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楷有深意，片語藏機鋒

月隱

《雷雨》雖是曹禺的第一部話劇作品，卻無疑是他流傳最廣的代表作。戲劇主要以對話的形式呈現，而《雷雨》中的對話，包含有大量的潛臺詞和細節，既暗示了人物的心理、豐富著人物的形象，也為情節的發展做了暗示，有著充分的戲劇張力。

一、一語雙關，暗藏機鋒

在話劇中，“雙關”是指話語不僅有表層含義，還有言外之意。《雷雨》中一語雙關的現象比比皆是，這是因為劇中的人物大都是聰明人，他們自己本身就揣著不少秘密，而又想探知別人的秘密。所以，他們說起話來都是話中有話，蘊含著豐富的潛臺詞。

比如，在戲劇的第一幕中，魯貴對四鳳說周公館內“鬧鬼”。這里的“鬼”當然不是指什么鬼怪，而是魯貴在搬弄故事，巧妙地告訴四鳳，周萍和蘩漪之間有問題。他沒有明確說出是什么問題，但聽者已有所領悟。用“鬧鬼”一詞，說明在魯貴的眼里，這些有錢人都是違背人倫道德的“鬼”，周公館就是一個不干凈的“鬧鬼”的地方。再如，蘩漪隱約知道四鳳和周萍的戀情后，就想套出四鳳的話加以證實。而在套話開始時，蘩漪說天氣悶熱，自己“簡直有點喘不過氣來”。這里的“喘不過氣”，不僅是因為天氣，更說明蘩漪此刻的心里積蓄著“高壓”，她對周萍和四鳳之事既憤懣，同時也郁結于心。又如四鳳給蘩漪端來藥的時候，蘩漪說道：“這些年喝這種苦藥，我大概是喝夠了。”此處蘩漪表面上是說藥很苦，但她內心真正想要表達的是在周公館的日子就是受苦，而自己吃盡了苦頭，忍受得太久了。

之后周萍為躲避家中的煩心事，打算到工地去，蘩漪恰好碰上他，便問：“我怕你是膽小吧？”周萍不明白，蘩漪再說：“這屋子曾經鬧過鬼，你忘了？”蘩漪的話，既是對周公館內幾乎每個人都藏著不為人知的齷齪秘密的諷刺，也暗指周萍心里有鬼，才急于逃離周公館。這一段對話發生時，周沖也在場，蘩漪不想讓周沖知道內情，因此話中有話的意味十分明顯。

雙關手法的運用，不僅有利于《雷雨》中人物形象的刻畫，在試探性和暗含深意的對話里制造戲劇沖突，也使《雷雨》的語言有著豐富的余味。

二、精準刻畫人物

話劇是一種以對話為主的戲劇形式。在舞臺上，人物的所思所想，基本都要通過臺詞，再附加神情和動作反映出來。《雷雨》的臺詞簡短有力，不僅潛臺詞豐富，還充滿細節，值得我們仔細體會。

侍萍來周公館時，正好遇到了外出回來的周樸園。兩個人時隔多年再相遇，周樸園已認不出成為老婦人的侍萍，可就在他讓侍萍關窗之后，忽然覺得這人有些熟悉，于是叫住她，問她姓名及家鄉。當知道侍萍也來自無錫時，周樸園試探地問她是否知道發生在無錫的一個姓梅的姑娘的事。

在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中，侍萍如同是在說別人的事一樣地說起了自己的過往，而周樸園分別說了三個“哦”。當侍萍說自己倒也認識一個姓梅的姑娘時，周樸園說：“哦？你說說看。”這一個“哦”字后打了一個問號，周樸園是在故作輕松地問，他既期待侍萍說的就是梅侍萍，但又怕是。當侍萍說梅姑娘跳了河，周樸園：“（痛苦）哦！”這里的“哦”是以感嘆語氣說出來的，暗示了周樸園雖有心理準備，但舊事重提，他的內心難免波瀾四起。之后，因為已經確認侍萍認識的梅姑娘就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周樸園激動的心情慢慢平復，因此在侍萍詳細說完梅姑娘跳河的事時，他的口氣有些平靜，只“（汗涔涔地）哦”了一聲，可見他的心虛。

周樸園從猜測到證實到激動再到平靜，他的心理就從這三個“哦”和點號的變化，以及括號里的提示詞，精準而細膩地表現了出來。接下來，劇本里寫周樸園“（抬起頭來）你姓什么？”“抬起頭來”這一提示，準確地抓住了周樸園仿佛瞬間意識到什么、非常吃驚的感覺。于是他又問了一遍侍萍姓什么，這次問的情緒與之前有所不同，多了幾分懷疑與驚愕，所以他“抬起頭來”，動作幅度有所變大。等到侍萍透露了真實身份后，周樸園立刻從緬懷過往的狀態中跳出，“忽然嚴厲地”問侍萍：“你來干什么？”話鋒一轉，周樸園自私、冷酷的性格就暴露了出來。

在侍萍與周萍的第一次見面中，侍萍的話也有值得品味的細節。比如，她說“你是萍—— 憑，——憑什么打我的兒子”和“我是你的——你打的這個人的媽”，這兩句話差點暴露了真相，但及時地以諧音字和語句的轉換圓了過去。周萍對此不知情，但讀者和觀眾卻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侍萍此刻見到兒子激動無比卻又不能相認的矛盾心理。

三、暗示劇情的發展

《雷雨》中的潛臺詞不僅傳神地刻畫了人物，精準捕捉了人物心理，而且還起到了暗示劇情發展的作用。這里我們以具有象征性的雷雨環境進行詳細的說明。

在第一幕人物還未出場時，曹禺就這樣介紹了戲劇場景：“屋中很氣悶郁熱逼人，空氣低壓著。外面沒有陽光，天空灰暗，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而四鳳一上場，就說了句“喝，真熱”，蘩漪也常常說太熱、大雨就要來了之類的話，這都表明周公館籠罩在一片壓抑而煩躁的氛圍里，是在為后面的劇情“預熱”，暗示讀者和觀眾將有不好的大事要發生。

在第二幕中，天氣仍然是陰沉的，并且“更郁熱”，這暗示了劇情的進一步發展。接著，蘩漪在獨處時，自言自語地說：“悶極了，熱極了，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這不僅表明蘩漪被這個家壓抑得快喘不上氣，也表明劇情已經鋪墊夠了，馬上就要進入“正題”了。于是，這之后我們看到侍萍與周樸園見了面、魯大海的真實身份被揭開、侍萍看到了周萍但不敢相認等“大戲”連續發生。

在第二幕的結尾，蘩漪說：“好，你去吧！小心，現在（望窗外，自語，暗示著惡兆地）風暴就要起來了！”然后周樸園“（走到窗前望外面，風聲甚烈。花盆落地打碎的聲音）萍兒，花盆叫大風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這窗關上。大概是暴雨就要下來了”。雖然兩個人的話都是在說天氣，但也都是在提醒觀眾：戲劇的高潮就要來了。接著，第三幕在暴風雨的呼嘯聲中開始，隨著暴雨的降落，人物之間的矛盾也在發酵、激化，而第四幕在雷電交加的雨夜“奏響”了“高潮”的信號，所有人的秘密都暴露了出來，讓讀者和觀眾看到了這個封建家庭里的黑暗與罪惡。

從悶熱到大風再到暴雨，曹禺通過對雷雨環境的設計和人物臺詞的暗示，一方面告知了觀眾和讀者整出話劇的節奏，另一方面也代表著劇里的每個角色都將受到一場雷雨的洗禮，并且這場洗禮最終從角色蔓延到觀眾和讀者身上。所有人都將在《雷雨》極具張力的臺詞的沖擊下，感受到雷雨般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