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冬
北京的雨夜,兒子在淺睡的夢中
哼哼唧唧,像一只小老鼠
在啃食時間之樹,此刻的他
正抓著我的根莖、枝干使勁攀爬
當他從樹冠起飛,我就開始落葉
一直落,在春雨中落也在冬雪中落
直到他長成參天大樹,直到
另一只小老鼠爬上他的肩頭
我就逐漸沉積在他的根部
頭腦清醒卻睜不開眼睛
想起兒子剛滿周歲的那個雨夜
電閃雷鳴,他躲在我的懷里
我也汲取他給我的力量
這輩子一直如此
是他教給我如何做一個父親
兒子學會的第一個可以炫耀的動作
是鼓掌,兩只小手剛碰到一起
就仿佛點了圍觀大人們的笑穴
不知是我們在逗玩他,還是他
作為唯一的焦點,主導了成人的世界
他高興的時候鼓掌,著急的時候鼓掌
他餓的時候鼓掌,尿急的時候也鼓掌
有一次他想要鄰居小朋友的玩具
就鼓起掌,對方越拒絕他越大拍雙手
他哇哇大哭著鼓掌,他傷著心鼓掌
而當他學會示弱、學會撇嘴、學會在父母的
懷中撒嬌,學會套路、學會用不同的方法
表達和獲取,他的掌聲就變得單薄
這些年,我一次次拒絕變成這樣
以此可以成為他的榜樣
我用平靜的水面遮掩內心的湍急
用輕盈的詞語敘述悲傷的故事
卻始終無法掌握合適的力度
在兩只手碰撞到一起時
還是那么用力,一次次把命運拍疼
月亮掛在樹梢
像一只老瓷碗扔在北京街頭
我和兒子抓緊彼此的手,從此路過
他轉身,朝著枝丫間掩映的月亮
大聲喊著——樹!樹
在剛學說話的幾個月里
他把一切居高或向上生長的事物
都稱為樹,比如飛機、星斗、太陽
比如樓房、花草和小學生的書包
有一次,他還管我叫樹
我滿懷愧疚,我不忍心告訴他真相
其實,我也曾把月亮當成玉盤
鐮刀,當成一棵棵不同姓名的大樹
那些樹上曾落過父親手掌大的蝴蝶
翅膀長過母親臂膀的鳥兒
樹下曾有半人高的刺猬和大過指頭的蛐蛐
后來,它們飛出了我的世界
成為記憶的疤
如今的月亮是方形的,越升越低
無論我朝哪個方向走去,都是墻壁
亦莊不是莊,大道寬廣
卻不如東河西營的小路暢通
總有一些高樓冷不丁從田地里鉆出來
麥芒在枯萎前,把天空扎出窟窿
我不流淚,再多雨水也不會叫死去的人
重新發芽,我把兒子抱在懷中
親吻又把他弄哭,哄他也哄我自己
我努力裝成活得有出息
我的悲哀,是鳥兒回不到巢里
魚兒游不到大海的悲哀
哦,孩子,在你面前,我滿懷愧疚
經過你的睡夢仰望星空
我看到繁星如火,里面有無數雙眼睛
我有罪,我抬不起頭來