開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莎士比亞親歷了英國王權由盛轉(zhuǎn)衰的過程,而曹禺當時生活在中國社會急劇變動、新舊事物相沖突的時代。劇作家感知到時代的特性,而后在創(chuàng)作中將人物置于相似的環(huán)境,使人物的命運軌跡與現(xiàn)實狀況相符合,從而揭示社會的弊病。
《哈姆萊特》創(chuàng)作于17世紀之初——文藝復興運動晚期。當時的英國社會雖然取得了極大的發(fā)展,但隨之產(chǎn)生的是私欲的泛濫和社會的混亂,王室與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矛盾也越來越尖銳。《哈姆萊特》正是“這一個時代的縮影”。在這部作品中,哈姆萊特深受西方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認為一切都是美好的,希望用人文主義思想來改造社會,然而王室殘酷的權力斗爭將王子的美夢打碎。在得知叔父弒兄奪權的真相后,他不得不步步為營發(fā)起了復仇。其中,他與克勞狄斯的斗爭,就是人文主義思想與封建思想互相較量的象征,而劇中以前者的暫時性失敗告終,不僅預示了哈姆萊特的悲劇結局,也觀照了現(xiàn)實中人文主義思想在解決社會矛盾上的軟弱無力。
《雷雨》創(chuàng)作于1933年,反映的是1925年前后的中國社會。這兩個時間點都屬于中國社會急劇變動的時期。曹禺在談到寫作意圖時說,《雷雨》是在“沒有太陽的日子里的產(chǎn)物”,“因陷于舊社會的昏暗、腐惡,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我才拿起筆”(《曹禺選集·后記》),又說“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fā)泄著被抑壓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雷雨·序》)由此可知《雷雨》具有強烈的觀照現(xiàn)實的性質(zhì),導致劇中人物悲劇的根源都源自現(xiàn)實。例如,蘩漪的放縱有多重原因,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點就是封建家庭制度對她的迫害,是社會的因素先磨滅了她想要好好生活的意念。此外,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也扼殺了一些美好的存在。比如《雷雨》中的周沖,是一個活潑熱情的少年形象,寄予了作者關于社會的理想和希望,可是這樣美好的一個人物,卻最終被毀滅,那就說明,社會已經(jīng)糟糕到無法容納這樣光明的存在了。
在《哈姆萊特》與《雷雨》中,人物的命運循著社會的脈搏而起伏,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加深了命運的無常感。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因為社會呈現(xiàn)出黑暗的一面,所以作家才要展現(xiàn)黑暗,喚起人們對光明未來的期盼并為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